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应生又来送了一轮酒。林玉婵已经微醺,脸蛋晕红。只能学露易丝小姐,假装被一个笑话逗得上气不接下气,手肘往台球桌上一撑,无声无息的,杯里的酒洒出大半。
苏敏官眉头微微一皱。这姑娘虽然酒量尚可,但平时也不敢像男人一样尽兴烂醉。今天是仗着有他在侧,才敢放量胡来。
这些洋鬼子倒是不客气,真把她当男人灌呢!
他招手叫来酒保,给几个钱,低声吩咐几句。
“别灰心,早晚有合作的机会!”颠地大班呵呵笑着,又让酒保给林玉婵送来一杯价格不菲的琥珀色洋酒,“等明年棉花价格涨到十五便士,我还让小郑收你家的棉花!咱们一块儿赚钱!”
台球的声音噼啪响,类似的豪言壮语在厅里到处乱飞。林玉婵接过酒杯,暗自好笑。
久经风雨的洋人原来也会做白日梦。原棉涨到十五便士?那欧洲人都穿不起衣服了。
但是,近几年原棉那放烟花般的涨幅,以及洋商们从中赚到的巨额英镑,像傍晚那绚烂的彩霞,晃晕了人们的眼睛,使他们忘记即将到来的黑夜。
而苏敏官正和她一起,在黑夜的必经之路上,一点一点地挖陷阱。
她忽然冲口道:“如果明年真的涨价到十五便士,我也不会贪那个财!颠地先生,到时候,我以今年的市价供给你原棉,七便士每磅!多出的钱全给你赚!”
紧接着屏一口气,扬脖,洋酒一饮而尽。
“咳咳……”
谁给她倒的一大杯茶!
颠地大班一愣,不太相信地笑道:“小姐,你喝醉了。”
“条件是现在,立刻,付给我八成的定金。”林玉婵脸上笑容不改,依旧带着酒意说,“我好去购买更多优质的棉田。现在您可以问问您的买办,打算收多少?”
“……”
听到这话的洋商,集体缄默了那么几秒钟。
在今天之前,谁都没想过,一个小小的中国女生意人,能出格到这种程度。
以今年的市价供应明年的棉花。
她宁愿放弃一年后那确定的利润,因为她急需现金扩充她的棉花田。
听起来合情合理。
而洋行呢,相当于提前付费,购买半价打折产品。
双赢。
美好得让人不太敢相信。
当然,有人会暗自想,万一明年棉花达不到十五便士呢……
就算价格不及预期,涨到十二便士、十便士,洋商依然有赚头;就算价格不变,维持在七便士,洋商相当于只损失一年的利息而已。
跟他们去年在房地产上的亏损相比,九牛一毛,甚至根本算不上亏损。
除非价格跌破七便士……
棉价已经疯涨了几年。每年都有唱衰的。但是每年,价格都气势长虹地节节蹿升,打肿所有悲观之人的脸。
就像一个青春期的小孩,一年比一年长得高。会有谁认为,他会突然矮回去?
尽管道理都懂,但身经百战的颠地大班也知道,林玉婵的这个提议,对他们来说,风险颇大。
他和几个朋友窃窃私语,交换着意见。
苏敏官脸色微微一红,瞬时间理解了林玉婵的意思,心中剧跳。
这个小坏蛋……比他想的还敢玩。
苏敏官不由分说上前,有分寸地揽住林玉婵的胳膊。
“你喝醉了,林姑娘。”他眼露警告之色,半强迫地夺下她手中的空玻璃杯,低声耳语,“跟鬼佬唔得咁大方,要买地可以借贷……”
林玉婵白他一眼,半真半假地撒娇抱怨:“边个银行比我女仔开户口呀?”
苏敏官向众人团团告罪:“她累了,我送她回去休息。”
半拉半拽,把这小戏精请出台球厅,按在个沙发上。
后头几个洋人都觉好笑。只有颠地大班耳朵一尖。
这小两口用广东白话咬耳朵,他要是漏听一个字,白在香港混了二十年!
“喂,等等。”
在林玉婵即将走出台球俱乐部的时候,颠地大班终于忍不住,胡须飘扬地追了出来。
“林小姐……你的七便士约定,还有效么?”
