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兆云那年生女儿的时候难产,是顺转剖,之后大出血,差点没命了,好在最后转危为安。
因为这个,后来几年身体一直不好,该想的办法想了,但还是虚,不能像以前了。
顾振华为这事对章兆云很愧疚,所以这些年来一直用心照顾她,以至于家里一些事,自己能做的尽量自己做,后来他提干,当了副厂长,家里条件好了,更是请了保姆,不让章兆云干什么活了。
也是因为身体的原因,章兆云工作上没什么大起色,就是上个班而已,不过她在家里倒是喜欢画画,她爸收藏了不少名画,后来都给她了,她看得多了,自己慢慢临摹着,竟然也临摹得有模有样。
再到后来,自己养花养草,便开始画花草,一来二去,也出了一点小名,上了报纸,她的画拿出去卖,大概能卖几千块了。
肯定不算什么大出息,但章兆云也知足了。
顾振华收入不错,家里不缺钱,章兆云要的是那种满足感。
她有时候就感慨,说我年轻时候可是风风火火的性子,谁知道现在竟然修身养性开始画画了呢,说小时候我一提起画画就不耐烦呢。
要不说人这一辈子,不一定走到哪一步,不一定遇到什么事呢。
那天她去参加一个画展回来,天挺热的,她便打了一辆车,等从车里下来,撑开伞,正往家走,前面就看到一个人,却是一个陌生男人,约莫四十多岁,五大三粗的。
她看出对方好像想和自己说话,便有些疑惑。
对方看上去憨厚木讷,走上前,之后犹豫着说:“你好,请问你是章女士吗?”
章兆云:“您是?”
对方连忙自我介绍:“我叫唐铁辉,我是苗秀梅的爱人!”
苗秀梅?
章兆云愣是没想来,心想您哪位啊!
唐铁辉看出来了,只好解释:“苗秀梅是您爱人的前妻。”
他又赶紧补充说:“也不算前妻,就是他们曾经结过婚,为了办户口的事!”
章兆云恍然,恍然之后纳闷:“您找我是为了?”
苗秀梅在她的记忆里已经消失了很多年,她完全不记得这档人这档事了,没想到有一天苗秀梅的爱人竟然找上自己。
唐铁辉自然也觉得尴尬,不过还是解释道:“是这样的,当年不是有一桩案子吗,就是他们下乡的时候有一个人被勒死了,还有一个女人跳河了。”
这下子章兆云的记忆一下子清晰了,她太记得这件事了,当时为了这个事还犯愁呢,毕竟严打,不敢和这种事沾边!
没想到,事隔过年,又提起来了!
她惊讶:“什么意思?您找我什么意思?这个案子怎么了?”
唐铁辉:“前几天,秀梅被带走了,公安局说,怀疑她是嫌疑人。”
章兆云:“嫌疑人?”
唐铁辉便有些激动起来:“对!秀梅那么好的人,他们竟然怀疑秀梅是嫌疑人,秀梅平时连鸡都不敢杀,她说杀生不好,怎么可能呢!可现在,她冷不丁被抓起来了,我也打听不到消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章兆云:“那就问公安局啊,咱们可是社会主义社会,法制健全,公安局怎么查的,有什么证据,你得问公安局,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唐铁辉:“问了,问不出来什么,现在需要证据,所以公安局找了你的爱人顾振华做证据,但是他说他不知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他就是不愿意给秀梅做证,我们现在需要一个证人,一个不在场的证人!没有证人,秀梅可能就被冤枉了!”
章兆云:“你既然要找他,那你找他去,你和我说也白搭啊!”
唐铁辉:“我求求你了,章女士,你就帮帮忙吧,我儿子马上要结婚了,我闺女才毕业了,也在相亲,我家里一堆事,如果秀梅出事了,那我家里这事怎么办呢!”
章兆云:“请你不要拦着我,有什么事,你找他就是了,我做不了他的主。”
她相信自己的丈夫,既然说不知道,那就是不知道,绝对不会因为记恨谁而特意说不知道,这不是他会干出来的。
既然不知道,那怎么可能因为你来求,就给你做伪证呢!
唐铁辉眼圈都红了,恳求道:“章女士,秀梅是好人,她这辈子不容易,我求求你,帮帮她吧,他们既然当初做夫妻,总应该知道什么,让顾同志好好想想,看看怎么帮我们一把,这万一被冤枉了,那我们日子怎么过啊!”
说着,他噗通一声,竟然跪下了。
章兆云赶紧后退,这种大礼她可真是受不起!
