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官夫人,我给你挣一个。.
听冯嘉幼说完,谢揽第一反应是义兄得罪她了?
他从议事厅出来没见到冯嘉幼,知道她曾去过地牢。
但她说的名字是谢揽,而非谢小山。
谢揽攥住缰绳的手越绷越紧,青筋突出,终于懂得她在恼什么。
她知道他的身份了,昨夜忽然从他身边逃开,躲去床角时猜出来的。
她藏起来,她会发抖,都是因为她害怕他。
是啊,谢揽早料到的,她眼里的才子忽然变成杀人不眨眼的贼寇,哪里会不怕。
不过现在瞧着没那么怕了,应是义兄替他讲明白了原委。
“去杀啊,还愣着干什么?”冯嘉幼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气势也比往常盛得多。
谢揽绷紧了双唇不说话,原本扬起来看她的眼睛也缓缓下垂。闹市之中,茶铺门口,吵得他静不下来心去想这会儿到底该怎么办。
一直不说话也不是个事儿,他又仰起头,眼神复杂:“我……”
“你不必解释,我知你来我身边的目的,并不是在与你置气,千真万确想要一个人静一静。”冯嘉幼拖拽缰绳,想从他手里挣脱,“也没说不许你跟着,凭你的本事,跟踪我又不被我发现应该不难,对不对?”
她既这样说,谢揽很果断地松开缰绳:“你想去哪儿静静都可以。”
冯嘉幼骑着马走人,闹市里骑马比走路快不了多少,令她更是心烦。
她从西门出了城,一出去空地儿便像就困于笼中被放飞了的鸟,使劲儿一夹马腹,策马跑的飞快。
她快要憋疯了。
需要这个途径来发泄一下。
冯嘉幼常常会心疼隋瑛没有父母,可她父母全都安好又如何。
有母亲等于没母亲,有父亲远不如没父亲。
冯孝安他怎么就没死呢,难道真是祸害遗千年吗?
她知道自己偏激了,她心里也很清楚,冯孝安使这份计策的初衷里,有一半是为了保护她。
他确实给了她一柄最锋利的刀。
但这样的方式她难以接受。
都不如站出来说,自古婚姻大事由父母做主,强行逼着她嫁,还更好接受一些。
冯嘉幼策马狂奔了大半个时辰,都快冲进郊县界域了。
勒停了马,她朝两侧密林看了看。
跑的这样急,也不知谢揽有没有跟上来,前方有些荒了,就算没被杀手盯上,也有可能遇到流寇什么的。
冯嘉幼再恼怒,也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而且既已成事实,没有必要一直抓着原因不放。
冯嘉幼决定策马返程,气撒了,回去的路走得比较慢。
为今之计,是要认真琢磨下现如今的处境,该怎样处理这门婚事。
在她权衡利弊时,突然发觉自己这样精于计算,只从利益出发,和冯孝安那个自私的男人有什么区别吗?
扪心自问,她非得与谢揽和离不可么?
作为丈夫他还不错,尊重体贴爱护,似乎一样也不少。
冯嘉幼一路寻思着,驱马慢走抵达城门口时,太阳早已落山。
城中正值一日中最热闹的时辰,也不知今儿是个什么喜庆日子,竟还有舞龙舞狮的。
她不想回家,牵着马在小摊位前闲逛。
停在一个卖饰品的摊位前,摆摊卖的饰品几乎没有名贵的,但她瞧上一根木簪,木质普通,手艺却是上乘。
她问:“这支怎么卖?”
摊主忙道:“小公子可真识货,这支是咱们这最贵的,要一两银子。”
“我要了。”冯嘉幼拿钱时才想起自己钱袋给了笙箫楼的看门小厮。
木簪都已经拿到手,断没有重新放下的道理,她可丢不起这个人。
正准备取下腰间的玉佩拿来换,冯嘉幼手一顿,只因想起冯孝安说自己的骄奢,全是他出卖自身换来的。
一时间这玉佩摘也不是,不摘也不是。
摊主见她迟迟不动:“小公子是嫌贵吗,价钱还可以商量。”
冯嘉幼正窘迫,一只手从她身侧伸过来,在摊位上放下一锭沉甸甸银子:“不必商量了,她想挑的都算在这里。”
这只手放银子时,冯嘉幼以为是谢揽。
第一反应是他哪来的一两银子,而且他知道自己出门忘记什么也不会忘记带钱。
等此人一开口,冯嘉幼扭头看他:“齐公子,你怎么在这?”
