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腊月的一天,寒风吹得昏天暗地,顾舜华和任竞年洗过后已经打算睡了,顾跃华突然打来了电话,说佟奶奶不行了。
顾舜华一听这个,连忙问清楚了,知道就在协和医院,当下起身穿衣服。
任竞年也赶紧收拾了下,穿上衣服出门准备开车。
家里有司机,不过这个时候太晚了,也不愿意再搅扰人家,干脆自己开车过去。
顾舜华知道任竞年明天有一个重要的新闻发布会,便道:“我自己开车过去,你赶紧睡吧,睡不着明天黑眼圈。”
任竞年没说话,却已经利索地穿好了大衣。
顾舜华见此,也就不说什么了,她赶紧打开抽屉,把银-行-卡和钱包都抓出来塞到了包里,之后便匆忙往外走。
这个时候已经听到停车处汽车发动的声音,很快任竞年便开着车子出来了。
多多和满满今天都不在家,保姆估计正睡得实在,家里今天就他们两个,倒是也不会惊动谁。
外面确实很冷,胡同里枯叶被风刮着打在车玻璃上,顾舜华只觉得这天又冷又阴,暗得可怕,她看了看身边驾驶位上的任竞年,竟然有些恍惚,恍惚回到了三十年前,那年她才十几岁,他开着货车在怒吼的漫天黄沙中前行。
握着方向盘的任竞年感觉到了她的茫然,温声道:“应该不至于有什么事,这不是已经到了协和吗,协和专家多,再说也不缺钱,肯定给出的最好的方案,用最好的进口药。”
顾舜华胡乱点头:“嗯。”
心里却明白,佟奶奶年纪已经很大了,估计再好的医生也不好做什么了。
这个年纪走,已经算是喜丧了。
其实不光是佟奶奶,就是自己父母,现在七十多,也得倍加小心了,老人家得细心照料,出不起什么差池,一个病灾可能就熬不过去。
只是心里明白是一回事,感情上能不能接受是另一回事。
潘爷去年没的,走得特别安详,骨朵儿倒是也没怎么哭,但那之后,她心情一直不好,肯定还是惦念着。
这两年,骨朵儿对佟奶奶就格外用心,生怕佟奶奶像潘爷那样,可谁知道,今天到底是不行了,现在来看,终究熬不了多少时候了。
小轿车开出胡同,一转弯,眼前就明亮起来,哪怕是寒冬腊月,城市的夜景也是绚丽多彩,顾舜华微微倚靠在靠背上,隔着玻璃,看着窗外晕彩的光,安静地等着。
小轿车很快地穿梭在夜色中,到了医院北面的小胡同,恰好遇到一辆急救车,刺耳的声音传入耳中,让人心都跟着缩起来了。
任竞年抬起手,轻握了下顾舜华的。
顾舜华:“也没什么,走吧,我们过去看看。”
其实理智上是接受的,最难的是面对。
任竞年很快找到了停车位,停好了车子后,任竞年握着顾舜华的手,匆忙过去急诊处,如同这个年代北京大多数地方一样,协和医院也在扩建,停车场旁边是屹立在黑暗中的起重机以及蒙上了墨绿防护网的未完成建筑。
两个人走在了原来古色古香的老楼,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往里走,知道已经住进了icu,便匆忙赶过去。
icu外面长长的走廊里,并没有几个人影,旁边长椅上蜷缩着两个人,并不是顾跃华和骨朵儿。
再看时,才见前面拐角处,骨朵儿正呆呆地坐在那里,顾跃华陪着。
顾跃华和骨朵儿结婚后,生了一个儿子,现在也二十岁了,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还在读书,住校。
这些年顾跃华跟着任竞年干,主管生产制造,现在任竞年的事业做大了,工厂已经遍布北京深圳上海武汉,另外在墨西哥印度也有设厂,这些都是顾跃华一手负责创建起来的,可以说,顾跃华为了扩大华竞集团的事业版图立下了汗马功劳。
当然他所拥有的财富,也随着华竞集团的扩张而不断地膨胀。
至于骨朵儿,事业已经从美发行业扩展到了美容护理等行业,甚至开发了自己的精油化妆品品牌,这两年口碑很不错,销路也好,事业有成。
不过两个人性子就那样,一直打打闹闹的,二十年的风雨,伴随着双方财富的剧增,以及两个人都忙于事业,感情好像也出了一些问题,前一段骨朵儿还说要离婚,不要现在大家也都是成功企业家了,也考虑许多事情的影响,还得考虑儿子,想着要不要继续坚持。
至于顾跃华那里,倒是没什么,觉得日子就这么过,还能怎么着。
顾舜华问过,其实两个人都没出轨,只不过感情确实淡漠了,没以前那个热乎劲儿了。
听起来很头疼,不知道这两个人到底闹腾什么,就不能安生过日子吗?