这个时候,周围已经都是人了,全都围观,指指点点的。
唐铁辉:“章女士,求求你了,我真是没办法了——”
章兆云:“别别别,你可别这样,公安局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我们不可能给你乱作证,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跪着也没用!”
说着,她转身就往回走,她不想理这些人,这都什么人哪,还道德绑架了!
恰好这个时候,顾振华回来了,看到这情景,怒了,上前指着唐铁辉道:“唐铁辉,我可告诉你,我妻子身体不好,你别来骚扰我妻子,你要是骚扰我妻子,我直接报警你信不信?我妻子要是被你惊吓到,我和你没完!”
说着,他握了章兆云的手,赶紧护着回家。
等回到家里,开了空调,他又去给章兆云倒了一杯水,这才问:“没事吧,没吓到你吧?”
章兆云握着水慢条斯理地喝着,其实她没被吓到,而且她身体根本没他以为的那么差,早养好了。
只是他好像习惯性觉得她很弱她很弱。
她也乐得享受他的呵护,还挺受用的。
她喝着水道:“没事,你就说吧,到底怎么了,他找你了?没听你和我说啊。”
顾振华:“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我本来想着不和你提了,省的你操心。”
毕竟当初因为自己卷入这个案子中,章兆云各方面找关系,担心不少,现在如果让她知道,怕她多想,想着干脆不提了。
谁知道唐铁辉竟然找上了她呢!
章兆云:“当初公安局找咱们,可是重点怀疑你,怎么现在不怀疑你了,竟然怀疑她了?而且这个案子多少年了,都二十多年了吧,怎么突然重新又开始了?”
顾振华:“具体怎么样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也是听人说的,说是村里有一处老房子,是当年生产大队的办公处,早就没人住了,今年下大雨给冲塌了,于是就干脆铲平了做绿化,谁知道修整的时候,在墙缝里发现一块布,上面带着血,那块布他们被查了查,应该是一块手帕,手帕是苗秀梅的。”
章兆云听着纳闷了:“这件事真和她有关?我怎么听着这么瘆得慌呢!”
顾振华:“本来只是一块手帕,也不至于就非要认为是她,她还可以说是那个女人借了她手帕呢,可是偏偏这个时候,又有当时的副大队长站出来说,当时他看到一个人影,好像就是苗秀梅,不过那个时候严打,他正好和一个寡妇相好,如果他出来作证,怕人家问起来他怎么那时候跑出来,不好解释,怕牵扯进去,就没敢说。”
章兆云“还真是她?我听着都怕了,以前我还揶揄过她,这万一是她,她没要我的命,算我福气?”
顾振华:“谁知道呢,反正现在公安局怀疑她,她丈夫唐铁辉想找我作证,可是我当时恰好和其它知青在讨论回城的事,没在家,她是不是出去过,我也不知道。”
章兆云:“我就知道你肯定真不知道,你要知道,不可能不给人家作证,那个唐铁辉也是脑袋有问题,非要跪着求,别人不知道他求了算什么,还能给他做伪证吗?”
顾振华:“他们家现在日子过得还不错,他们房子拆迁了,听说赔了四套房子,另外还给了三百万,这辈子至少不用愁了,现在儿子要结婚,女儿也谈着对象,本来挺好的日子,肯定不愿意出事,他以为求求就有用吧。现在他知道我们家住哪儿了,最近我们先去别处住,等这事过去再说,免得他再来骚扰。”
章兆云:“好,不过我干脆住舜华那里去吧,他们不是最近才搬了新四合院吗,我看着打整得不错,挺喜欢的,正好和她混混去。要是搬咱海淀的房子,就咱们两个住,也挺没意思的,冷锅冷灶的,还得收拾。”
顾振华:“好,那马上和舜华打个电话。”
章兆云和顾舜华关系一直不错,姑嫂两个人挺亲的,有些话章兆云不想和顾振华说的,都会和顾舜华提提。
现在顾振华给顾舜华一说,顾舜华自然举双手赞成:“才搬家,这边房间挺多的,我马上收拾一间出来给你们住。”
章兆云:“可别那么麻烦,不用特意收拾,之前你给爸妈准备的那间,爸妈不去住,我现在不是正好沾光了?我就住那间,挺好的!”
顾舜华笑了:“行,你赶紧过来吧,咱们一起吃好吃的!”
提起吃来,章兆云兴致来了:“好好好,我马上去!”
