林玉婵从信箱里抽出一封新的越洋信件,一边用小刀慢慢拆,一边细细复盘这几个月的地产风波。
其实她也曾有过瞬间的动心。比起辛苦做生意,炒它几个月房,给自己的身家翻个倍,太诱惑人了。
很多人和她一样,都知道这不过是一场泡沫的狂欢。但凡人都有侥幸心理,觉得只要在泡沫破裂之前安然下车,就能火中取栗,稳赚不赔。
但问题在于,没人知道这个泡沫何时会破。只要参与其中,每一分每一秒,都等于是在布满地雷的金山上蹦迪。
信封齐齐裁开。她抽出容闳的回信。
众人习惯性地齐齐围上来。这不定时的读信活动,俨然已经成为博雅公司的重要团建项目。
这次的信很厚。不过林玉婵默许大家偷懒。
棉花收获季还没到,离“甩开膀子干大事”还有数月时间,于是去年由常保罗带领的棉花明星团队,眼下正处于半赋闲当中。
至于茶货,由于经济危机,生意清淡,又刚刚兼并了德丰行,需要时间消化。林玉婵表示也不急于开工。老赵这边也不忙。
那就专心团建呗。提升一下业务水平,培养一下同事间的默契。
林玉婵喝口水,开始读信——
“林姑娘,”容闳写道,“收到你的来信,异常惊喜……”
今年初春,林玉婵试探着往美国康州、容闳的下榻旅馆写信,托格纳托轮船公司的远洋客轮寄送。
当初容闳赴美,乘坐的就是这个公司的轮船;后来林玉婵给圣诞·弗里曼订购船票,也找的同一家公司,算是熟客。因此那办事员也很热心,承诺一定会小心寄送,准时送达。
在那封信里,林玉婵叙述了博雅公司如今的业务简况,并让员工们都写了问候,不识字的也口述了几句。
信件果然送得又快又稳。容闳接到回信后,高兴得什么似的,当即长篇大论地回了信。
“找到愿意接单的机器厂了。朴得南公司,在马沙朱色得士省的非支波克。我全面考察过,非常满意!”容闳完全没理会他的旧公司的营业状况,一下笔就是机器机器,“不过,需要的机器种类繁多,要等半年后才能造好。这半年我不愿赋闲,打算参个军,做一员志愿兵,尽一尽我的美国公民义务……”
林玉婵和周围几个读信的都吓一跳,大热天的出一身燥汗。
“别别别别去危险……”
好在有人比容闳理智。接到容闳报名信的那位美国将军,一听容闳背景,当即表示多谢美意,阁下是耶鲁高材生,且现受大清国皇帝重任,不宜上阵拼杀,还是安心待在后方吧,以后多为中美关系做贡献。
容闳失望了没多久,又给自己找了另一件事做。
今年是他从耶鲁大学毕业十周年。容闳于是去了康州纽黑文,参加了耶鲁十年纪念会,见到众多当年的同窗。一堂聚话,欢乐异常。
在十九世纪的美国,能读到大学的都是家境殷实的天之骄子。这些毕业十年的校友们,有的从了政,有的参了军,有的成了实业家,可谓人人都有光明的未来。而那个唯一的穷留学生容闳,当初毅然回到落后的故乡,就此杳无音讯,众校友皆以为他此生蹉跎;没想到如今也成为本国之栋梁,肩负着为一个古老的农业帝国输送工业血液的历史性重任,都纷纷击节赞叹。
“我的同窗们建议,等到机器造好,我回中国时不走旧路,而是横穿美国,从旧金山西行,这样就能成为耶鲁首位环游世界之人了!”容闳在信中继续畅想,“可惜政府扶持修筑的芝加哥至旧金山的铁路还没完工,但我已经打听过,可以先从纽约乘船南下,穿过墨西哥,借道巴拿马地峡,再航至旧金山……”
这一串地名佶屈聱牙,容闳写的是英文,林玉婵翻译跟没翻译一样,听得众人一头雾水。
她自己倒是脑海里有美国地图,对于容闳的雄心壮志深表佩服。但手边也没有地球仪,没法向众人解释。
只是说:“他想横穿美国大陆……嗯,大概一万里路程,我算算,就是从上海到喀什那么远……”
没听到什么感叹的声音。大家默认她算错了。
林玉婵忽然想,所以……横穿美国的铁路,马上就要修好了?
