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大家都被他那语气惊到了,牛得水更是纳闷:“顾师傅,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全福叹了声,这才道:“一说宫廷菜,都以为是穷奢极欲,非得山珍海味都上了桌那才叫宫廷菜,还取了一些不伦不类的菜名,让人云里雾里,这都是装大个儿呢!咱得知道,乾隆那会儿,宫里头常用的食材,还都是东北的山鸡啊野兔啊牛羊鹿的!就围着这个打转儿了!”
大家听到这里面面相觑,都有点不信,旁边江大厨皱着眉头:“顾师傅,真的假的?”
顾全福:“有些事,就得互相印证着看,之前有一位历史大学教授就曾经提到过一桩子事,说是他翻了清朝的膳档,就提到乾隆那会儿,高丽国进贡了海参,结果乾隆帝全都赏给底下人了,为什么?人家御膳菜单里根本不吃这个啊!”
“说乾隆太远了,就说慈禧,慈禧什么人,那是可着劲儿地吃,再没克扣自己的道理,可慈禧时候,日常的黄膳单,也无非是猪肉丝炒菠菜,咸菜炒茭白,红白鸭丝,鲜虾丸子,烩鸭腰这些菜!慈禧喜欢用燕窝,菜里燕窝多,但除了那个,也都是家常菜,就算有个鱼翅什么的,也只是进最后的碟菜里了,算不上大菜。”
大家听着更不敢相信了,怎么这么别扭呢,慈禧什么人,就吃这?
当皇帝的不是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山里跑的,什么稀罕吃什么吗?
这顾师傅到底说笑呢还是怎么着?
顾全福自然知道大家伙不信,当下继续道:“为什么他们最早不吃海参鲍鱼什么的那些稀罕玩意儿,因为满人是从山海关外来的,搁过去自然是没吃过,清朝的御膳单子里也就没这个了!所以最开始的宫廷菜,根本没这些。也是后来乾隆皇帝几次南巡,南边负责接驾的官员可着劲儿地造吧,山珍海味都拿出来,乾隆皇帝在南边吃惯了鱼,喜欢上这一口,才把鱼放进了御膳单子里,什么鲥鱼啊鲈鱼啊,这才来了咱北京,后来也就有了鱼翅什么的,但这怎么也不算是正经宫廷菜。”
大家听着,好像有点道理,牛得水更是连连点头:“,顾师傅说得也有道理啊,你说这清朝的皇帝,他们从关外来的,他们吃习惯了东北的菜,刚过来,就算当了皇帝,你乍让他改,他还真不一定习惯。”
顾全福:“现在流传的一些号称是满汉全席的菜单,我估摸着,就是江南的食谱,那个时候接驾,摆的那菜全乎,都是好东西,文人记下来,就以为这是满汉全席了。”
说到这里,所有的人都恍然了,敢情那些菜名都是从这里来的?
顾全福:“不过即使江南接驾的菜单里,也没那些太稀奇古怪的,□□上国,要的是体面正统,不是稀奇古怪,上了鲍鱼海参,再把江南的各种鲜味儿放进去,这就足足够了,要说什么太稀罕的猴脑,那是不可能,皇家宴席要的是体面正统,四平八稳,讲究的是一个谱儿,不会上那些不伦不类的菜。”
牛得水这下子懂了,一拍桌子:“顾师傅说得有道理,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下子咱懂了!”
顾全福却继续道:“就我刚说的那些菜名,大家也别觉得皇帝的菜寒碜,宫廷菜,就算是家常菜名,那当然能做出一个名堂,就是后面怎么摆盘,那都是说道。”
牛得水此时已经是敬佩得五体投地,当即恭敬地道:“顾师傅,那这次的香港客人,您觉得什么菜最合适?最能显出咱玉花台的档次来,最能让香港人知道咱大陆菜的厉害!”