现在赶过来的顾舜华便看到,凄清的icu外长廊上,两个人就这么紧靠着,眼睛里都是茫然和忐忑。
骨朵儿看到顾舜华,眼泪就落下来了。
顾舜华忙抱住了她,骨朵儿便趴在她怀里哭了:“我一直都说,带她去国外,国外条件好,可以好好养着身体,空气也好,可她不愿意,说就留在国内,说国内挺好的。”
顾舜华也没什么好说的,其实骨朵儿也不需要她说什么,只是要倾诉罢了。
骨朵儿说了很多,挺后悔的,悔恨自己没能好好照顾佟奶奶,说怎么好好的就不行了。
她更咽的声音很微弱地回荡在灯光昏暗的长廊里。
在场的三个人都没说话,大家心知肚明,她已经足够用心了,大家都已经很用心了,只不过人老了,年纪大了,总归有走的一天。
佟奶奶算是很长寿的人了,而且没什么大病,比起和她同时代的很多人,已经是寿终正寝的好福气了。
到了凌晨三点的时候,顾跃华跑过去外面,买了热奶茶以及面包,给任竞年和顾舜华各一杯,又给骨朵儿喝。
骨朵儿自然是不喝,喝不下去。
顾跃华拧眉:“从昨晚就没怎么吃东西,你嘴唇都裂开了!”
说着,揽着骨朵儿肩,就要喂她喝。
骨朵儿其实不太想的样子,不过顾跃华坚持,骨朵儿也就勉强喝了几口。
喝了几口,吃了点东西,骨朵儿便靠在顾跃华怀里,没再吭声。
顾舜华缓慢地喝着奶茶,心里却是想着,说是没什么感情了,具体怎么着她不知道,但就这样子看,也不至于彻底没了,只不过年头长了,加上彼此又太忙,就有些忽略了彼此吧。
但是目前看,一遇到事,根子里还是很好的。
跃华对骨朵儿的关心是能看出来,骨朵儿对跃华也是有依赖的。
静默地喝着奶茶,吃了一点面包,四个人都没再说话,就这么熬着,等着,一直到了凌晨四点多的时候,icu的一位工作人员出来了,问起来直系亲属,骨朵儿忙站起来。
这时候就涉及到治疗方案的制定了,是选择继续毫无质量地延续生命,还是选择不再痛苦。
四个人面面相觑,事业做到这一步,也算是有所成就,平时的决策可能动辄关乎数亿的人民币,但是现在,在这个冷清惨淡的长廊里,在大自然所赋予人类所珍贵的生命面前,他们都是鱼肉,是如此无措和徘徊。
最后还是骨朵儿道:“让佟奶奶自己决定吧。”
她说了自然算,在场的四个人,其实没有人和佟奶奶有血缘的关联,相对来说,她是潘爷收养的孙女,潘爷又和佟奶奶在一起了,所以她便是最能做主的那个人了。
大家便看向护士,护士说要和领导商量,任竞年见此,也跟过去,谈了谈,最后不知道怎么谈的,他们可以进去了,不过只能进去两个人。
大家商量了下,顾舜华和骨朵儿进去的。
当下两个人换上了无菌服,走进了icu,进去后看到佟奶奶躺在病床上的样子,顾舜华眼睛就发潮。
佟奶奶显然也在等着她们,看到她们,倒是艰难地泛起一个笑来,这更让顾舜华心酸。
不过并不敢靠近,只能站在床边说话。
佟奶奶便撑着,用微弱的声音道:“不要icu,别治了,我活够本了,不想遭罪……”
她说这话是有原因的,见过大杂院里一些老人走,icu住了一遭,不知道受多少苦,这么大年纪,能从icu走出去的根本没有。
骨朵儿犹豫了下,还是点头。
佟奶奶笑了笑:“回去吧,该交代的,我都交待了,就在我炕头的盒子里放着,到时候你们打开,按我说的办。”
她说这个的时候,力气已经很轻了,之后应该是累了,闭上了眼睛。
佟奶奶是第二天凌晨六点时候去世的,其实如果硬拖,还能拖几天,但确实是没什么意思了,年纪足够大,再硬拖着只是受苦而已。
icu要不要继续治,不考虑钱,还得考虑忍心不忍心。
好在,佟奶奶走的时候是笑着的,看样子她并没有什么痛苦,这倒是让骨朵儿和顾舜华并不至于那么难过了,她们互相搀扶安慰着,开始操办佟奶奶的后事。
丧事自然是要好好办,佟奶奶是讲究人,老一辈的,按照老规矩老传统办,热热闹闹地办。
全大杂院的年轻人都陆续回来了,这么多年了,大家都是佟奶奶看着长大的,佟奶奶就是大家共同的回忆,现在最老的这位老人家走了。
