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揽芳华 正文 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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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索性放他自由吧。.

    冯嘉幼等他的身影消失于城楼,才重新策马去追谢揽。

    谢朝宁的教导方式是否正确,冯嘉幼并不知道,总之身为父亲他有教导的资格,轮不到她插嘴。

    可身为妻子,她也有自己的方式,不会去听谢朝宁的。

    她沿着谢揽消失的峡谷往内深入。

    漠上的夜晚几乎不需要点灯笼,缀满明亮星星的天穹像是倒扣在大漠上的捕萤网。

    近的仿佛手可摘星辰,却又不会产生压抑感。

    相比之下,京城的天幕则像一个倒扣着的金碗,看似富丽,却密不透风,令人透不过气。

    也难怪谢揽不喜欢思虑太多,不爱勾心斗角,常年生活在这样地方,是很容易心胸开阔。

    可惜了,她若不是有着太多的想法,倒真有几分愿意跟着谢揽留下来。

    冯嘉幼边想边寻,本以为要寻很久,没想到没走多远,就瞧见了谢揽。

    河畔前有一株倒下的树,他正坐在粗壮的树干上,伸直了修长的双腿,一双眼睛盯着前方的河水,不知在想什么。

    冯嘉幼知道这条河就是黑水河,是这片漠上最大的河流,他们的母亲河。

    整个黑水河流域,从上至下共有十八个村寨,原先都是些彪悍的原住民,被谢朝宁团结起来之后,为了抵御北戎,每个村寨都在扩容,还建起了类似黑水城般的军事堡垒。

    如今最大一个寨子聚集了足有上万人之多。

    平时这十八个村寨各过各的,对敌时才会团结在一起。

    并且只听令于黑水城内的谢家父子。

    当年大魏打南疆不好打,是因为南疆坐拥十万大山,毒瘴遍地。

    攻打西北也是同理,都受限于自然环境。

    但南疆军队离开故土,踏上中原大地之后,他们的优势便没了。

    西北不同,这些北地人天生体格就比中原人强壮。

    多年前北戎曾一度攻到了京城外,一路上势如破竹。

    也是亲自来一趟,冯嘉幼才知道为何那么多人害怕谢家父子会反。

    谢朝宁有帝王魄力,谢揽又是猛将,他们父子俩一旦反了,指不定比当年南疆王闹出的阵仗还大。

    冯嘉幼琢磨着,若是如今大魏风雨飘摇,民不聊生,无药可救,指不定她会劝着谢揽反,帮着他反。

    可大魏现在正处于恢复与上升期,境内还算稳定,百姓不说安居乐业,日子起码过得去。

    不敢再起刀兵。

    而冯嘉幼转念又想到,谢揽在西北纵横多年,无论是威远道听来的,还是看到的,他都不是会对人低眉折腰的性格。

    这样一个野男人,先前却肯为了她去背那些枯燥的官员信息,还将自己逼的没有喘息的机会。

    冯嘉幼更懂得了这份难能可贵。

    “你站在那里想什么?”谢揽突然喊她。

    她回神。

    “你怎么来的这么慢?”谢揽又数落她一句。

    冯嘉幼明白了他之所以没有跑太远,是知道她会追上来,故意停下来等她。

    她翻身下马,朝他走过去:“和你父亲聊了几句。”

    谢揽烦躁得很:“别和我提他。”

    “哦。”冯嘉幼走到他面前。

    谢揽擡头看她:“你这是什么表情?”

    冯嘉幼背着手打量他,笑道:“有些意外的表情。”

    谢揽蹙眉:“意外什么?”

    “你受了这样惨痛的打击,竟然只在这里安静的坐着?”冯嘉幼撩起他一缕长发,绕在手指里玩儿,“我还以为等我找到你的时候,你正跪在沙地里痛哭。”

    “你可真敢想。”谢揽自己都不敢想,自从当年为五叔敛尸之后,世上还会有什么打击能令他跪地痛哭。

    冯嘉幼又道:“那至少也得意志消沉的躺在沙地里,拉都拉不起来吧?”

