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揽芳华 正文 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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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世道从来没有善待过他。.

    谢揽对着谢朝宁,半分也不压制脾气:“他们人都死了,你为什么还要放火?烧尸体泄愤不成?”

    不对,谢临溪刚才已经说过了,是为了隐藏他弟弟被偷走的事实。

    谢揽质问他:“你前往荆北驿站,原本是想去找陆御史报仇,结果发现他们已经被杀,只剩下陆御史的小儿子还活着,于是你带走他,一把火烧了驿站?”

    “差不多。”谢朝宁冷冷道,“就因为姓陆的一纸弹劾,连累我被叛处流放,我自知失职有错,没有想过反抗。可怜我家乡的妻儿,尚未与我会和就已惨死。我儿子和陆家的小儿子一样,也就几个月大,南疆战火之下,我驻守滇中粮仓近一年不曾归家,甚至都没看过他一眼,给他取个好名字,他就死了。”

    “你儿子?”谢揽想说他是不是真的失心疯了,自己不就是他儿子,何时死了?

    难道自己还有个孪生的兄弟?

    谢揽忽地瞳孔紧缩,看一眼正阴冷盯着谢朝宁的谢临溪,又看一眼高楼上阖上双眸不愿回想往事的谢朝宁。

    不会的。

    谢揽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

    可偏偏此时,冯嘉幼上前挽住了他的手臂。

    她这个想要扶住他的举动,令原本站得很稳的谢揽,脚下竟然想打趔趄。

    谢朝宁慢慢睁开眼睛:“我的家乡就在荆州,押送我们的官员与我有些交情,默许我脱离队伍回去为我妻儿收尸。而我将他们埋葬之后,得知姓陆的被贬到了荆北,如今就在距离我几十里外的驿馆内,我再也无法自控,连夜跑过去,想要杀了他。”

    但是谢朝宁在驿馆门外徘徊了大半夜,始终没有付诸行动。

    他又走了。

    他是戴罪之身,回去时选择了一条偏僻小路,深更半夜里竟与几个骑马之人擦肩而过。

    谢朝宁沉浸在妻儿惨死的痛苦中,无心理会,甚至都没有擡眼看过他们。

    没想到他们竟然分出一人调转马头,前去追杀谢朝宁。

    可惜那人根本不是谢朝宁的对手,被他三两招拿下,正想问,那人却咬毒自尽。

    谢朝宁明白他们都是死士,是奔着驿馆去的。

    没想到会在路中遇人,怕稍后被谢朝宁暴露出特征,想杀他以绝后患。

    谢朝宁不想管,可那驿馆之内不只有陆御史一人,其他人何其无辜。

    他立刻转头回去驿站:“但我还是去晚了,整个驿站上下几十人全部惨死。”

    谢临溪自己说出父母之死时,他很淡然,并没有太多情绪起伏。

    然而从谢朝宁这个见证者口中得知,他攥紧了拳,眼白逐渐爬满了红血丝。

    程令纾在旁担忧地看着他,几次犹豫着开口,又忍下。

    相比谢临溪的恨意,冯嘉幼去观谢揽的神色,他依然处于茫然无措之中。

    谢朝宁道:“而那伙人杀完人之后,并没有走,似乎在翻找什么东西。”

    他们应是被幕后主使交代过,必须要斩草除根,杀了陆御史的儿子。

    “终于,他们从驿馆后院中的水井里找出一个婴孩儿,那婴孩儿应是被陆夫人狠心打晕了,装进水桶里,放入水井中,想着能不能救他一命……”

    被抓上来之后,那婴儿似乎清醒过来,哭了一声。

    谢朝宁至今还清晰的记得,当晚夜黑风高,在那血沉肃杀的驿馆里,婴儿嘹亮干净的哭声有多么的不合时宜。

    “在他们动手之前,我先动了手。”

    也是交手过程中,谢朝宁判定他们是一些训练有素的军人。

    他料想此事应有蹊跷,便将这些人的尸体全都搬走处理,一把火烧掉整个驿站,令幕后之人认定已经斩草除根。

    “我带走了陆御史的儿子,重新回到流放的队伍里,说这是我的儿子,没有死透,被我救了回来。押送官问我他叫什么名字,我没念过几本书,擡头见苍茫青山,就说他叫……谢小山。”

    “爹!”听到这里谢揽再也忍不住。

    他挣脱了冯嘉幼的手,向前走一步。脸上毫无血色,声线也极为不稳,“你是不是因为和我赌气,恼我胳膊肘往外拐,才故意在这里乱说?”

