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行动.
谢揽说完这话,校场上众人看他的目光不一。
有看热闹的,有瞧不起他的。
也有不少人觉得他气定神闲,一看就成竹在胸,却不知在顾虑什么,不想动手。
而冯嘉幼从他背后微微侧身,不动声色,先观察一下韩沉的表情,又将视线扫过高台。
韩沉见他不应战,着实是松了一口气,庆幸两人之间的默契还在。
他擡了擡下巴:“谢千户是不敢么?也对,不出手就不会输。传闻中,本王始终是你的手下败将,此事足够谢千户拿来炫耀一生了吧?”
韩沉的表情比言辞更加充满挑衅,心中却丝毫不怕激怒他。
因为他说话时,擡手放下了帽檐,露出了自己刚过耳的短发。
这头发就是他不敌谢揽的证明。
其实韩沉不提醒也没关系,谢揽既已打定主意不上场,随便别人怎么说,怎么看,他才不在乎:“王上所言极是,我既然已经是个获利者了,再上场和您比武对我没有半点好处,为何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不是吃饱了撑的是什么?”
众人竟然觉得此话说的有几分道理,这场约战分明只对南疆王有利,干嘛要给他机会翻盘?
高台上的曹崧却笑了一声:“谢千户不愧是文官出身,凡事都从利处考虑。挺好,我也讨厌武将们口中那些无用的气节。”
谢揽凉飕飕的瞥向他。
曹崧仿若无事,又从侍从手中接过新茶。
在场的绝大多数都是武将,曹崧这话像是点醒了他们,连隋敬棠身边的大将都道:“谢千户……”
却看到隋敬棠擡了下手臂,那大将垂首退了回来。
隋敬棠语气低沉:“谢千户既不想动手,为何要强人所难?擂台切磋武艺罢了,又不是战场厮杀,哪里能上升到气节?”
曹崧只是冷笑,不停劝自己不要再和隋敬棠做这种毫无用处的口舌之争。
目前的当务之急是将谢揽逼迫的忍不住,上场去和韩沉比武。
地穴里的大蛇的确是死了,但南疆监国在滇南都司内还有其它的准备,说是比那两条大蛇更厉害,原本要等到与大魏正式开战再拿出来用,如今提前出山。
所以原定计划照常进行,由南疆监国安插在隋敬棠手下的细作死士,“假扮”南疆人,当众杀入滇南都司。
必须得是“当众”,才能达到最完美的效果。
除了曹崧要陷害隋敬棠之外,齐瞻文和沈时行也都是必杀之人。
总之那位监国是无恐大魏不乱,能多乱一分是一分,乱够了他再开战。
曹崧自然选择配合,这两人身份特殊,死在滇南都司里面,隋敬棠只会更惨。
可惜今日齐瞻文没来校场,一入滇南他便有些身体不适,能休息就休息。
不过待会儿校场出事儿,齐瞻文肯定是会过来的。
唯一的问题出在谢揽身上,经过韩沉的一再提醒,以及地穴内那两条大蛇的凄惨死状,他们都意识到,若将谢揽忽视,之后可能会坏事儿。
谢揽置身事外,便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一旦上了场,进入比武的状态,他对突发情况的反应自然会变慢,南疆监国专门针对他做出了一系列的部署。
具体是什么部署,曹崧并未询问,因为不关他的事儿。
他只需要配合演个戏,然后作壁上观,等大乱结束,才轮到他发力。
可如今谢揽不愿上场,事情便有些难办了,曹崧也不能以监军身份强迫他上场,这样会暴露他自己,稍后出了血案他不好解释。
曹崧眼尾余光扫向一侧,落在韩沉的座椅后方。那里站着的中年女官说是监国派来伺候韩沉的,实际上是负责监视和督促他的吧?