大家甚至说,大杂院里曾经的一切好像也跟着走了。
就在这种萧凉的氛围中,大家一起给佟奶奶办了丧事。
办完了,把佟奶奶和潘爷的骨灰放在一起,两位老人家从此长伴,也算是圆满了。
埋葬了佟奶奶和潘爷后,顾舜华本来还有些担心骨朵儿,不过看看骨朵儿的状态,其实也还好。
那天两个人说话,骨朵儿对顾舜华道:“我们也没什么难过的,是喜丧,佟奶奶临走前也知足,我觉得还好。”
一时又道:“我和跃华,最近几年其实也有些矛盾,你知道的,毕竟两个人想法都有些飘,不够踏实,但是现在,我们聊了聊,又找回了过去的感觉,都反思了自己的问题,现在想着,一把年纪了,我们得好好过,踏踏实实地过,保养身体,希望我们到了老的时候,也能像潘爷和佟奶奶一样,幸福地葬在一起。”
顾舜华:“你能这么想,我也放心,说起来我们年纪也不小了,确实应该看开想开了,保养身体,过好每一天才是最正经的。”
骨朵儿:“是,跃华说了,让我不要太忙于事业了,他也打算放慢脚步,现在孩子上大学了,忙着呢,没空搭理我们,我们两个没事多陪陪老人,带着老人一起出去旅游,再腾出时间我们自己也好好过二人世界,他说这些年也浪费了很多时间,以后的光阴要珍惜,我也这么想的,事业上的事,我就这么干着,等回头楠楠毕业了,就让他接班,我可能提前退休。”
顾舜华听了,也没说什么,其实她知道骨朵儿的性子,是那种闲不住的,现在说这种话,也不过是这两年经历了生死别离,有些萧条,等缓过来,估计又生龙活虎了。
她那种性子,是养老的时候都能整出一个养老院来的人。
两个人这么说着话,就想起佟奶奶的遗嘱来,正好这天要收拾房子,便找出来了,是一个红木匣子,打开后,看到里面的字迹,正是佟奶奶的字,人老了,字迹里带一点颤,估计写的时候身体已经不太行了。
里面提到了自己这一辈子,说自己知足了,说自己从炮火连天的民国时期走到了新中国,就这么看着新中国逐渐壮大,说她看到了电灯电话,她看到了楼上楼下,说她生命中最美的二十年,是和潘爷搬一个小马扎,就那么守在大杂院里,看着大杂院里的孩子笑闹玩耍,看着他们逐渐长大,看着他们羽翼丰满,飞出大杂院,看着他们走向自己人生的岗位,去实现自己的价值,去见识这个世界的广阔。
所有她得到的,她没得到的,年轻一辈都得到了,她就满足了。
比起她的同龄人,她活够本了。
她说她走了,不要难过,她也不想折腾着治,就这么寿终正寝,挺好的,说你们还年轻,好好过日子,别惦记我。
最后,佟奶奶说,她知道舜华当年帮她出了四千五,说知道欠舜华的,她也感谢这些年骨朵儿的照顾。
她没有自己的儿女,但是舜华骨朵儿就像自己的亲孙女一样。
她打算把这大杂院里的平房留给骨朵儿,那只碗留给舜华,剩下的首饰零碎,让她们姐妹两个随便分。
“无论多少,就当留一个念想吧。”
两个人看着这遗嘱上的字迹,看了半响,倒是也没哭,只是坐在那里,一起说起小时候。
骨朵儿是孤儿,流落街头,在发电厂外面捡煤核,很小很小一个,经常和一群孩子打架抢地盘,被潘爷带回来后,潘爷对她自然好,但到底是老头子了,骨朵儿是渴望来自年长女性关爱的,而顾舜华是小时候不被重视的,两个小小姑娘,都曾经把佟奶奶的小屋当做最温暖的地方。
这是她们童年最美好的一抹温馨了。
现在看着佟奶奶的话,倒是也欣慰了,老人活着的时候,她们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给老人一个安详富足的晚年,这就足够了。
于是两个人便把匣子暗格打开,并把那旧皮箱翻出来,这么一翻腾,东西还真不少,很多都是有些年头的。
两个人便分了分,倒是也没什么计较的,那些东西有些年头了,就算值钱,谁也不会拿去卖,就是一个念想罢了,至于碗,骨朵儿找出来,给了顾舜华。
“又是这只碗,来来去去几十年了,这只碗里多少事啊!”