顾舜华现在自己开着饭店,不缺钱,也不缺资源,整天最大的爱好就是琢磨好吃的,偏偏章兆云最大的爱好就是品尝好吃的,这姑嫂两个人也算是一拍即合了,天天凑一起就是吃吃吃了。
好在两个人的体质来说都是怎么吃也不胖,要不然估计都得愁着减肥了。
顾舜华这次说有好吃的,章兆云过去一看,还真是好吃的。
主菜是白切鸡。
这白切鸡的讲究,关键不在厨艺,而是在鸡,现在市面上的鸡一种是家里养的土鸡,一种是饲料喂养出来的鸡,顾舜华饭店里自然不用那些饲料鸡,那东西就是糟蹋厨艺,她都是用土鸡。
不过这次她的白切鸡,却比一般的家养土鸡更讲究,那是专门喂了酒糟和野地里肉虫子的鸡,鸡的味道就格外鲜美肥嫩。鸡是喂养十六个月到十八个月的,时间短了还没长肥,时间长了就柴了。用这恰恰好的鸡肉滚水里烫一遭做白切鸡,那味道自然是绝,都不需要太多厨艺,怎么做怎么好吃。
这也是顾舜华自己特别建的自有农场,头一茬养成的鸡,还没在饭店里卖,自己先尝尝,也让章兆云这美食家先把把关。
白切鸡上来后,章兆云连连赞叹:“这可是我这辈子吃到的最好吃的鸡了!”
这鸡的味道真是好,关键是好在鸡养得好,那么好的鸡,加上顾舜华的手艺,绝了!
等吃饱喝足了,章兆云才有心思逛逛顾舜华家的这四合院,三进的院子,比之前阔绰了不少,古色古香的,院子里有池水有竹子有喷泉,还弄了停车位。
她赞叹连连:“你这是过上了资本主义生活!比过去的王爷也不赖了!”
顾舜华笑叹:“时代变了,咱们享受的,王爷也未必享受到啊,王爷哪知道什么叫电灯电话,哪知道互联网企鹅群,又哪知道飞机地铁呢!”
章兆云忍不住哈哈笑,笑过后,也是感慨:“我想起来了,咱小时候还说电灯电话楼上楼下呢,现在咱们竟然不稀罕楼房了,电灯电话也是日常必备了。”
那时候,难免会觉得,骗人的吧,哪至于那么好,结果现在都有了。
生活日新月异,人都想不到能走到哪一步!
顾舜华点头:“嗯,是,前几天多多还说呢,说小时候她还挺想看电视,可是又要早睡,又要停电的,她躺在那里就想,要是有一个小电视,让她睡觉躺在那里拿着看多好。那个时候,这就是小孩子做梦呢,怎么可能呢,电视得有天线,得那么大,怎么可能让她拿着,现在可倒是好,前几天竞年过去参观一个科技展,还真有这东西了,就这么大,比一本书大不了多少,就跟电脑一样,能播放电视视频了,真和她小时候想得差不多!”
两个人说说笑笑的,又吃起来下午茶,章兆云这才把苗秀梅的事说给顾舜华听。
果然,顾舜华吓一跳:“真的是她,不至于吧?你怎么没早说!”
章兆云动动眉毛,叹:“我来了后,一看到你的白切鸡,我就觉得,不能让你就着这种事吃白切鸡,影响心情,等吃完了说吧;等吃完了,我又觉得,得让你好好消化消化,还是等遛弯过后说吧。”
顾舜华品一口茶:“现在也糟蹋我的茶。”
这是好茶呢!
章兆云噗地笑出来:“得,反正我说了。”
顾舜华:“怪不得你巴巴地跑来,也行,这两天你留我这里和我作伴,家里有保姆有司机的,他要是敢来,绝对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两个人就这么说着话,顾舜华详细地问了情况,更觉得这事瘆人。
她叹了一声:“这件事,和我们没关系,我们就拭目以待吧,看看最终结果如何。”
章兆云:“也不知道你哥这是什么命,招惹的都是什么啊,幸好遇上我,我常和他说,遇上我,你这是积了八辈子福!”
顾舜华笑起来:“那可不!不过也是你本事,把我哥改造得好,我哥以前就是一榆木疙瘩,你瞧他现在,其实还挺能干的,事事周全,做事说话都有一套,这些年事业也发展得好,我都没想到他能到这一步,我一直以为,他顶天了当一个高级技术人员,就这么混着了。”
章兆云:“你再这么夸我,我就要飘了。”
顾舜华更是笑道:“本来就该飘的,对了,嫂,我新门店要开张,回头得麻烦你给我画一幅画,给我撑门面!”