    谢朝宁一言不发地从后腰带处摸出一件物什,挥手扔下去。

    他扔的极准,谢揽伸手轻松接过。

    展开五指,掌心中是一枚小小的玉佛。

    和谢临溪手中的一模一样。

    谢朝宁道:“这是当初从你脚踝处摘下来的,还给你。”

    谢揽握着那带着体温的玉佛,眼睛逐渐浑浊。

    他咬着嘴唇,喉结滚动,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他有个舅舅,但那个舅舅靠不住,却真不知陆御史还有个大儿子。”谢朝宁不再去管谢揽,对谢临溪道,“我也没想到冯孝安真有本事,竟能查到我身上来。且如此舍得,抛下京城里的一切,跑来大西北的帮你找弟弟。”

    谢临溪收拾心情,深吸一口气,却是对冯嘉幼解释:“弟妹,你父亲原本只是在查案子,当查到谢朝宁身上时,他意识到我弟弟会失踪,他可能要负一些责任。”

    对冯孝安来说,写告发信是不得不做的事情,他并不后悔。

    “但我弟弟失踪,成为他的一个心病。无论是心存一些愧疚,还是出于和我父亲之间的同窗情谊,他在我父亲坟前立誓,一定会帮我将弟弟找回来。”

    冯嘉幼不作回应。

    谢临溪道:“可他几次三番派人来此,全都石沉大海,叔叔决定亲自过来一趟。他先将我安顿在蜀中,知道弟弟如今姓谢,也给我安排一户姓谢的军户人家,随后才出发过来十八寨。”

    谢朝宁回忆道:“我还记得他来的时候,差不多没了半条命。也算是巧了,他刚入寨子,北戎便派了军队来攻打我们,他自己想走都难如登天,还想从我身边带走小山,做什么梦呢?”

    冯嘉幼想起这一路抵达黑水城,松烟和她讲的那些往事。

    之后应该有个五六年时间,谢朝宁才联合那些流放犯以及寨民将北戎彻底打退出黑水河流域,这周边才稍微安稳下来。

    当然,这其中也不乏冯孝安不得不呕心沥血当军师的功劳。

    冯嘉幼想,冯孝安被迫待在十八寨的那些年,没准儿学会了脚踏实地,也找到了自己安身立命的事业,不再去做从前那些虚无缥缈的救国梦。

    “后来叔叔终于回来蜀中看我,说关外虽苦,但弟弟过得还不错。”谢临溪担忧地看向谢揽的背影,从他知道真相,就再也没有回头看自己一眼。

    冯孝安还说经过这些年的观察,谢朝宁与他们家的灭门之仇应该无关。

    弟弟跟着谢朝宁学本事学的挺好,他也会悉心从旁教导,让他放心。

    冯孝安鼓励他一起努力,往后考去京城,完成他父亲整肃官场的遗愿。

    能够查明父母被杀的真相更好。

    谢临溪也争气,小小年纪便扬名蜀中。

    但之后因为去闯那因疫病被官府封锁的村子,他险些丧命。

    冯孝安带着姚三娘千里迢迢跑来蜀中,气得不轻。

    说他弟弟如今已经纵横西北,瞧着是没他聪慧,却从来不让人操一丁点心。

    而他竟然还在干这样的蠢事。

    谢临溪却不认同他的训斥,认为自己没有错,万一封村之事真有古怪,就能救下一村人的命。

    冯孝安无奈得很,告诉他错是没错,只是他这种性格并不适合去京城做官,迟早会走他父亲的老路。

    完全没有机会去和齐封交锋。

    都不如指望他弟弟,磨一磨性子指不定还能用。

    听他这样说,谢临溪反正毁了脸,便央求着想和弟弟见上一面。

    第二年,冯孝安领着谢揽来蜀中见识蜀道难,闻说当地有位才子与他同名同姓,两兄弟顺理成章的相见。

    许是血亲之故,谢揽与他一见如故,两人当即结拜为兄弟。

    谢临溪见谢揽如此骁勇,本该是位良将,却沦为西北悍匪。

    言辞中处处透着对大魏朝廷的不满,往后很有可能成为反贼,再次挑起类似当年南疆王那般的战火,导致生灵涂炭。

    他父亲一生为民为国,得知儿子如此,九泉之下恐怕都不得安宁。

    他很想告诉谢揽真相,但冯孝安不许。

    以谢揽张狂的个性,若告诉他真相,他能立刻提刀杀上京城,杀去大都督府。

    先不说并没有确定是齐封所为,就算是,大魏的天下兵马大都督是那么好杀的?