    “我就说你总是轻看我。”谢揽没什么表情地道,“我自小什么风暴没见过,不想见,我爹也会摁着我的头让我见,我敢喊苦喊累躺在沙地上不起来,他就敢直接把我埋了。”

    冯嘉幼心道怪不得谢朝宁敢这样伤他,完全不怕他会因此而一蹶不振。

    可怜这样的承受能力,也不知是吃多少苦才换来的。

    但冯嘉幼不信他是真的没事。

    她的性格还算冷静自持,之前得知被冯孝安欺骗以后,都策马去城外疯跑了大半个时辰才纾解出来。

    谢揽这样易怒易燥的性格,太安静不是什么好现象。

    “哎。”她丢开他的发丝,长长叹了口气,“我原本都盘算好了该怎样抱着你哭,陪着你躺,积攒了一肚子安慰你的话,好像全无用武之地了。”

    她说着朝正吃草的马匹方向走,“的确是我轻看你了,你哪里需要我陪着,我还是不要在这碍着你了。”

    没想到谢揽竟然没有伸手拉她。

    她都走到马儿身边了,他依然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冯嘉幼拉着缰绳抱怨地看着他。

    他在看黑水河里的流水。

    冯嘉幼跺了下脚,发出声音,谢揽才开口:“你先回去也好,这里夜间很冷,你回我房间里休息,我明早上回去,丢不了的,放心。”

    “我现在就很冷。”冯嘉幼又走回他面前。

    她从程大将军府动身出发黑水城时,知道要露宿一夜,穿的一点也不薄。

    谢揽看她这身杏色的织锦袄裙挺厚,又摸了摸她的小手,热乎乎的,比他的手还热。

    他什么也没说,开始起身解腰带,脱衣服给她穿。

    冯嘉幼按住他:“你从进了牢房就没换过衣裳吧,臭烘烘的,我不要穿。”

    “但这附近没有给你避风的地方。”谢揽知道她就是故意闹,“你究竟想怎么样,你说。”

    冯嘉幼松开他:“你干嘛冲我发脾气?”

    谢揽哪有朝她发脾气的意思,顶多就是声音大了点:“幼娘,我承认我现在的心情很糟糕,从来没有这样糟糕过,你先不要闹我,乖乖回房里等着我。”

    冯嘉幼就是想打开他话匣子:“我当时心情糟糕,你怎么不说躲远些,非得一直跟着我?”

    “因为你需要我哄,我却不需要你哄。”谢揽绕开她走到河边,弯腰捡起一颗小石头,扔飞出去,闷闷地道,“我爹什么意图,他想让我明白的道理,我心里全都清楚得很,只是需要时间接受。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你不用哄我。”

    “你错了。”冯嘉幼看着他的背影,“现在是我需要你来哄哄我。”

    谢揽并没有回头。

    冯嘉幼自顾自道:“其实仔细想想,你比我幸运多了,你爹虽不是亲爹,起初当你狗养,但后来待你不薄。你还有亲兄暗中为你筹谋。以及冯孝安,本该是我的爹,却陪在你身边长大,教你读书写字……”

    说到这,她还真有些难过起来,声音逐渐哽咽。

    谢揽忙转身看向她,方才得知太多事情,一时冲击过多,竟忽略了这茬。

    从前以为二叔是做错了事自我流放才来,和他关系不大。

    如今知道他正是冲着自己来的,真就像抢了她的爹。

    冯嘉幼越想越难过,逐渐红了眼眶:“我哄你做什么,你有什么可怜的,我才是爹不疼娘不爱,要什么没什么,谁都嫌弃的那个……”

    话没说完,大颗大颗的眼泪珠串似的顺着脸颊滴落。

    她刚要攥起袖子去擦,已经被谢揽按在自己怀里,搂得紧紧的:“我疼,我爱,往后我做你爹娘,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冯嘉幼推他推不动,攥起拳头锤他肩头:“给你脸了,敢当我爹娘。”

    谢揽忙改口:“那我当你儿子,你要我干什么都行。”

    冯嘉幼要被他气死了:“你会不会说话?”