顾全福略想了想:“我回头列一个菜单吧,就做几道地地道道宫廷菜,也是满汉全席里的名儿,都是咱家常的食材,连那些燕窝什么的都不用,也省得咱费着劲去扒拉那些稀罕食材。”
牛得水连连点头:“这敢情好啊!顾师傅,这次过来的那位香港明星在香港可红了,如果他吃了咱们的菜能说好,回去香港一说,一个是为咱玉花台争光了,另一个也是为我们正宗的满汉全席正名了,满汉全席是咱们中国人的菜,那些小日本,拍什么满汉全席的电影节目,咱就得狠狠地揭穿他们的阴谋!让他们看看,别没事吹日本电视台的满汉全席,看看咱大陆的,那才是正宗货!”
牛得水今年五十多岁,和日本打仗那会儿他十几岁,曾经的事他都记得门儿清,这个年纪的老人家,小日本那就是咬着牙的恨。
和平年代了,大家搞外交了,不打仗了,但是骨子里的较劲,这辈子都掉不了了。
顾全福:“我尽量,今天我先根据我们的时令拟一个菜单,晚上时候给你看。”
牛得水:“好!就这么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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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路上,顾舜华想起这事就觉得自己爸爸了不得,真是什么事都能说出个道道来啊,连大学教授还有什么宫廷膳档都给扯出来了,那感觉就是不一样。
那香港的满汉全席,听爸这一说,显然是扯着大旗作虎皮,其实就是给自己立一个响亮的名头来招揽名声。
还真别说,这一招挺管用。
她又想起以后那个罗明浩和自己舅舅干的满汉全席酒店,不都是一回事吗?
顾舜华便道:“爸,以后改革开放,还不知道多少人拿着宫廷菜的名头吓唬人招揽买卖,我觉得吧,咱必须得把咱宫廷菜的名头立起来,传出去,这样以后好处大着呢!”
刚下公交车,顾全福揣着袖子慢悠悠地走,看都没看女儿:“你这是又想什么歪点子呢?”
顾舜华笑了:“怎么叫歪点子呢,那些不懂的,无中生有瞎编出来,也敢号称自己是满汉全席,怎么咱就不能了,好歹咱家老爷子在慈禧跟前做过菜啊!所以我琢磨着,我得好好地收集资料,把要紧的事记载下来,我要写一本书,里面介绍宫廷御膳,介绍满汉全席,题目就叫做《御膳之家》,就从我爷爷开始写起!”
顾全福一听,无奈地叹道:“你啊你,年轻一辈儿就这毛病,还没长翅膀就想着飞。”
顾舜华认真地道:“爸,话不能这么说,你瞧你,手底下多少绝活儿,肚子里多少掌故,可你才离开勤行十年,去一个玉花台,还不是刚开始被人家看轻了?为什么,还不是你太实在了,不吹不擂的,功劳都让别人占了,好处自己都没捞着多少!”
顾全福听着这个,怔了下,倒是一时没吭声。
顾舜华:“所以这人哪,不但手得会干活,嘴巴还得会说,得把自己的能耐传出去,把大旗给扯起来,风一吹,簌簌地响,人老远都能看到,那才叫本事!”
顾全福看了一眼眉飞色舞的女儿,叹了口气:“算了,不和你争了,我们老了,老人有老人的想法,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
话虽这么说,回到家里,顾全福还是给女儿说起这里面的道道,毕竟这做菜上的手艺是一回事,这里面的那些掌故,又是另一回事,光知道做菜确实是不行,得肚子里有货。
最后又翻箱倒柜,终于从放衣服柜子下面的暗格里拿出来一个盒子,盒子倒是普通盒子,关键是盒子底下垫着的一张纸,乍看不起眼,没人注意,但拿出来才发现,那是黄色龙纹纸,上面的字明显是木版刻好了,然后印上去的。
顾全福把那黄帖儿拿给顾舜华看:“咱们家破了四旧后,以前落下的老玩意儿不多了,这还是藏在箱子底下,不打眼,没人注意,才留下的,这是当年溥仪小皇帝没出宫那会儿的膳食单子,这些菜也是满汉全席里的,咱就照着做上几道,也就能给玉花台长长脸了。”
一时又道:“其实所谓的御膳八珍宴,也就是外面的名头,御膳里哪有八珍,就是早些年的宫廷大宴,根本凑不齐八珍的数儿,都是外面的以为皇帝挑水用金扁担,天天山珍海味地吃。”
顾舜华忙接过来,仔细地看过了,有火锅四品,大碗菜八品,中碗菜八品,看碟六品。
所谓的看碟其实就是碟菜,小份的。
顾舜华快速地浏览过那些菜色后:“爸,这些都做也不可能,有些食材可能不合适,不过这个谱儿倒是可以摆起来。”
顾全福笑了:“是,咱爷儿俩就照着这个来拟吧,有几道菜,我估摸着你也能做了,到时候你来上手做。”
顾舜华倒是没想到:“我?爸,我能行吗?”