齐瞻文竟会帮她付钱,还出手如此阔绰。
她旋即朝他背后望过去,不远处的人群里,一眼认出了高挑出众的薛绽。
新婚夜谢揽夸她能言善辩时,她拿来举例之人正是此人。
薛绽的父亲是现如今的户部尚书,两年前中的榜眼,没入翰林院,直接去了御史台。
如今是名御史,整日里忙着弹劾文武百官,“战绩”彪炳。
看来是薛绽瞧见了她陷入窘迫,请齐瞻文来帮她付的银子。
冯嘉幼礼貌微笑,她与他除了少年时在宴席上争执过两次,平日里接触的并不多,也没有什么仇怨。
薛绽礼貌回应。
齐瞻文付了钱之后,看也不看冯嘉幼一眼,转身便朝薛绽走过去,与他一起融入人群。
冯嘉幼隔着人群间隙望着两人一同离开的背影。
她好像没听说薛绽与齐瞻文有多好的交情。
她猜,齐瞻文想拉拢薛绽去弹劾某位官员。
如今皇帝年幼,齐瞻文的父亲兵马大都督齐封,一直是站太后的队,他们这个阵营里,还有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
强是强,但很难撼动内阁与一帮辅政大臣。
那群老臣盘踞朝中几十年了,各个家世显赫,声名鼎沸,门生遍天下。
听说太后党近些年来不断在拉拢新崛起的一些文官势力。
薛家正好就是。
……
齐瞻文对薛绽道:“没想到薛御史这样心善,我京畿司缺衣少粮的,不如捐点银子?”
薛绽不疾不徐:“大都督统管下的京畿司也会缺衣少粮?拨给你们的银子都去哪儿了?”
“我随口开玩笑罢了。”
齐瞻文扭头看一眼冯嘉幼,啧了声:“要说她的容貌确实拔尖,我见犹怜的。可惜家中无势,咱们不可能娶回家中做个正妻,偏偏以她的出身,也不好纳为妾。不然也不会和沈时行不清不楚那么多年,始终没个结果,最后竟招了个全无背景的区区举人。”
薛绽不语。
齐瞻文压低声音:“其实更好,她跟了沈时行反而没有插手的机会。如今嫁的这人微不足道,想个办法逼他写封休书,这冯嘉幼嫁过一次,便好下手收了做个美妾,为薛兄暖床。”
薛绽脚步不停,只转头看他:“齐副统领又是在开玩笑?”
齐瞻文观察不出薛绽的神情,是真在质问他,还是想推着他去做。
真烦,这人难相处得很,偏偏父亲非得让他来拉拢。
齐瞻文正捉摸不定,人群突然涌出骚动,听见前方大喊:“走水啦!”
……
着火的是一家客栈,熊熊烈焰,浓烟滚滚。
冯嘉幼牵着马上前去看,听到周围人说里面的住客已经全都逃出来了,心中稍安。
岂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被火光引来的巡城官,手中原本牵着一头似狼的烈犬,不知是被大火激发了血性,还是被众人的纷乱吵闹吓到,突然发狂!
“让开让开!全都让开!”巡城官死死拽住皮质绳索,但那烈犬体格强壮,竟将他甩在地上,直往人群里闯!
围在客栈外的百姓吓的四处逃窜,惊惶之下不少人倒地。
冯嘉幼也险些被冲的摔倒,向后趔趄时被一条有力的手臂揽住,拥着她后撤。
冯嘉幼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谢揽。
被吓最很的人是齐瞻文,这是他京畿司的烈犬,万一当街咬死了人,定被御史弹劾。
何况身边就站着位御史,即使薛尚书如今对于父亲的拉拢有些意向,众目睽睽之下,薛绽肯定也会弹劾他!