这么一说她还想起来陈璐,陈璐这人,真是折损在这只碗上了,后来竟然还惦记着,想要抢,那不是最后也没得到。
顾舜华小心地捧着那只碗,点头:“陈璐对这只碗也是执着,不过最后也没她的份。”
关于陈璐这个人,他们已经很久没听说过消息了,最后一次听到,是听说她欠了不少债,要跳楼,没成,后来去深圳做工去了,至于后来怎么样,就不知道了。
陈耀堂前几年得了癌症,到处找陈璐,不过陈璐也没回来,找不到了。
有人说她给外国人当了小蜜,傍上了大款出国了,也有人说她好像投机倒把倒卖文物进监狱了,说什么的都有,不过大家也懒得去关心这事。
两个人把房间收拾利索了,之后便锁上了门。
人走了,该做的俗事还是得做,这一片传言要拆迁,还是得拿着遗嘱尽快落实了,不然回头都怕竹篮子打水,房子白白没了,也是辜负了佟奶奶一片心,所以骨朵儿得去房管所把房子给过户了。
至于顾舜华,分了一些首饰,带着那碗,回去家里。
回去后自然和任竞年说起来,说起来顾跃华和骨朵儿,说起他们现在的感情看上去恢复了。
任竞年:“这两个人都太忙了,基本是各忙各的,孩子也不在身边,交集太少,慢慢就淡了,但跃华人品上没得说,他肯定外面也没人,骨朵儿也不是这种人,感情基础都在,遇到了这次的事,反而是一次机会,许多事看开一些,也就重归于好了。”
顾舜华:“是,他们这样我也放心了,不然闹腾着离婚,再怎么着,也是伤筋动骨的。”
说话间,两个人对着这碗倒是看了一番。
其实现在真是不缺,什么都不缺,因为章兆云的关系,也颇积攒了一些老玩意儿,不至于稀罕一只碗,但这只,到底是不一样,那就是大杂院里许多往事的回忆。
将这碗好好收起来后,两个人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风雪声,竟也说起过去许多事。
顾舜华便讲了那本所谓的书,不同于以前,任竞年这次是没什么怀疑的。
从许多年前,当陈璐展现了她对计算机的了解时,他就开始怀疑了,只是他是生来的唯物主义者,并不会去想那些玄学的问题,反而是从科学角度思考,甚至这些年也一直在查找相关的科学理论支持。
于是他终于说出自己的思考:“我翻阅过许多时空方面的书,前几年国外提出来一个理论,是关于十一维的,在这个理论体系中,从五维就提到了时间的延展性,从四维空间时间轴上的任意一点进行延伸,这样就能看到未来的多种可能。九维空间里就可以穿越平行宇宙,时间在这里甚至都没什么用了。如果按照这个理论,也许陈璐书中所写的,只是其中一个平行空间的扭曲……”
不过他很快皱眉:“但是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平行空间,我也是不信的,无论是什么空间的我,什么纬度的我,都不至于做出这种事吧?所以那本书中的情节,还是子虚乌有,除非她写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我了。”
顾舜华:“其实我想过我哥哥的事,觉得这个事其实还是存在另一种可能的。”
从这个事引申,她怀疑,在另一个也许存在的平行空间里,他的哥哥确实没有回到北京,然后在严打期间出事了,所以陈璐根本不知道自己哥哥的存在,这个信息在陈璐那里是没有的。
那本书就是陈璐写的,她不知道,当然没写了。
任竞年倒是赞同:“宇宙浩瀚,我们只是渺小的人类,事物的发展存在多种可能,也怪不得别人说,科学的尽头就是神学。”
顾舜华:“嗯,不过我们也犯不着想太多,反正陈璐早就离开我们的生活,不管什么平行空间,或者什么宇宙奥秘,甚至说神鬼佛的,都和我们没关系。”
任竞年微侧身,握住了她的手:“对,便是一只蝼蚁,哪怕在我们看来再渺小,它也在竭尽全力为自己的生活奔波,我们不是蝼蚁,怎么能知道蝼蚁所作所为没有乐趣在其中,我们也是,这个世界存在许多奥秘,我们人类在整个宇宙的纬度是渺小的,但我知道,这个时候你陪在我身边,我们很幸福。”
而她的温度,就是他对这个世界所有的感知。
顾舜华也笑了:“想想明天吃什么,我就觉得,管它什么宇宙奥秘平行空间,琢磨琢磨吃的最要紧!”
任竞年也忍不住笑了:“对,这才是正经事!”
然而,顾舜华没想到的是,就在这一晚,她做了一个梦,梦到了那个她想都想不到的平行空间。
相似的故事,相似的走向,略有不同的结局。
最后,碗被猛烈撞上,被撞的碗并没有碎,而是发出莹蓝的光芒。
那一刻,时间坐标轴被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