顾全福:“这么要紧的事,我当然也不能大撒手,你只管做,有爸在旁边定着砣就是了。”
顾舜华这才心安,又问自己做哪几道菜,顾全福便把那菜谱重新过了过,给她吃定了她要上手的菜,顺便把那几道菜的菜谱过了一遍,里面的绝活儿窍门全都手把手地传了,又让她把黄帖给誊抄下来。
这么说了半响,顾舜华被灌了一脑子的事,心里也兴奋,毕竟自己也才学艺没多久,竟然可以上手这么重要的席面。
她是想着,必须得把这几道菜给琢磨透了,争取给自己爸爸争光,也让自己在勤行立稳脚跟,反正怎么也不能丢人。
忐忑之中也有些期待,她珍惜地抱着那黄膳单,打算拿回去自己房中抄。
后屋里,任竞年和顾跃华正复习功课,现在顾跃华任竞年佩服得不要不要的,整天屁颠屁颠一口一个姐夫,比叫她这个姐姐还亲。
他任竞年只有竖大拇指的份儿:“我姐夫就是厉害!谁都没法比!”
此,顾舜华懒得搭理,你姐夫再牛,还不是你姐招来的!
回到外屋,她拿了小板凳在地上,然后掀起铺盖来,在硬床板上开始誊抄记录。
除了誊抄这黄膳单,她还得把爸爸传给自己的这些都加下来,过去那会儿这些都是口口相传,没个体系,所以爸爸也是想起来什么和自己说什么。从嘴里说出来,传到耳朵里,记在心里,能记住的就记住了,记不住的也就流失了。
所以顾舜华认为,自己必须记下来,《御膳之家》也不是说笑的,她必须想办法写。
她甚至想着,不但可以写自己爷爷,写自己父亲,还可以写自己,祖孙三代的御膳故事又交织着清朝的衰败,民国的混乱,以及新中国的成立,反映历史变迁中的祖孙三代人。
顾舜华想起自己的家族史,心里多少有些激动。
比起爷爷和父亲,自己其实赶上了一个好时候,自己只要学到了父亲的绝活儿,接下来的几十年,不愁不能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来!
她这里低头比划着写,任竞年过来屋里,见她专心忙着,也就不敢打扰,坐在旁边看书。
顾舜华没理他,继续低头写,屋子里只有铅笔写在草纸上的沙沙声,以及偶尔纸张被翻动的细微脆响。
顾舜华写了一会后,便觉手上发冷,她做事急,心里那股劲儿上来,恨不得一口气做完,也没顾上手冷,等发现的时候,手都有些冻麻了,不听使唤了,根本没法写字。
她只好使劲地揉。
任竞年看到,低叹:“早知道我在家先把炉子给生火了。”
因为顾舜华和孩子都不在家,任竞年自己过去后屋和顾跃华凑一处,便先封了炉子,这样可以节省煤球,没想到顾舜华回来写字。
顾舜华揉搓着冻僵的手,低头哈气:“这也没什么要紧的。”
任竞年过来,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手放进自己的棉衣里:“给你暖暖。”
手一进去,温热瞬间将她的手包容。
他生得高壮,火力旺,宽厚的胸膛处暖烘烘的,顾舜华的手贴进去,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秋衣,能感觉到秋衣下微微贲起的胸膛。
她有些脸红,到底是大杂院里,能憋死猫儿的地儿,当下赶紧看看窗外还有后屋,通往后屋的门关着,窗户也关着,外面更是没什么动静,只有风吹着枯枝发出的轻微沙沙声。
冬日的午后,屋子里小小的窗户只透进来一缕光,那缕光落在她脸颊上,这让任竞年可以清楚地看到她一些细节。
睫毛微垂下来,温柔安静地在光洁的肌肤上投射出一道弧形的阴影,两颊泛出一些晕红,像是用手揉了胭脂在手心轻轻搓上去的,匀称浅淡。
任竞年低头细细端详着顾舜华,他想起那年初见顾舜华,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她就是一朵三月刚爬上枝头的桃花,明艳得让人不敢直视。
七八年过去了,她和他相濡以沫,日子一天天过去,迎着沙,吹着风,拉扯着孩子,她依然是美丽的,只不过没有当年那般的娇嫩和细腻了。
他今天翻来覆去地想过,觉得她就是被逼得,逼得开始胡思乱想了,被什么逼的?被矿井上的苦日子,被返乡回城落户口,被房子,也被那些因为陈璐存在而受过的委屈,她被逼得开始瞎想了!