眼见疯犬扑向一个倒地的老妪,齐瞻文赶紧飞扑上前。
但他只是想扯绳子,谢揽手中却攥了把匕首,挡在那老妪身前。
疯犬扑咬他的手臂,反被他扼住脖子,按在地上,手中匕首对准疯犬的脖颈。
“别杀!”齐瞻文喝一声,“不能杀!”
谢揽不理他,下手干净利落。
杀条疯狗罢了,好歹也是大理寺的,应该没人怀疑。
先前他只担心冯嘉幼会不会起疑心,如今冯嘉幼已经知道了,他可再没几分顾忌。
齐瞻文一看是他,怒道:“我让你不要杀,为何不听!你知道驯化一只多难吗?”
谢揽抹干净手上的血,起身拱手:“齐副统领,这恶犬已经彻底疯了,救不回来,留着只会伤人,”
瞧他这模样,死了条疯狗,可比之前知道死了几个手下悲愤多了。
齐瞻文愈发恼怒,这次没有程令纾在,他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
“哎呀!”冯嘉幼小跑上前,躲在谢揽身后,惊恐地道,“京畿司何时换犬种了?既然驯化困难,如何能够拿来巡城啊?我瞧着此犬看上去狼的血统更多,说是狼都不为过,我怎么记得,京畿司里没有这种凶猛难控的犬种?”
齐瞻文手臂一颤。这的确不是京畿司的巡城犬,是他帮人驯化的。
那人是徐公公的养子,他不好拒绝。
冯嘉幼又道:“大理寺前几日,好像也接到一起恶犬伤人的案子,让我想想……”
“是我糊涂了,多谢司直出手相助!”齐瞻文咬了咬牙,喊那牵狗的巡城官,“还愣着干什么,把尸体带走!”
说完不再理会谢揽,转身去找薛绽。
冯嘉幼躲在谢揽身侧看向薛绽,他竟再看谢揽。
“咱们去牵马。”冯嘉幼也拉着谢揽退出了人群。
拉他之时,发现他的手背似乎有一些烫伤的痕迹,她微微一怔,看来他刚才曾进过火场救人。
冯嘉幼垂着眼眸。
可见程令纾说他在威远道名声极佳,应是真的。
冯嘉幼不禁想,自己之前对谢揽的能力一无所知,因一句天命,就愿意下定决心陪他高峰低谷。
甚至都想好了即使赌输也无所谓。
她选的,好坏她都承受。
既然如此,他是天命所归还是冯孝安丢给她的又有什么关系?
找到马匹之后,冯嘉幼踩着脚蹬上去。
谢揽没去拉缰绳:“你还需不需要继续一个人静静?”
冯嘉幼骑了一下午的马,腰酸背痛的厉害,向前俯身,趴在马背上。
虽没有言语,谢揽看明白了,伸手牵着马走。
她闭着眼睛似在睡觉,他也保持安静,尽量避开人群。
“我见过冯孝安了。”冯嘉幼忽然开口,“原来,我所有的沾沾自喜,不过是他给我编织的一个美梦……”
她闭眼小声说着,像是在梦中呓语。
谢揽听她讲着冯孝安的算计,反应不大,西征荡平贸易路的那几年,他早见识过二叔的各种算计。
整天都担心他会不会心衰而死。
至于冯嘉幼是因为“天命”才嫁给他,也无所谓。
原本就知道她有企图。
“被他耍的团团转,你不气?”冯嘉幼讲完之后,本以为他会冲去找冯孝安算账,结果他脸上就没多少表情。
“怎么会不生气,我前两天还生气的想走。”谢揽抚了抚马脖子上的鬃毛,“不过我的气性一贯是来得快,去的也快。因为谁惹我生气,我通常都会立刻解决掉。”
冯嘉幼瞧见了他手背上的火吻痕迹:“可这次你非但不解决,还妥协了。”
谢揽道:“不去解决,说明其实根本没有那么生气。选择妥协,证明我心里知道这对我可能是好事儿。本能如此,便屈从本心。”
冯嘉幼:“歪理。”
“这哪里是歪理,我又不像你一样,没事儿喜欢和人辨什么道理。”谢揽牵马走暗巷,挑眉道,“这叫活着的态度,我活着就只求快活,整天想那么多干什么?”