毕竟连曹崧都看的出来,这位国君不靠谱得很。
此时,那中年女官正蹙着眉头,似乎也为谢揽拒战而头痛。
韩沉还立在校场中央,被谢揽拒绝两次之后,他便不说话了。
“谢千户。”那中年女官再次开口,“我家监国大人其实有一句话转告。”
谢揽看向她。
中年女官朝他行了个南疆礼节:“监国大人实在很想知道您的实力,想知道我家王上此番被您擒获,沦为阶下囚,他该不该咽下这口气。”稍稍一顿,“这关系到稍后与来使的谈判,会不会顺利……”
言下之意是如果谢揽能当众光明正大的赢过韩沉,南疆监国心服,愿用几个山头将韩沉换回去。
不然就会刁难稍后的礼部使团。
她这话直接将此战改了定义,从谢揽个人的荣辱,上升到了两国谈判的高度。
上去,赢了,将是大功一件。
坚持不上,若谈判不成,都成了谢揽的罪过。
这下校场上众人的表情逐渐严肃起来,不再是之前好奇看热闹的态度。
更多沉甸甸的目光朝谢揽身上汇聚。
韩沉刚放下的心又突地提起来,出声提醒他:“谢千户,还请你仔细考虑考虑。”
他挺直脊背,直视着谢揽,眼神里写满了别答应别答应千万别答应啊!
但又觉得这事儿恐怕轮不到谢揽做主了,冯嘉幼肯定要撺掇着他上。
那女人野心勃勃的,整天想让谢揽升官,怎么会错过这样的好机会?
可他不知道的是,冯嘉幼对谢揽升不升官早没了想法,甚至在谢揽背后提醒他:“监国不会不知韩沉不敌你,目的必然不是让韩沉再输一次。”
谢揽岂会不知,无动于衷地道:“两国谈判若是由我的武功来决定,那还要礼部干什么?”
也在人群中看热闹的礼部顾侍郎,原来想来劝劝谢揽,若是有把握还请上去打一架,听他这样一说,又讪讪退了回去。
那中年女官道:“但是……”
谢揽打断她:“监国大人实在想知道我的实力,就让他来找我,我定让他知道个清楚明白。”之前说的还是场面话,此时被逼的烦躁,逐渐忍耐不住,语气也冲了起来,“他又不是我大魏的监国,没有给我发过一两银子的俸禄,凭什么他让我和谁打,我就得和谁打?”
他算老几?
是个什么狗东西?
谢揽一旦烦躁,原本闲散的模样立马消失,浑身上下都透出凛凛杀气。
是那种不杀过足够数的人,难以积聚起来的杀气。
韩沉扭头朝高台望去,另外两名侍女也都看向中年女官,目光都颇为瑟瑟。
中年女官绷紧了唇线,脸色难看极了,终于意识到了谢揽的难缠,决定放弃:“既然如此,便不难为谢千户了。您这一番话,我会如实转告给我家监国大人。”
有些恐吓的成分,将谢揽给逗笑了,是那种伴着蔑视的嘲笑:“行啊,我等着他。”
如一场闹剧落下帷幕。
众人本以为南疆王该回高台上去了,没想到他竟看向了曹崧:“本王刚才和梁掌司比试,才热了个身,原本还以为能和谢千户一较高下,谢千户既不想动手,不如曹公公来和本王过几招,如何啊?”
那中年女官先阻止:“王上……”
韩沉倏地扬起手臂,态度强硬地要她闭嘴。
原本曹崧见谢揽不应战,正心感忧虑,同时更好奇谢揽的身手,不防备韩沉突然调转枪头,对准了他,不由得愣了一愣。
他发愣时,韩沉挑着眉又道:“本王知道你是位高手,南下这一路,本王可没少受你点拨。”
曹崧反应过来,嘴角冷漠勾起。
押送路上数落过他几句,还记上仇了。
早看出他一身的草莽气,根本不适合当个君主。
还好监国是他的舅舅,若是他的王室叔叔,还有他什么事儿?
曹崧冷淡道:“本公公年事已高,言语指点还行,腿脚和你们这些年轻人可比不得。”
韩沉指了下他身边坐着的隋敬棠:“曹公公说笑呢,你的年纪比国公爷还小十岁吧,你自称年事已高,岂不是讥讽国公爷半截身子都快入土了,还掌什么兵?”
隋敬棠也不恼:“曹公公若是怕的话,我去与王上过两招?”