相比之下,中国人第一条自行设计施工的铁路,要等到40多年后,1909年才开工。
好丢人啊。
差距越拉越大,不过,艰难的一个世纪过后,又会被越缩越小。
容闳对这条未能完工的铁路也是耿耿于怀。在信里强调好几遍,可惜他不能在美国多留几年,等这些铁路修好以后,亲自尝个鲜。
“我有位同窗,恰是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CentralPacificRailroad)之高级经理。我已用个人积蓄,购买20股该公司股票,以表支持。”容闳写道,“以后若有机会再次来到美国,我一定会体验横穿美利坚的火车旅程……”
这段话大家终于都懂了。听完林玉婵的口译,几个新老员工齐齐惊叫:“万万不可!”
容先生鬼迷心窍,居然也沾股票了!
老赵抚着心口,不断念叨:“还好他用的是个人积蓄,顶多流落美国回不来;这要是把大清的款银亏掉一两,那可是杀头的罪过呀!东家你不能被那些洋人带坏了呀……”
常保罗比谁都急,催促:“咱们快快写信,让他别沾股票!就把昨天地上捡的那个撕碎了的‘吉布森房产公司’的股票给他寄过去!”
红姑关心地说:“不妥。这一封信寄去,少说也得一两个月才到。那时候这容先生大概住不起旅店啦,估计得流浪街头,这信收不到的……哎,他身体还可以吧?能做点力气工吧?”
大家看着林玉婵,用眼神催促她赶紧写信劝谏。
林玉婵却没动笔,眼中现出沉思之色。
并非所有股票都是不靠谱的垃圾。最起码容闳买的这“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既然是美国政府扶持的项目,应该不会轻易倒闭。
对了,她听过这个公司的名字!
在某个阅读材料里她读到过,“美国加州著名的斯坦福大学……于1891年,由实业家利兰·斯坦福一手创建……在美国的铁路繁荣期间,他创建了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并从中赚取了巨额财富……”
她一拍大腿,叫道:“这公司大有前途啊!”
至少人家的总裁没破产,还有钱开世界名校呢!
大家像看怪物似的看着她。
林玉婵看看钟表。午休时间到。
“是这样的。”她扯过纸笔,慢慢画地图,假装自己在答地理大题,“我听说,美国国土面积近于大清,土地富庶,但东西部被山脉和沙漠重重阻隔。西部大量沃野和矿产无法耕作开发,东部的工业城市,制造的产品也缺乏销路。如果能修建一条贯穿东西的铁路,就会像动脉一样,联通这个国家的资源和市场……”
“铁路”、“火车”这些概念,在当今的中国还是个新鲜玩意。只在报纸上听说外国有,具体什么样,没人见过。
只有少数人,在画片上见过那喷着黑烟的狰狞车头,和蒸汽轮船上的黑烟如出一辙。知道火车也不过是工业文明的成果之一,跟骡车马车一样都是拉东西的,不过施了西洋异术,能日行八百里,是车中的神行太保。
林玉婵:“容先生说,修建铁路的工程,由美国政府大力扶持,想必那些铁路公司实力雄厚,并非皮包公司。而且修铁路是长期的实业工程,等铁路修好,美国可以大举开发西部,经济起飞,成为世界强国……”
红姑几个人彻底听不懂,悄悄离开,吃午饭去了。
文艺青年常保罗强撑着听了一回儿,强行评论:“别人的国计民生,跟咱们大清也没关系呀。人家要改革发展,咱们遥相支持一下就行了,用不着真金白银的扔进去啊。”
林玉婵笑笑:“也是。不过容先生将美国当成第二祖国,愿意为它花钱,咱们也管不着。”
她说这些,不是为了给别人上课,只是为了捋清自己的思路。
可以说,19世纪的美国修铁路,正如21世纪的中国修高铁。畅通的运输网络,催化了美国的工业化进程,把这个各州自治的联邦国家,彻底变成一个完整的超级大国。
最近的上海房地产是泡沫。美国的铁路工业,至少在目前来看,绝对不是泡沫。
而是一个潜力巨大的新兴产业——
林玉婵不敢一意孤行,等到礼拜日中午,商会例会接受后,来到两条街外的一家平价海派西菜馆,含笑问了个雅间。
苏敏官正在给她的面包上涂牛油,听到门帘声,嘴角不声不响的一翘,没擡眼。
