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谢玄英接手的这群新兵,已经有点模样了。
他?们之中的汉人部分来自卫所,是之前被挑剩下?的。这类人无外乎两种情况,要么负伤,行动多有不便?,被筛下?来的,要么有关系,报了老弱病,打?点后?留在后?方。
但卫所废弛已久,一卫满额是五千余人,吃空饷的能有一半儿。首次调集的一万余人,就掏空了贵州一半兵力——贵州就驿道?一线属于大夏,各地均不能缺人防守,以免其他?夷民动乱。
所以,新兵中更多的是新征入伍的流民或贫民。
前些年,皇帝决心尝试募兵,以抗倭寇,成绩斐然。这次自定西伯家中抄出百万白银,国库充实,他?便?同意兵部的请求,允许贵州募兵平叛。
谢玄英被调到贵州,与此事亦有关联。
皇帝可?不想大笔的军费又不明不白地消失了。
事实证明,这是个正确的决定。
这些新兵都是被饷银吸引,主?动选择从军的。
那他?们能有多少工资呢?
户部的账目上写?的是5两,可?落到谢玄英手上,就剩每人3两这么多了。而他?也不能真的每人发3两银子?,库房里可?没那么多白银。
3两银子?的军饷,包括衣服、粮食、武器和马,这就去掉了1两。剩下?的,他?不能全?分发下?去,要留一部分以备不时?之需。
比如,粮草因为雨天烂了,被敌军夺走了,莫名其妙被火烧了(……)。
还?有阵亡的军户要抚恤,生病了要买药,最后?切实落到士兵手里的饷银,大概是1两银子?。
钱也不会发白银,必然是以铜钱为主?。
饶是如此,许多士卒也已惊喜万分。
发下?来的米,不是霉的,做衣服的布,不是烂的,隔三差五的,伙食里还?能见到肉腥,这可?比想象中好了太多。
这自然引起了卫所士卒的不满。
他?们世世代代是军户,屯田能换一部分粮食,可?被征召后?,朝廷不发饷银,只管衣食住行。
募兵的能有一两的月钱,他?们没有,谁能高兴?
谢玄英早有预料,提前准备好的银子?就有了用?武之地:操练优胜的队伍,当月能额外领3钱银。
他?平均每隔十日就要比试一次,若次次都赢,就能额外得到1两。而军户家中毕竟有田产,和流民不同,这样的奖赏,多少安抚了他?们不平的内心。
对于其他?土兵而言,获胜不分人,彜人获胜,谢玄英照样发钱。
他?们很高兴,土司征召他?们打?仗,可?不会给饷银,都是强行征召入伍,付出的代价也只是让他?们有饭吃。
至于黎哥这样获罪充军的苗兵,抱歉,他?们处于最底层,什么都得不到。
他?们会憋着一股气,等上战场的那一日,彻底爆发。
——唯有立功,能折罪获赏。
谢玄英把钱和人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然而,费尽心机锤炼他?们,有的问题依旧无法解决。
汉人排斥苗人,苗人亦提防汉人,双方泾渭分明。
他?们甚至不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这种敌对的意识,即是刺激他?们竞争的动力,也有可?能引发矛盾,必须做得恰到好处,才能维持数股力量的平衡。
谢玄英过往的经历,帮了他?很大的忙。
纵使如此,他?仍然忧心忡忡。
今日用?膳时?,又和程丹若提及此事:“一两个月还?好说,天长日久的……”
“你已经尽力了。”程丹若戳着碗里的饭,沉思道?,“我这两天一直在想,朝廷改土归流,其实就是想让汉夷融合,就好像西北归化?的胡人一样,双方通婚,久而久之,便?密不可?分了。”
他?颔首:“不错。”
“照理说,自太祖初,各土司归顺,也有近百年了。”她道?,“为何始终不曾见效呢?”
谢玄英自到任,便?在钱粮的军务中挣扎,还?没有好好了解过这个地方:“为何?”
程丹若道?:“前段时?间,我经常上街闲逛,和苗人攀谈,有位妇人,得知?我在收药材,每日都去山里挖草药,差点摔断了腿。爬着到集市,只为求我多收一点草药——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摇头。
“她家欠了巨债。”程丹若道?,“高利贷。”
谢玄英不知?此时?,但稍稍一想便?也知?道?个中因果:苗人耕种技术落后?,许多深山的寨子?,还?在刀耕火种,粮食产量低,遇见天灾人祸,便?不得不借债度日。
毕竟,一旦被收编户籍,苗民就需要交税了。
“军官放,汉人富商放,苗民里富裕的也会放。”她大摇其头,“许多苗民都欠下?巨额利贷,不得不出卖田地。”
谢玄英深吸口气:“还?有吗?”
“有,贵州那条街上,我买香粉的那户人家,最近办了丧事。”程丹若道?,“老板的儿子?外出进货,在路上被苗人劫去了银两不说,人也没了。”
谢玄英哑然。
他?们到贵州的路上,不知?多少次碰见强盗团伙,只是见他?们装备精良,一个个都没敢动手而已。
“在许多汉人眼中,苗民喜好抢掠,都是野蛮之人。”
她继续说,“除此之外,我还?遇见过官兵驱赶贩卖药材的苗民,强征苗民贩运粮食,每石给钱七百文。”
谢玄英:“……”
往湖广买粮是他?的命令,每石7钱,但算上雇佣民夫、船只耗费之类的损耗,账目上差不多1两银子?。
就给苗民买粮的成本?钱,让他?们自掏腰包来回,免费干活,人工钱呢?