    最好的结果也是以命换命。

    而对于诏安一事,谢揽同样是没得商量。

    谢临溪心中有了计较,等脸好了之后,就不常在人前露面,让蜀中人只记得他从前的模样。

    之后考了举人,且止步于举人,不去京城抛头露面。

    寻个谢揽与谢朝宁争执滇中粮仓的时机,他让冯孝安托京城内的关系,帮他寻了个大理寺的官职。

    他再劝说谢揽顶替他来京城,去闯架格库一探究竟。

    反复说玄影司守卫森严,裴砚昭有多无敌,终于挑起了他的好胜心,同意拿着他的任书前往京城。

    谢揽与他从前容貌相似,且他伤废了右手,也不怕谢揽往后写字露陷……

    听到这里时,冯嘉幼知道自己猜错了,谢临溪顶替谢揽来西北,并不是为了杀谢朝宁。

    他就是为了堵死别人挖掘谢揽真实身份的路,让谢揽安心以他的身份好好适应京城的生活。

    先给谢揽一个小官当当,磨他的性子。

    随后利用他的弱点,比如他对她的责任感,绑的他无法抽身。

    待将他磨得差不多了,若认为他能适应京城官场,有和齐封对阵的能力,再告诉他真相,去调查他们被灭门的真相。

    现在的谢揽,应该还不符合他们的预期,所以一直瞒着。

    此番是被她提前给揭露了出来,不然不知他们想等到何时才说。

    谢临溪擡头望向高楼:“谢朝宁,我虽恨你,但我从未动过任何杀你的念头,不管怎么样,我都要谢你救了我弟弟。”

    “你是不是有病,恨我爹做什么?”早已沉默许久的谢揽蓦地转身怒视他,“恨我爹带着我做了大魏檄文上的贼匪,有个悍匪弟弟,给你丢脸了是吗?”

    谢临溪还未曾开口,谢揽又指着他道,“谢临溪我告诉你,我一天是十八寨的人,一辈子都是,到死都是!我的人生轮不到你来安排,你怕我反朝廷是吗?我偏要反,我立刻反给你看!”

    他倏然移目看向程令纾。

    程令纾被他狠辣目光逼迫的心惊胆战。

    谢揽难道是想杀她祭旗?

    她爹是威远道的大将军,杀她正适合向大魏宣战。

    虽躲在谢临溪身后,但程令纾求救的目光看向冯嘉幼。

    见冯嘉幼摇摇头,程令纾才安心。

    然而冯嘉幼见谢揽这幅乖张模样,说自己心头不怵得慌是假话。

    刚得知他身份时,她几乎吓破了胆,但接触下来又觉得他其实温顺体贴,能由着她撒娇或者撒泼拿捏。

    从来没见过他这般危险的一面。

    也怪不得冯孝安和谢临溪总担心他会反。

    他是没有这个心思,也希望天下太平,就怕有人逼他。

    连谢朝宁这般恪守之人,因妻儿的死也会冲昏头。

    冯嘉幼禁不住想的远些,哪天谢揽在京城官场犯了事儿,她大着肚子被小皇帝处死,他逃出京城之后真可能会不反吗?

    但现在谢揽确实只是随便发泄一下,冷静下来之后,轰他们走:“赶紧滚,我不想看到你们。义兄还是亲兄对我来说根本没有差别,总之谢临溪你就是骗了我。”

    谢临溪解释:“我恨谢朝宁,是因为我知道他从前没有善待你……”

    谢揽气笑了:“你下个套给我钻,就是善待我?”

    “你大哥没有恨错我,他说的是对的。”谢朝宁开口,“我从前确实没有善待你。”

    谢揽又转身擡头:“你当然没有善待我,从小到大抽了我多少鞭子你还记得清吗。”

    谢朝宁冷冷道:“不,你不懂我的意思。当年我抱走你,一把火烧了驿馆,除了让幕后主使以为你死了,也想让你其他亲人以为你死了。”

    谢揽只看他不说话。

    谢朝宁回望他:“我当时对陆御史知之甚少,根本不知齐封是你舅舅,也没怀疑是他派人干的,我只想带你走。我儿子死了,姓陆的留下了一个儿子,我认为这是天理昭彰,是老天赔一个儿子给我。”

    谢揽闭上眼睛,又睁开:“你没错。”

    谢朝宁道:“我儿子若还活着,他就得跟我流放,于是你也要跟我一起流放。我儿子原本要来黑水城当奴隶做苦工,那就换成你来当奴隶做苦工。我儿子本该吃得苦,你全都要给我吃一遍。”

    谢揽像是顶不住自上而来的压力,移开了与他对视的目光。

    谢朝宁冷道:“唯一的不同,我的亲儿子我会护着,而你吃再多苦我都觉得是活该。我从来不会主动护着你,不给你好脸色,我甚至希望你熬不住死了,去给我儿子陪葬,但我没料到你小子命那么硬,那么多身强力壮的成年人都熬死了,你小小一个硬是撑了下来。”

    谢揽紧紧攥起拳头,控制自己的情绪:“爹,我知道你在说气话。”

    谢朝宁回的干脆:“我若有一句虚言,便让我不得好死!”