两人各有生意,鲜少有机会独处,于是林玉婵提议,每周约个新饭馆,吃个工作餐。
以她那贫瘠的恋爱经验,这算是个很平庸的点子。但在十九世纪的上海,却刚好赶上了洋气的小资时髦。
最近生意不好做,但是这种难得的约会,谁都不愿意消费降级,可谓“由奢入俭难”。
不过近来经济萧条,西菜馆破例挂出八折价牌,这就必须照顾一下人家的生意。
现在两人都有经验了,知道怎么定雅间、怎么言谈举止,最像合法的“少爷太太”,最不惹人侧目。
“我有点担心,”林玉婵一边拆着奶油焗大闸蟹,一边说,“市场太乱。这次是地产股票,咱们谨慎,避过了;下次不一定是什么。”
平时在博雅,她天天拿主意做决策,尽管都是跟大家商量着来,但必须要显得时刻胸有成竹;也只有在小少爷面前,她能诚实表达一下内心深层的不安。
在缺乏监管的市场机制下,不管多么巨量的资产,也可能在弹指间消失无踪。
清政府的政策一日一变,在它那命运多舛的最后五十年,还有无数民变和起义正在酝酿中。
林玉婵如今身家约莫一万两,大部分都是博雅的资产价值——其实地价最疯狂的时候,她的身家能达到一万五千,但这些都是纯数字,看得见摸不着。
她手头能调动的个人积蓄不过一千银元左右。已经属于小资阶层中不差钱的。
但她愈发觉得,把自己所有资产都放在博雅公司一个篮子里——当然还有义兴的一点股份,但两家铺子其实命运相连——看似稳妥,其实危险。
她试探问:“苏老板,你每天枕着义兴这么大家业睡觉,有没有觉得——嗯,七上八下,心神不安的时候?”
苏敏官静静看她拆蟹,摇摇头,不厌其烦地拉过盘子代劳。
两年了,没长进。
“义兴的资产又不是我的。”他答得很官方,滴水不漏。
林玉婵嗤之以鼻,指着他手里蟹腿:“公款吃蟹,该当何罪?”
他这才一笑,随后低声补充,“算不上多大的家业。我还嫌不够呢。”
忘了,他属于欠革命阶级。只要他没挣到像祖上那么多资产,他就不会考虑“钱打水漂”的事儿。
再说,苏敏官背靠大清第一连锁黑帮,不需要金钱来建立安全感。
他做买卖赚钱,纯属发挥本能,顺便帮衬同袍,给自己赚个方便。
苏敏官将沾着咸奶油的蟹肉一条条送到林玉婵的叉子尖,看着她,若有所思。
“阿妹,打算置地?”
但凡中国人,不论做官还是经商,发财之后的第一要务都是买地。官场杀机四伏,商界处处凶险,唯有土地不辜负人。只有当了地主,心里才真正踏实。
苏敏官想了想,又道:“不是我打击你……”
在大清买地,可不像古代小说里那么容易。土地都是农民代代相传的祖产,除非真没活路,谁肯轻易出让。就算有人赤贫缺钱,家中的土地多半早就被当地财主盯上,一有机会就大举兼并,好地根本不会流入市场。
更别提,乡贤势力庞大。很多时候外人进村要买地,全乡全族都得开会表决,接纳此人成为家乡一员,这才肯把土地卖给他。
致仕大官、退休富商,也许还能靠自己的人脉和权力,搞到一点物美价廉的土地;像林玉婵这种无根无基的小寡妇,冒然进村要买地,人家根本不会搭理。
就算千辛万苦,弄到一点边角碎地,她无暇耕种,还得雇人打理,每年下乡收租;若是佃农刁钻,还得额外费许多精力口舌,甚至动用暴力,活成她讨厌的万恶旧社会典型。
要是运气再差一点,土地被人侵占、变卖……这时候就得拼人脉、拼财力、拼不要脸,有时候打官司能打一辈子。
所以林玉婵一介无权无势外乡人,想当地主婆安稳收租,难度颇高。
林玉婵听完他的寥寥几句警告,忙笑道:“没有没有。”
土地什么的,她跟土著们有一百多年代沟,对此并不是太执着。
况且……
等大清亡了,军阀混战……她有多少地也保不住。
其实往远了想,她名下的这个小洋楼,其实百年后也多半充公。林玉婵对此很有思想准备:殖民主义的遗留物,最终是要还给人民的嘛。
“苏老板,”她忽然问,“你买过外国公司股票吗?——不是炒地皮那种皮包公司,是真正做实业的那种西洋大公司……”
“有啊。”苏敏官仰靠椅背,云淡风轻地说,“家祖最富有时,是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十大股东之一。每年三成红利。”
林玉婵:“……”
太过分了!帝国主义的帮凶走狗!破产活该!