    接连受的刺激多,谢揽脑子本来就乱,反应不过来自己口不择言:“不管当什么都可以,总之你有我,不会输给任何人。”

    之前他好像还在思考,除了为人丈夫的责任之外,他对冯嘉幼做得太多了,有些没尊严,往后得改。

    可在责任之外,他原本就十分怜爱她。

    自从知道她是二叔的女儿,二叔又时不时提起自己将对女儿的那份教导,全部给了他。

    谢揽便觉得自己好像亏欠了她什么。

    谢揽一直以来都认为自己很幸福,身边有父亲和几位叔叔照顾,所以更觉得冯嘉幼独自承担风雨特别可怜。

    尤其是新婚夜得知她被裴砚昭欺负的事情之后,更是怜爱她怜爱的不行。

    故而舍不得她伤心难过,处处察言观色,只盼着她开心。

    “你快松开我,我真透不过气儿了。”冯嘉幼被他按着后背,只觉得胸腔里的气儿都给他给挤光了,憋得实在难受,使劲儿推他。

    她原本也就是一时伤感,这会儿有些缺氧,只能先顾着命。

    谢揽连忙松开她。

    冯嘉幼抚着胸口喘了几口气。

    “对不起。”谢揽见她卷翘的睫毛上还挂着泪,小巧的鼻尖也因哭过而通红,愧疚不已,“但是二叔这事儿,也不是我能控制的……”

    冯嘉幼这会儿和他的思绪不在同一个频道上。

    她早忘了伤感,那都是从前的事儿。

    她现在更为自己的未来担心。平时与他相敬如宾时,他这人还挺温柔体贴。

    可当他主动亲她抱她,总是莽得很,一点分寸也没有。不是咬的她嘴疼,就是搂的她几乎要窒息,没有一次不是如此。

    虽然也没几次,但冯嘉幼已经开始忍不住担心,跟他圆房时,可能没有什么巫山云雨,只剩下腥风血雨。

    谢揽见她不说话,眉头深锁,像是在隐忍什么痛苦。

    他换种方式安慰她:“幼娘,我真不比你幸运多少,这世上的人除了我爹,就没有一个人真心盼着我好。先说二叔,他是最担心我造反的,从前的目的不说,后面所有一切,都是想要诏安我。再说谢临溪……”

    谢揽提起谢临溪就生气。

    原本谢揽被算计娶了冯嘉幼,自认有错在先,必须要负责任,倒也没什么。

    可现在明白过来,他连去往京城都是被谢临溪骗过去的。

    他若不去京城会犯错吗?

    他本该在漠上过他的快活日子,怎么会将自己搞的像现在这样乱七八糟?

    然而这份憋屈,他再被气的冲昏头也不能当着冯嘉幼的面说出来。

    听上去像是责怪她绑住了他,不知又要哭成什么样子,心疼的还是他。

    而且谢揽非常清楚自己只是在气头上。

    他说过的,他与冯嘉幼的今生的缘分都是他上辈子跪去月亮泉求来的。

    他也承诺去为她挣个大官夫人,这些不可能因为任何变故而动摇。

    冯嘉幼问他:“你大哥怎么了?”

    “什么大哥?”谢揽恼火道,“他处心积虑的将身份让给我,你真当他是在尽兄长的责任?有一半也是怕我造反,另一半你没听他说,是二叔说他的性格不适合去京城做官。但是头上顶着父亲的遗愿,以及父母之仇,内心无法安宁。”

    谢揽转身又去河边,仿佛对着这条母亲河,才能安抚他的烦躁。

    “倘若陆家只有他一个儿子,他就得逼迫自己成为一个冷血无情的政客。可万幸啊,他还有个弟弟,他有选择。”