“不必。”曹崧冷哼一声。
不给这小子点教训,他稍后怕不会老实做事儿。
“我多年不曾当众与人较量了,活动活动筋骨也好。”曹崧站起来,身边的宦官为他解了披风。
曹崧顺势扭头,以眼尾余光告诉那位南疆女官,不是他不给监国大人面子,是这臭小子给脸不要脸。
那女官面色凝重,看上去对自家这位君主也是无奈得很。
韩沉等曹崧来到面前:“莫说本王欺负你,我不使兵刃,而你随意。”
曹崧不屑,也不使用兵刃:“随意切磋几招便是。”
……
曹崧这一上场,顿时将众人都目光重新吸引走了。
谢揽这边终于清净了,但他的燥劲儿还没消,紧攥着刀柄,骨节咯吱响。
冯嘉幼从他背后走出来,重新与他并肩,趁着没人注意,挽了挽他手臂:“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若只有他一个人,他才不会管什么阴谋诡计,早动手了。
“委屈谈不上。”谢揽就是觉得烦,被冯嘉幼一贴,像是三伏天靠过来的冰块儿,他的燥意顿时散了,又得意起来,“想算计我?我不愿意被算计的时候,看谁逼得动我。”
冯嘉幼赶紧夸他几句,又忧心忡忡:“也不知道那位南疆监国究竟想干什么,我为何越来越看不懂了?”
谢揽劝她放宽心:“咱们只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这里不再是焦点之后,骆清流又溜了回来:“我怎么觉得不太对劲儿?”
“你才知道?”冯嘉幼见他方才躲的飞快,提醒他,“你不要走太远,万一出事儿,还要你帮忙照顾着点儿阿瑛。”
骆清流蹙了蹙眉,朝前方望去,隋瑛正和沈时行凑在前排观战,两个人边看边聊,也不知在聊些什么内容。
他微微失神时,听见谢揽颇为惊讶的声音:“真是没想到。”
冯嘉幼和骆清流一起看向他。
谢揽却没注意到两人的目光,他的注意力完全被曹崧给吸引了:“真不愧是当年的东厂第一人。”
只见校场中央,韩沉依然是以两指代剑,攻向曹崧。
因不曾见过曹崧出手,不知他的路数,只能在强攻中慢慢找寻。
但韩沉每次出“剑”,总能被曹崧提前预判,先一步闪避。
同时还能估算到他的下一招,绕去他背后,试图攻击他持“剑”那条手臂的手肘。
韩沉每次都要慌忙躲开,调整个两三招,才可以再次发动攻势。
“韩沉打不过他。”谢揽观战过后,做出了判断,“很快韩沉的攻势便会吃力,躲避也会混乱,曹崧一旦攻到他的手肘,他就输了。因为若他持真剑,剑会脱手。”
冯嘉幼看不懂,但她瞧见谢揽跃跃欲试的表情,便知道这曹崧的本事有多强:“他算第几流?”
谢揽摸着下巴仔细想了想:“超一流。还记不记得之前淮安府刺杀李似修之人?”
冯嘉幼岂会忘记:“那个使双刃弯刀的刺客?”
谢揽点头:“对,曹崧和他的本事差不多。”
冯嘉幼明白了:“那还好。”
那使双刃弯刀的刺客虽然厉害,但谢揽打废他只受了点儿轻伤。
“你不能这样类比,那刺客才二十出头,曹崧都五十多了。”谢揽默默在心里估算了下,挑了挑眉,“不过曹崧最巅峰的时期,我想打败他也不会很难。”
但也不会太轻松。
骆清流呼了口气:“听你这样说,我心里舒服多了。”
谢揽看向他:“你是被曹崧抓住的?十年前他四十岁,正值盛年,那难怪了。”
骆清流犹豫了会儿,问道:“如果我现在想杀他,以我最好的状态,有没有赢面?”
谢揽摇头:“不容易,曹崧几乎没有弱点。想稳赢他需要再过十年,你没事儿多练练,他再老十岁。”
骆清流:“……”
谢揽问:“怎么,你很想杀他报仇?”
骆清流没答话。
看样子是了,谢揽安慰他:“别灰心,也并非没有机会,我说的是‘几乎’没弱点,而不是‘绝对’没弱点。”
他递给骆清流一个嘚瑟的眼神:求我啊,我告诉你。
骆清流抽了抽嘴角。
冯嘉幼提醒谢揽:“回京之前不能杀曹崧,他是使团领队,夫君你此行的任务是负责保护他,他若死了,你属于重大失职。除非你想辞官,倒是个好机会。”
“哦对。”谢揽险些将这茬忘记了,慌忙收起自己的嘚瑟,在骆清流肩膀拍了下,郑重道,“你先忍忍,等我把曹崧上交朝廷之后,再教你如何杀他。”
骆清流连忙解释:“我……”
谢揽一阵后怕:“我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儿把官位给丢了,不然往后该怎么在京城讨生活?”