    谢揽倏又擡头看他,目光闪躲,无所适从,眼圈也开始泛红:“可你明明就对我很好,连家传的刀都给了我。”

    “那是后来。”谢朝宁道,“后来我忙着团结寨民,对付北戎,慢慢从我妻儿的死里走出来,不再那么痛苦。而随着你长大,整天抱着我叫爹,我才慢慢对你有了感情。”

    又补一句,“养狗养久了,是很容易产生感情。”

    谢揽朝他吼:“原来你那时候养我就当是养条狗吗?”

    谢朝宁道:“没错。”

    “好,好得很!””谢揽奇怪的笑了一声,逃避似的转身便跑。

    “夫君!”冯嘉幼伸手去拉他,这才知道他若不想被她拉住,速度能有多快。

    他没有回城,朝着西边的峡谷一步三跃,很快消失无踪。

    冯嘉幼赶紧往城里跑,见到人要了匹马,上马出城去追他。

    心中恼怒的厉害,实在忍不住,她擡头朝谢朝宁喝道:“父亲您这又是何必?养条狗这种伤感情的话……。”

    谢朝宁打断:“我从前养他就是当他是条狗来养,我句句实言,没有撒谎。”

    冯嘉幼:“但那是从前,之后您心中早当他亲生儿子看待,曾想过将他还给他的家人。”

    才会去打听齐封,发现齐封非常有可疑,又打消了送谢揽回中原的念头。

    “您逼他练武,是希望他面对那样一位强敌,能有自保的能力。您自己也开始拼命在此处安身立命,努力掌控西北,就是怕大都督哪天出手,您有足够的能力护住他。既是如此,您为何要这样伤他呢?”

    她仰着头看着城楼上的谢朝宁,实在费解。

    许是漠上的风沙迷了谢朝宁的眼,他的双眸也有些微微泛红。

    “是您习惯了打压他?还是您觉得维系你们之间的只是血缘,不想自己输得太惨?”

    冯嘉幼虽然着急去追谢揽,却也想知道谢朝宁说这些话的心态,这样才能去安慰谢揽。

    但谢朝宁不肯说话。

    冯嘉幼急了:“您就真的从没想过,他爱您敬您与血缘无关,您是他心中最高的山,是他从小的信仰与目标啊。”

    冯嘉幼不管他了,勒马转身,慌着去追谢揽。

    “你以为我不清楚,你才认识他几天?”谢朝宁终于开口,冷笑道,“这世上没有谁比我更了解我的儿子。”

    冯嘉幼勒马停下。

    “但是他该醒醒了。”谢朝宁低头耐心和她说,“其实我家这小子有一颗玲珑心,非常聪明,从小只要他愿意去做的事情,一点就通。只可惜这些年仗着一身本事,又自信有我,过于狂妄,不知天高地厚。”

    指着冯嘉幼,“你父亲也有责任,在他身边将他惯的。”

    又去指责谢临溪,气不打一处来的模样,“你和冯孝安,你们两个可真懂得舍己付出,将路给他铺的真好啊!京城那般血腥残酷之地,你们让他荣华富贵,权势美人,一切仿佛都唾手可得,你们是为他好吗,分明是在害他!”

    谢临溪皱起眉。

    谢朝宁擡臂指向谢揽消失的方向:“而我今天就是要让他清醒,这个世道从来没有善待过他,能活到今天,只不过是他命硬加侥幸罢了!”

    谢朝宁这话冯嘉幼无法辩驳,万一谢揽当年熬不住死了,万一谢朝宁始终对他没有感情,哪里还有他的如今。

    她有些琢磨出谢朝宁的意思。

    只用好的结果去安慰谢揽,会让他忽略到原本残酷的事实,他就会永远心存侥幸。

    同时,他在打破谢揽从小对他的英雄幻想,将他卑鄙的一面展现给他看。

    果然听他说:“谢小山的信仰和目标绝对不能是我,万一我哪天突然死了怎么办?”

    “他必须逐渐想明白,信谁都不如信自己,自己的心才是这世上最难翻越的高山,此生他唯有不断超越自身,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说完谢朝宁提着刀转身回城,背影透出几分萧索,“这原本就是我打算教小山的最后一项本领,只是看他整天没心没肺的模样,一直不舍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