转念一想,这种所谓“股东”,都是直接大笔注资产生的,不是靠在市场上一张张买股票。十三行富商控股外国公司,也不是为了炒作牟利,而是为了能参与它们的决策,获取巨额分红。
由此可见,苏敏官对炒股也没啥经验。
“以前容先生曾说过,在美国购买股票手续复杂,需在交易所占有特定的席位,才有资格。但如今美国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正在修建贯穿美国的大铁路线,面向公众发售股票,所有人均可认购。他又认识公司高层,买起股票来很方便。”林玉婵把一沓纸张放到饭桌上,“这是我跑了几家洋行、翻了几年报纸,综合出的一点资料。我觉得——我以为,把少部分资产分散到地球另一端、一个崛起中的新兴国家,可以有效地对冲一下大清要完的风险。”
“对冲风险”这种金融词汇,她也不知是上辈子何时听说的,但觉在此地此时用起来十分合适。至于顺口说出的“大清要完”……
她耳根一凛,偷眼看苏敏官。他坦然听取,并没有大惊小怪。
对某些天生反骨的家伙来说,“大清完蛋”就跟“人终有一死”一样,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他只是忽然垂眸,眼中闪过一丝落寞。
这姑娘主意比天大。别人尚在担忧下个月的米价,她在“对冲风险”,给自己安排后半辈子的退路。
苏敏官低声道:“你没想过,真到一无所有之时,可以来找我么?”
林玉婵嘻嘻一笑:“多谢啦,但是做你的账房很辛苦啊……”
“不愿意就不做。”他抿嘴一笑,“只是来找我,在我这里休息一阵,想耽多久耽多久。”
林玉婵心里一跳,心中一个软软的角落被戳了一下。
但嘴上不饶人:“好呀,礼尚往来。万一哪天你先破产,也可以来找我!我包养你!”
苏敏官手中餐刀停滞:“包养?”
她胀红脸,不知该怎么解释。
好在字面意义也不难理解。苏敏官微觉好笑,利落地回敬:“你才养不起。”
他不再闲聊,认真分拣她带来的材料——有宣传单、有画册、有剪报、甚至还有铁路公司招募越洋劳工的广告……
他细细看了许久,忽然擡头看林玉婵。看那副端方精致的眉眼,黑亮的眼珠里凝着兴奋火焰。
“狡兔三窟,胜过一棵树上吊死。”他最后点点头,评论道,“家祖在投资东印度公司时,大约也是同样的想法。”
结果不言而喻。东印度公司比苏氏财团死得早。苏家比大清死得还早。
林玉婵坚决道:“美国不会死。”
苏敏官温柔地看着她,笑了。
“你真是被容闳毒得不轻。”他催她喝汤,“弄得我都想去美国瞧瞧了。”
在欧洲主宰经济文化的十九世纪,扬言说这个土了吧唧的美利坚会崛起成超级大国,确实很难取信于人。苏敏官第一反应,大概是容闳在博雅的时候天天吹牛,把美国吹成人间天堂,把林玉婵糊弄住了。
不过他个性使然,不爱管闲事。她自己的钱她自己造,要是造光了……
他想象小姑娘灰头土脸敲开义兴的门,眼泪汪汪“求包养”的模样……
还真有点罪恶的心动。
结了账,苏敏官带着林玉婵光顾汇兑钱庄,换了七百四十美元——博雅的资产不能动,这些钱基本是她目前个人现金积蓄的九成。
然后小心封好,附一封详细书信,请容闳帮忙购买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的股票。按照当前价格23美元一股,可以买30股,剩下的算作手续费和容闳的佣金。
如今还没有美国银行进驻大清,几家英国洋行都没开展直接对美业务。要想寄钱,只能寄现钞。
其实林玉婵也可以等容闳回来后再付他钱。但她不愿占这个便宜。况且容闳手中是大清公款,不能乱动。万一日后让人抓到把柄,她和容闳都够喝一壶——
把信件交给轮船公司办事员,两手空空地回到博雅总号,林玉婵才突然觉得胸中空荡荡,有点“只是当时已惘然”的失落感觉。
今日员工放假,洋楼里寂静炎热,栀子花暗香浮动。暖风吹动花园里的茂盛花草,拂在墙上,发出哗啦啦的单调响声。
她想,自己怕是全大清——哦不,整个中国历史上,第一棵远程海外炒股的小韭菜吧?
万一亏光了怎么办,真能有人包养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