林玉婵回头一笑:“到明天晚上。”
“好!明天烦你在贵公司稍等。我会派人去谈。”——
第二天晚上,苏敏官在账房里挑灯夜战,认真落实着跟洋商签出的数份合约。
和沙逊洋行的仓储租赁合同,约期一年,存放棉花四千担,定金五百两白银,现钞已经到手。
和怡和洋行的仓储租赁合同,约期同样是一年,存放棉花六千担,定金同样是五百两——唐廷枢嘴皮子太厉害,比沙逊的买办高明多了,苏敏官也只能退让。五百两白银的等值英镑支票正躺在他的抽屉里。
此外,唐廷枢还坚持,如果怡和洋行需要提前取出棉花,博雅公司也得满足。条件是支付相当于每磅三便士的违约金。
和宝顺洋行的棉花供应合同,约定以每磅七便士的价格,供应棉花至少五千担,一年后交货。定金八成,按当前汇率是白银四万四千两,分三批付清。如果一年后英镑对白银升水超过一定幅度,则剩下两成尾款取消。
合约的每个条款、每个字词,都经过资深买办的商讨核对,没有任何漏洞和空子。其中宝顺洋行的现款定金由于数额巨大,额外有颠地大班的特批签名。
苏敏官理完最后一张纸,擡头,林玉婵倚着门框,微笑着看他。
“良心痛吗?”
“这话你该去问那些洋商大班。”苏敏官不动声色地翘嘴角,“他们仗着人多势众,巧舌如簧,在弹子房里欺负你一个孤零零女孩子,还灌你酒,压价收棉花,剥削你的仓储地皮。有点良心的可能睡前跟上帝反省一下,但我觉得大多数人都在弹冠相庆,寻思着怎么从这个无知少女身上再榨一勺油。”
林玉婵忍不住笑,伸手在他脑门上弹一下。
“换成果汁不行吗?那茶好苦啊!”
被他捉住手腕,改为在自己脑袋上胡噜一番。
的确,所谓“对赌”的精髓就在于,只要坚持特定的预期,双方都觉得自己会占便宜。
没有欺骗,没有造假,双方自觉自愿,都是明谋。
越是对棉花行情持乐观态度的,在过去赚了越多的钱,此时越容易铤而走险。
五天后,宝顺的第一批定金到手。沙逊洋行那些无处安放的棉花,也雇了力夫,一车一车的推来了博雅的空仓库。
苏敏官熟练地检查着棉花包,随口问:“可以借用常经理手下的人吗?”
“不行。”林玉婵泾渭分明地答,“保罗正带人在宁波做孟记花行的清算,然后我许了他一个月带薪假。况且……”
她顿了顿,笑道:“况且,这不属于博雅公司的棉花买卖。这是你作为‘经销总代理’的独立业务。”
这是她和苏敏官两个人的单独冒险。最好不要牵涉到博雅其他人。
苏敏官点点头,不再争取什么。
他独来独往,每天在外面跑到天黑。三天后,沙逊存放的四千担棉花,被他改头换面,冠了博雅以及各杂牌小商户的名,火速售卖给了欧洲纺织厂的代理商,尽量要的现银付款,平均价格六便士三花星,也就是每担十一两银子。除去佣金税费,待收款项共计三万五千两白银。
马上,怡和洋行存放的棉花也运到了位。苏敏官故技重施,把这六千担棉花转手卖掉,得到白银五万两。
然后立刻退掉这些租赁的货栈,收回原先的押金。
货栈房东巴不得,转手就提价两成,把这些空地租给别人。
在博雅跟几大洋行签约的消息传出去之后,数日内又有几家投机型的小洋行派人来拜访,提出能不能像宝顺一样,提前购买每磅七便士的棉花。至于现银定金,现在银行放贷宽松,倒是不愁。
林玉婵完全放手,让苏敏官自己发挥。于是他又往回带了更多的合约。
直到林玉婵提醒他风险太大,果断叫停。
“到现在为止,如果咱们预期有误,你我的股份价值,还有我的现银积蓄,还勉强够填坑。”
她这是把自己的身家也押上了,尚不够还他放弃义兴的情分。
苏敏官不跟老板对着干,依依不舍地收了手——
由于博雅公司大批抛售棉花,原棉市价小幅跌落,回到六便士每磅。但这个小小的跌价只是“假摔”,很快价格就被托了起来,甚至以更高的斜率向上攀升。
关于美国内战的新闻零星传到远东,其中颇多自相矛盾的消息。有人认为内战有望在一个月内结束,然后一切回复正常;却也有学者头头是道,分析南方棉花种植园已经大多毁于战火,美国经济崩溃,势在分裂,成为又一个欧洲。
对于这些语焉不详的情报,市场的反应总是一致的——以不变应万变,多囤点货总没错。
1865年的棉花行情,比过去几年加起来还要疯狂。