章兆云:“行,要什么样的,你回头给我详细说,我抽空就给你画了。”
章兆云就这么住下了,顾振华下班后也过来了,住在之前给顾全福陈翠月准备的老房子里,晚上时候大家一起吃饭,还能凑一桌打打麻将,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至于苗秀梅这个事,后来自然也托人打听,开始的时候听不到消息,过了那么几天,才陆续知道一些内幕。
据说苗秀梅家里也托关系了,毕竟是本地人,又在工厂里上班这么多年,各方面拐弯关系肯定有,结果托了也白搭。
说是利用了高科技,验了什么dna,反正听别人转述的消息也不作准,大致那个意思,最后苗秀梅总算承认了。
其实这还真不是她杀的,但她也确实逃不了关系。
当年顾振华要回城,大家都是北京的,都可以回去,本来是假结婚,把婚一离,就这么各自回各自的就是了。
但是苗秀梅却不想,她想跟着顾振华落大栅栏户口,顾振华也就应了,毕竟都帮了九十九步,最后一步怎么也成全她。
苗秀梅因为这个,自然是高兴,可谁知道也是不巧,她和顾振华商量这个事的时候,恰好被大队长听到了。
那天苗秀梅干活,就被大队长瞄上,意思是我知道你秘密,你们假结婚,你就是为了躲着我,既然假结婚,那我现在和你怎么样,你也没法,他顾振华管不着。
苗秀梅急了,便赶紧要躲开,谁知道大队长却说,要把之前苗秀梅偷了大队里糙米的事说出来,苗秀梅被他要挟,只好缓兵之计,先稳住他。
那天也是巧了,恰好另一个姓陈的女青年要去大队打结婚申请报告,那个大队长淫性大起,便欺凌了那个陈同志。
陈同志被欺负的时候,恰好苗秀梅想着过去找大队长了结这件事,她就看了个一清二楚。
陈同志羞愤难当,哀求苗秀梅不要外传,苗秀梅想利用这件事,免得大队长找自己麻烦,便威胁陈同志,必须把这事传出去,让陈同志去告大队长,大队长出事,就没功夫咬自己了。
陈同志哪肯,在农村,女人出这种事这辈子就完了,那就是逼她去死。
两个女人争执之下,大队长却来了,撞破,威胁两个女人,苗秀梅想金蝉脱壳,撇清自己,陈同志绝望委屈,觉得自己被两个人欺凌,于是羞愤之中拿了刀。
最后一团混乱,反正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队长死了。
到了这里,陈同志说是苗秀梅杀的,苗秀梅说是陈同志,两个人差点闹起来,最后都冷静下来,决定一起把大队长给偷偷埋了,这样就谁也不知道了。
这显然对两个人都是最好的结果了,毕竟事情传出去,他们就算能推到对方身上,自己只怕是名声扫地,陈同志别想结婚了,苗秀梅也别想回城了。
也幸好那是冬天,天冷,藏好了也不至于有什么味儿,两个女人花了三四天时间,总算是把死去的大队长给藏好了。
藏好后,算是没这回事了。
至于陈同志为什么跳河,苗秀梅自然是坚决不认的:“这个我哪里知道,人是她杀的,本来我是帮她埋了尸体,谁知道她后来就跳河了!”
这个案子就这么成了一件无头公案,主要是没多余的人证,也无法分辨当年到底是苗秀梅杀的,还是那位死去的陈同志杀的。
后来不知道怎么着,案件不胫而走,竟然在网上引起轩然大波,很多人开始研究这个尘封二十多年的杀人案。
甚至有人在论坛上各种摆证据分析,分析得还有模有样。
最后,经过公安办案民警对当时细节的各种分析以及推理,推断出当时拿刀的确实不是苗秀梅,而是那位跳河的陈同志。
至于陈同志跳河,看起来应该是因为这件事受了精神刺激。
不过苗秀梅自然也难逃关系,在这个事件上,她起到了辅助的作用,算是从犯,最后法院宣判,判了六年,这件事算是了结了。
消息传来后,大家难免有些唏嘘,不过也就这样了,毕竟这个人在二十年前已经和他们没什么关系了。
唯独顾舜华,想起昔日种种,感慨又幸运。
她更加清楚地意识到,在这浩瀚宇宙中,在某个也许她不知道的几维空间里,或者说,在茫茫人生选择的无数道路上,存在那么一个空间,那么一个岔路口,自己的哥哥自始至终没能从乡下回城,就留在那里了,就替人顶罪了,或者出了别的什么事。
因为赶上某个特定时期,太容易出事了,没有人会怀疑一个柔弱善良的女人,大家首先怀疑的可能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
她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切,不过看看哥嫂的笑脸,还是感谢这一切。
人生岔路口,机缘巧合,他们走向了最幸福的那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