他胸口便泛起酸涩,忍不住抱住她,低头亲她的脸颊,亲她的眼睛和鼻子,又把她揽在怀里:“舜华,我们以后会过很好的日子,我拼了命也会好好干,给你和孩子过好日子。”
顾舜华便靠在他胸膛上,趴伏在他肩膀上,低声说:“嗯,只要你别被人摄了魂,我们当然会过很好的日子。”
一家人齐心协力,顾舜华觉得自己可以什么都不怕,一切都会好起来!
任竞年本来满心酸楚和怜惜,现在听到这话,又心疼又好笑,揉着她的脑袋:“没事多读书,我陪你一起读。”
顾舜华一听这话,就知道他的心思,抬头瞪他一眼:“算了你别给我暖着了!我还不稀罕了呢!”
说着就要把手抽出来。
任竞年哪里让,捂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给她暖着,又低下头来,抱着她哄道:“好了好了,我错了,你别恼。”
其实顾舜华也没那么恼,也就是摆摆样子欺负欺负他罢了,手都冻僵了,到底还是有人暖着好。
任竞年又捏着她的脸颊道:“等过两天给你买雪花膏,以后没了风沙整天吹,肯定能越活越鲜润了。”
顾舜华便抬手要拨开:“你如今倒是——”
谁知道这话才说一半,任竞年已经低头亲过来,是亲上她的嘴巴,堵住。
顾舜华便“唔唔”的没声了。
她赶紧看窗外。
任竞年压低声音:“没事,跃华刚才出去和人约着去玩篮球了,你爸在前屋睡觉,院子里别人都上班了,没几个人。”
顾舜华便明白他的意思,其实她今早上也想过,有那个意思,只是现在还大白天呢,自然有些心惊肉跳,万一被人听到什么动静,那不是丢死人了!
任竞年却已经打横将她抱起,放她在床上,之后抬手把枕头拎过来,直接堵在了小小的窗户上。
小小的房间一下子陷入了黑暗中,顾舜华听到棉衣被解开的声音,以及男人略显压抑的沉重呼吸,紧接着,她便被抱住,覆盖。
因为太久没有,开始有些生涩,不过很快便顺畅起来,一切都是两个人曾经熟悉的气息和渴望。
只是等到终于品出一些些滋味的时候,顾舜华发现很不,这木板床咯吱咯吱的,太响了!
她忙推他胸膛,低声道:“停,这根本不行!动静太大了!”
然而这个时候,开弓没有回头箭,让任竞年歇下来是绝不可能了。
他口中低低发出一声含糊不明的低咒,之后猛地抱起顾舜华,让顾舜华站立在墙跟前,他环住她的腰往后微扯。
这样就可以了,他们重新在一起了,墙壁到底是结实的,并不会出什么动静。
顾舜华从来没这样过,冰冷的空气包围着她,滔天的热浪一阵阵袭来,她羞耻难耐,不敢置信,他怎么可以这样。
不过这些情绪很快便被席卷,所有的一切都被激烈的浪潮淹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说中人物言语不代表作者本人观点,只是写文恰巧涉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