在最闷热的一个夏日,南市花行抛出棉花十余万担,平均价格每磅八便士,相当于每担十三两银子。不及十日,价格竟涨至十七两每担。崇明半海沙一带各花行的价格也水涨船高,由十五两涨至十八两,只用了半日有余。
洋行彻底摒弃了“每日开盘价”的策略,新雇百余帮办,负责在码头临时叫价。所有齐价合同一律作废,因为少收一担棉花,就意味着十几倍的利润拱手让人。
一个月内几乎翻倍的原棉价格,吸引了前所未有的大量投机客。棉花有价无市买不到,心眼活动的洋商开始转到汇率市场。一时间,外汇投机风靡,汇率波动一日数变,银元与汇票买卖日以百万计,市场利率飙升,最高达到年息百分之四十。
外资银行的股票溢价不断刷新。新成立的汇丰银行给各洋行提供大手笔融资,面额10英镑的原始股票,一经发行,市价立刻达到30磅。其他新老银行也大规模增资扩股,大量放款给洋行等商号。
一切剧情似曾相识。只不过主角由地皮换成了原棉。上海港又开始了新的造梦。
当然,不少人也担忧,这次会不会又是镜花水月一场空。但是棉花和地产又不一样。相比于单薄抽象、可以随意炒作的地契,原棉可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大宗商品。人们可以不住租界,不修豪宅,不圈地……可总得穿衣服吧?
欧洲织出来的洋布,还得运回中国卖呢!卖得还不错。
况且,不同于地皮的自产自销性质,中国原棉的买家是欧洲人。他们财大气粗,文明先进,有着源源不断的财富。他们总不会带头掀桌吧?
再说,上次地产风波,就算有洋商亏本跳河,但也有人赚得盆满钵满呀!不赌一赌怎么知道。
有的人吃一堑长一智,谨慎地退出市场,甚至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告诫大众以史为鉴,不要重蹈地产的覆辙。
更多的人踏着“前车之鉴”,自觉准备充分,气势汹汹地杀入新的竞技场。
这些率先吃螃蟹的勇士们确实赚得盆满钵满。上海左近郊区的棉花都被订购一空,价格翻了三四倍。他们坐船、坐骡车,去偏远乡下一亩一亩的收,累它十天八天,回来转手就是几十倍利润。
一夜暴富的神话在坊间到处流传。就连先前那些持谨慎态度的看客,也禁不住银子的诱惑,一个接一个的下场,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早点醒悟。
博雅公司属于那极少数的“胆小派”。林玉婵早早取消了一切棉花收购业务。从洋行那里送来的大量棉花,又已经在泡沫的早期抛售完毕。眼下公司里人员闲散,每天看着那飙升的原棉价格唉声叹气。
红姑最近完全没业务,闲得发慌,跑到玉德女塾去上课,好歹认识了几个数目字。眼下她趴在一张报纸上,艰难地辨认上面的一行行价格,恨铁不成钢地道:“妹仔啊,你要是再等半个月,棉花能卖到十八两一担!你的卖价多少,十二两?——少赚一半呀!太早了!”
林玉婵当然也肉痛。但她也是肉身凡胎,不是预言家。她仅有的神棍优势仅限于预测一下“美国统一”、“大清要完”;至于棉花价格明天怎么走,她还不如掷骰子呢。
她果断甩锅:“这些都是敏官在操作。他定有自己的理由。”
苏敏官初涉原棉市场,知识储备够了,经验上还属于外行。以他旁观者的心态来看,每担十二两银子已经是罕见的高价。拿到原棉现货以后立刻出手,符合他的判断。
况且就算现在后悔也晚了。红姑叹息:“敏官少爷毕竟于棉花是新手。应该让保罗休假回来,带着他做,肯定能等到更佳的出货时机。”
林玉婵忍不住一笑。昔日那个织布卖鱼的淳朴大姐,如今讲话也一套一套的,还“出货时机”,不知跟谁学的。
她答:“这事只让敏官一个人负责。他风险自担,亏了有他的股份顶着,不关在咱们的事。”
和博雅签约的几家洋行倒是喜气洋洋,估计做梦都笑醒,逮到这么一个冤大头。
有一次林玉婵路遇郑观应,后者以同情的眼光看着她,摇摇头。
照现在的原棉价格,博雅公司以极便宜的“七便士每磅”供应宝顺洋行,让林玉婵少赚至少三万两银子。
郑观应顾念同胞,忽地停住脚步,朝她作揖为礼,轻声说:“违约金三成。”
这是提醒她,就算她此时违约,退还那四万多两银子,再付三成违约金,日后以更高的价格把这点棉花卖出去,也能赚得更多。