骆清流:“?”
怀疑他是不是在讲笑话。
骆清流劝他放心:“我两年内都不会杀他的,这是我和督公的约法三章……”
他讲了讲,又感叹,“所以我真是打从心底佩服我家督公,说起来曹崧和他也是仇深似海,当年京郊书院的惨案就是曹崧带的队,督公被抓进宫之后,也没少受他的欺辱。只因为曹崧有用,督公就能忍下来,留他到今天。和督公所受的苦难相比,我这点仇,好像也没有很严重。”
骆清流话音落下,前方人群发出一阵抽气声。
韩沉败了。
曹崧不疾不徐,如温水煮青蛙,直到最后才令众人反应出他的能耐。
韩沉都已经气喘吁吁了,他还神态自若。
原本动不动对曹崧怒目的滇南都司将领,再看他的目光明显起了变化。
“不知王上玩够了没?”曹崧看向韩沉,警告他适可而止,该办正事儿了。
韩沉捂着自己的手肘,痛的额头直冒冷汗,咬着牙没办法说。
曹崧正准备回到高台上去,瞧见那南疆女官给他使了个眼色。
他会意,要开始行动了。
……
“轰——!”西北角突然爆发出一声巨响。
随着这声巨响,地面一阵颤动。
冯嘉幼正和谢揽说话,尚未反应过来,谢揽已经绕去她背后,捂住了她的耳朵。因此地面颤动时,她背靠他的胸膛站的很稳。
等响动过了,谢揽才空出一只手,拔出了苗刀。
这变故虽很突然,却并不意外,甚至等待多时。
他瞥见骆清流已经跑去隋瑛和沈时行身边,便只专心护住冯嘉幼,不断往后退,远离人群,静观其变。
“是军械库!”
校场上的将士都知道是军械库发生了爆炸,地动山摇间,并没有慌乱,而是看向高台上的隋敬棠,等待指示。
而人群中谁突然惊呼一声:“小心毒蝎子!”
根本没谁看到蝎子,但众人纷纷拔刀,场面顿时便开始乱作一团。
却在此时,下方人群里突然飞出二十几名士兵,已经戴上了相同的鬼面具,朝高台冲杀。
高台上尽是高手,无论滇南都司的将领,还是十二监的护卫,纷纷拔刀迎敌,将多数人拦于台下,一时间刀剑争鸣。
最终只有一人得空,跄踉着落在高台上。
此人手持一柄匕首,朝曹崧攻去!
“夫君!”慌乱中的冯嘉幼指向高台。
谢揽持刀稳稳站着,他瞧见了,那刺杀曹崧之人是位一流高手,但和曹崧相比,仍然有半步差距,用不着他出手。
隋敬棠同样没动,他虽有义务保护监军,但才露过一手的曹崧哪里用他保护?
曹崧自己也没太过在意,只因知道这是一场戏,他要先受点儿伤,之后才能更好的刁难隋敬棠。
因此那匕首朝他肩膀扎来时,他与刺客简单过了几招,并未全力抵挡。
最终那匕首在他肩膀上划了一刀,可以了,他正准备将对方击退,却发现自己的手脚竟然有些不听使唤?
低头一看,肩膀处的伤口竟有黑血冒了出来!
匕首萃了剧毒?
还是毒蛊钻了进去?
曹崧惊恐的察觉不对时,已经晚了。
他全身有一瞬的麻痹,便在这一瞬,那本就只输他半步的刺客以全部力量,狠狠地,将匕首扎进他的心脏!
如钉棺材一般,刺客将他扎在桌椅上,且低头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曹崧的瞳孔先是紧缩,再是逐渐扩散,张了张嘴,却只吐出了一口黑血。
无论是从未判断失误过的谢揽,还是巴不得曹崧赶紧死的隋敬棠和骆清流,都是满眼的错愕。
不敢相信,曹崧就这么轻易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