    冯嘉幼抚着胸口走到他身边去。

    听谢揽冷笑:“他将我骗来京城,先用个小官磨我的性子,暗中观察我能否担当重任,随后一步步的逼着我往前走。”

    即使没有冯嘉幼,可能也会用其他女人的名节大事来拴住他。

    因为他们太了解他的性格和弱点。

    将女方全族的身家性命与他完全绑住之后,他就会像现在这样骑虎难下,动弹不得。

    冯嘉幼道:“你倒也不必这样指责你大哥,他也是有本事的,像你说的,若没有你他也行,他会逼着自己改变。之所以甘愿让位置给你,一是想诏安你,二是因为你更可靠,他自认不如你强,想要以你为主。”

    “我更强更可靠,我就活该倒霉去接手这样的烂摊子?他弱他还有理了?”

    谢揽是真的生气,也是真的难过。

    “这些我最亲近的人,都只想将我变成他们心里期望的模样,有谁真正在乎过我心里究竟想要什么?”

    就连冯嘉幼也是一样,从前因为天命认为他奇货可居,知道真相就想与他和离。

    只因他愿意为她拼个功名,助她实现理想,她才又贴上来。

    说到底,看中的还是他的本事。

    谢揽发现自己很像一把刀,一件工具,一块儿垫脚石,唯独不像个人。

    他仰头望着满天触手可及的繁星:“所以我不喜欢想太多,想透了就会发现,这一天天活着到底有个什么意思。索性不管了,由得别人折腾去,我只管做我自己,快活一天是一天。”

    冯嘉幼擡头望着他的眼睛,诸多星星的倒影点在他清澈的眼瞳里,有一种令人心疼的破碎感。

    很多他没有说出口的话,冯嘉幼其实体会到了。

    究其根源,他此时此刻所有的不痛快,似乎都来源于她这个沉重的枷锁。

    他一句没提她,却处处都在指责她。

    而冯嘉幼已经没有立场安慰他,任何安慰的话,都显得她非常的虚伪。

    因为她确实是想要紧紧绑住他,不然也不会大老远的跑来西北。

    她也是从未在意过他的想法,只对他有所图谋中的一员,自私得很。

    冯嘉幼随他一起沉默了很久很久,或许是大漠的风也将她的心胸吹的开阔一回,她想,索性放他自由吧。

    “夫君,按照你们这的规矩,只要我们两个谈妥,是不是就可以和离?”

    谢揽听见“和离”两个字,原本昏沉沉的脑子瞬间清醒过来,心道一声糟糕。

    冯嘉幼叹了口气:“我实在不忍心看到你一再勉强自己,你也别再心烦了,既然心里实在不想回京城,就不要回去了,我回京城之后便对玄影司说你死在了西北。”

    “你胡说八道什么。”今夜谢揽心情极差,一时失控想得太多才会发牢骚。刚才就想让冯嘉幼先回去,怕自己忍不住乱说话,她会乱想,“我真没有不想回去,我既答应保护你,无论什么原因……”

    冯嘉幼打断他:“如果你逼着自己回京城就只是为了保护我,那大可不必。我可以改嫁给沈时行,前一段他还说我嫁给他最合适。”

    谢揽瞪着她:“沈时行说的?”

    冯嘉幼想了想:“其实还有一个更合适的人选。我及笄之前,他就连番想要求娶我,热烈得很,我那会儿心系着裴砚昭,都不知道拒绝了他多少次。不久之后他调去金陵任职,还时常写信给我倾诉相思之苦,我终于忍不住回信痛骂他好色之徒没有前途,说我此生非权臣不嫁,他才终于消停,只问这算不算我做出的承诺。”

    “他都二十六七了,至今不曾娶妻,我估摸着他还念着我,不会介意我嫁过人。最重要的一点,听闻他最近被内阁一致选为帝师,下半年就要从金陵回京城来了。连着改革法制他都有希望帮我实现,可能比你去给我挣个大官夫人快得多。”

    她问谢揽:“这样你是不是可以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