谢揽从来都不怕算计。
对他好的算计不需要防备,他只需从心做出选择就好。
想害他的,随便去算计,反正算计到心衰也弄不死他。
“你若真有你说的那么洒脱,还听冯孝安的话来娶我,将自己拴住?”冯嘉幼提起来胸口就痛。
“敢做敢当也是我活着的态度。”谢揽认为有必要和她解释,“你我的婚事,我本有错在先。是我忘了中原对女人的枷锁,当众抱你下马车还去我屋里,害你陷于流言。”
冯嘉幼想到:“那些流言肯定也是冯孝安搞出来的。”
“可起因确实在我,没我先犯错他不会有机会。”谢揽一副做错事就得立正挨打的态度,“若我此时是以真面目示人,你娘提出要求那会儿,我立刻就会答应娶你。”
冯嘉幼歪着头看他。
“当晚二叔求我,没有思考多久我就答应了,并不是我好说话。娶妻生子与是否接受诏安一样,在我心中都是原则大事,比生死还大,不可能一时意气,完全任由二叔摆布。”
谢揽认真的回望她,“若二叔让我娶的是别人,比如程令纾,我宁死都不会答应的,因为他让我娶的是你冯嘉幼,我才会考虑。”
冯嘉幼错开视线,也摸摸马背鬃毛:“按照你这个说法,真不知道该怪谁了。”
“怪谁?为何要去怪?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
谢揽停住脚步,勒令马停下,板起脸来,“无论什么原因,我们能相识,成为夫妻,都说明我们有缘分。”
冯嘉幼嗤之以鼻:“今日才知道天命是假的,你又来与我讲缘分。”
“你知不知道,在我家乡那里有一处月亮泉,附近风暴极多,但总有人宁可丧命也要去。”
谢揽讲给她听,“关于月亮泉有个古老的传说,只要心中一直念着一个人的名字,去到月亮湾前下跪朝拜,喝下泉水,下辈子就还能遇到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冯嘉幼喜欢听故事,认真听着。
谢揽却不讲了,问道:“你恼你爹算计你,认为你我之间是个错误。可你怎么知道,你爹这份费尽心机的算计,不是你上辈子千辛万苦求来的?”
冯嘉幼真被他说的微微怔,随后坐直了身体:“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会求着你?”
“是我求的。”
谢揽转身面对她,双手都搭在马背上,将她锁在中间,仰头望着她笑,“是我求的你,上辈子我一步三叩首,从黑水河沿着沙道顶着风暴一路跪去了月亮泉,把泉水都喝干了,这辈子才能娶到你,行了吧?”
冯嘉幼哼一声:“算你有自知之明。”
谢揽好笑,牵着马继续走。
冯嘉幼随着颠簸摇头晃脑:“我现在也要怀疑,你到底是不是西北的少寨主,怎么和我从程令纾那里听来的不一样。”
谢揽无语:“你这说的什么话,关起门来对着自己的妻子,能和在外面一样?”
“哎。”冯嘉幼忽又沮丧。
谢揽知道她在沮丧什么:“你不就是想当大官夫人,我给你挣一个不得了。”
冯嘉幼明白他有资格说这话,十八寨若愿归降,谢揽的父亲至少会封个侯爷。
但是朝廷不可能给他们实权,这辈子也接近不了权力中心。
冯嘉幼默默道:“可我要做的事情,必须得在这京城才能完成。”
谢揽表示好说:“那就趁我在京城顶替义兄的日子,用他的身份帮你挣个回来,给你当真正的聘礼。”
冯嘉幼推他肩膀:“你以为那么容易?”
谢揽牵马走出暗巷,京城的喧嚣繁华再度跃入眼中。
他眺望一眼皇宫的位置:“我从没认为容易,只是相信我自己,只要我愿意努力,很少有我学不会的。”
冯嘉幼坐在马上看着他的背影:“可你做人不是只求快活?”
“从前我是一个人。”谢揽觉着她这话问得奇怪,“如今是我们两个,你整天在这闷闷不乐的,你让我怎么快活?”
冯嘉幼低头踢了踢脚蹬,终于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