林玉婵礼貌道谢:“愿赌服输,签了的合约就不反悔。况且万一明年棉价跌了,我岂不是占便宜。”
郑观应微微冷笑。几乎全上海的洋行都来分一杯羹,原棉价格怎么会跌。
就算需求没那么高,大家一起擡轿子,水涨船高,也不可能让价格降下去。
在例行的商会讨论中,林玉婵反复提示众友商,注意棉花市场的风险。
“听说欧洲那边的纺织工厂,产量已经有点过剩了……”
但立刻有更多的人反驳:“但纺织厂跟洋行的订单早就签了。纺织厂亏损是他们的事,西人讲究契约,棉花总会照样买的嘛!——好啦好啦,林夫人谨慎一点没错,大家都领情。这价格确实有点虚高,咱们注意点儿就是啦,慢慢抛售,别贪心。”
商人们当然会暗地里提醒自己,泡沫总有撑不住的一天,一定要提前逃顶,保住利润。
然而这“顶”在哪,谁也说不准。
林玉婵也没法按着大家的头往冷水里浸。但凡有一两个人听进去她的劝,就是积德。
再过半个月,原棉交易量放缓。人人期待第二天的价格比今日更高,于是囤货惜售,等待“时机”。
只有林玉婵两手空空,一斤货也没有。她挑个良辰吉日,拉着苏敏官当保镖,抱着洋行们送来的尾款,想找个地方存了。
一共十三万八千两银票,都是她用并不属于自己的棉花,提前售出的货款。
但这钱只是洋行“暂存”在她这里的。一两银子都还不能动。
渣打银行大门敞开,麦加利经理候在门口,拄着手杖,匆匆迎出来。
“林小姐!”他热情地招呼,露出八颗白牙,“亲爱的林小姐,留步!您今天格外光彩照人!让我猜猜,是要来开户的吗?”
“博雅公司抛售大量棉花”的消息,在市场上也小范围传开。外资银行近来放贷频繁,这种消息十分灵通。麦加利经理知道,此时林玉婵手里必然有大额货款,需要保存。
林玉婵微微放慢脚步,念经似的说:
“我没有丈夫,没有父亲兄弟,没有指定男性监护人,我也不想指派大清政府做我的监护人,所以我是不可能在贵行开户的……”
“等等!”
麦加利经理屈尊纡贵地跑下了花岗岩台阶,满脸堆笑地留她:“您说的那些陈规陋俗都是过去式啦。本行如今拥抱现代风尚,今年重新修订了规则。像您这样资产达到一定门槛,又有爵位的贵族女士,可以拥有部分自主担保权。只要银行行长签字担责,确认您的财务能力……我么,我肯定是会给您签字的,我百分之一百相信您的理财能力……”
林玉婵微微惊讶,回头看一眼。
渣打银行为了吸收存款,不惜这么自降身段了?
回想三年前的此时,麦加利经理用两只鼻孔看着她,傲慢而呵护地说:“女士是美丽的、脆弱的、高贵的、被感性支配的生物,她不能够独自为自己的财政方面负责,除非有男性的监督——这是对女士的充分保护……”
她翻了个白眼,也露出八颗牙假笑:“我现在的确有大额存款的需求,多谢你们为了我而修改规则。不过……”
她拍拍自己手里的提包,遗憾地说:“虽然跟您一直合作愉快,但我已经跟别的银行说好了。不好意思,女人就是这么善变。”
她转身,走入外滩的“中央饭店”汇丰银行办事处。
“经理在哪?”她径直问职员,“去问问给不给华人女子开户。白银十三万八千两。不行的话我去对面渣打银行。”——
天下乌鸦一般黑。得知她手头有十余万两现银,汇丰首任买办王槐山迈着小碎步,亲自出门迎接。
“女子?……可以可以,回头小人向老板汇报一下……”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当年一个十六岁小姑娘,带着几百两银子就妄想开户,任谁都会觉得她是不知天高地厚,懒得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如今,她要存的现银超过十万两,已经达到一个小型洋行的资产门槛。甚至上海县库都未必能一次拿出这么多库银。
虽然她仍是一个脆弱而不理智的、人格上相当于未成年孩子的女士,可是……谁跟钱过不去呢?
王槐山眉花眼笑,“这么多银子,存在钱庄里不安全,转头他们就去贷给骗子,还是得交给正规银行保管……小席!”
他叫来一个跑街,大声吩咐:“去冲茶水,买点心!请这位夫人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