“我会叫人严查。”他?面无表情道?,“已经去了的,回来补发。”
程丹若点点头,没有过多纠结这个问题。
只是道?:“你发现?没有,剥削欺压苗民的,是汉人官商,受到苗人滋扰,家破人亡的,是汉人的百姓。”
其实,贵州的情形并不罕见,说到底,就是统治阶级在剥削被统治阶级。
但因为民族问题,老百姓和老百姓之间就有了仇怨。
谢玄英皱眉:“整顿吏治是藩台的职责,我怕是不好插手。”
三司职权分立,反而不像知?府,样样都要管。他?这个参政是专门为军务而设,且如今,战事才是最要紧的,腾不出手来。
“我们就先做好自己的事情。”程丹若思索道?,“我想去军营待段时?间。”
“我明日再带你……”谢玄英后?知?后?觉,“你是何意?”
她平静道?:“我问过了,军中没有大夫。”
谢玄英无奈地看着她。
现?在的军营像个火药桶,她也不怕炸了。
“早上去,晚上回。”程丹若道?,“我们不能期望底下?受苦的百姓体谅对方,要想汉夷友好,该我们以身作则,先做出姿态。”
谢玄英一时?沉默。
这话说服了他?,是啊,怎么能奢望百姓知?晓大义,主?动弥合关系呢?教化?本?是官员的职责。
“罢了。”他?道?,“正好我手上没什么大事,我们一起去。”
她微微弯起唇:“嗯。”
黎哥满脸淤青地端走了自己的碗。
给他?打?饭的汉人,心不甘情不愿地给他?舀了勺肉汤,肉类的油花漂浮在水面,带着独有的光泽和香气。
哼。黎哥心里不屑地喷了口气,他?们今天赢了,照规定就有肉汤,对方再不爽也不能违反军令。
他?一手粟米饭,一手汤,蹲到角落里大快朵颐。
他?身边是同样狼吞虎咽的表兄弟。表兄弟叫黎猛,因为杀了个百户,被寨子?当做首恶,一块儿送到这边“赎罪”。
“别说,这汉人官不错。”黎猛舔舔嘴唇,“半个月了,顿顿都有粟米,我还?以为只能啃野草呢。”
黎哥没有说话。
比起只考虑眼前的兄弟,他?感觉得到,上头的人有意在磨炼他?们。
赢了不给赏钱,是打?压,吃食不克扣,是示好,渐渐的,他?们心里憋了股气,就好像黎猛,已经提过几次想立功了。
“不知?道?啥时?候轮到我们。”果然,黎猛又说起了这个,“我听人说,那些彜族的,立功就有赏田!”
“田?”黎哥就算知?道?是诱饵,也抵挡不住诱惑,“真的假的?”
“真的,昨天不是水东那边的彜人赢了么,他?不要赏,见了那个大官,说想出了一套用?□□的法子?,两人搭伴,用?枪的在前面这样一下?,拿弩的就这样射。”黎猛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当时?就赏了他?十两银子?,还?说要是立了功,就给他?赏田。”
“说说而已。”黎哥嘴上保持警惕,“谁知?道?真假。”
“万一是真的呢?”黎猛说,眼睛贼亮。
黎哥抹抹嘴,没接这话:“那也得等打?起来再说,行了,回去吧。”
半道?,遇见了啃粗面馒头的汉军。
馒头表皮粗粝,夹杂着麦麸,看着就划拉嗓子?。可?黎哥还?是有点馋,这馒头看着不咋地,可?个头不小,顶饿抗饥。
他?还?能再吃三个。
“看什么看?蛮子?!”汉军不屑地翻白眼,“过两天有你们好看。”
“呸!”黎猛吐了口痰,“要你们好看!龟孙!”
他?以前不会说汉话,在军营里待了没几天,倒是把脏话俗语学?了个字正腔圆。
“你说什么?”对方爆发出一连串侮辱爹妈的粗话。
黎猛没听懂,但不妨碍他?感觉出不是好话,火气直充脑门:“你——”
“冷静。”黎哥一把拉住他?,“他?们在故意找我们麻烦,万一我们被罚了,下?次还?怎么赢?你还?想不想吃肉了?”
军规森严,被发现?打?架斗殴,汉人要罚打?军棍,他?们更没好果子?吃了。
黎猛恍然大悟,迈出去的脚倏地收回:“汉人真狡诈。”
见他?们没有上当,汉人这边儿,方才开口骂人的不由嘀咕:“杜哥,这群蛮子?学?乖了啊。”
“狗挨打?都知?道?绕路呢,何况是人。”蹲在角落里啃馒头的年轻人平静地说,“要赢他?们,得凭真本?事。”
对方讪讪然:“我这不是想多拿点银子?么,瞧着他?们每个月拿钱,咱们没有,我心里真是猫抓似的。”
“咱们是军户。”旁边的人说,“等立了功,就有赏田了。”
“立功哪这么容易?”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轮到我们。”
“不会太久的。”那个被称呼为杜哥的年轻人说,“仗还?没打?就征兵了,朝廷肯定不会只派一万人。”
旁人问:“那得要多少?”
“如果是我,只要三万。”杜哥半真半假道?,“如果是别人嘛,至少五万。”
众人大笑。
“杜兄弟果然是百年难得一见的良才,等富贵了,可?不要忘记兄弟。”
“就是,到时?候千万要提携兄弟们一把。”
年轻人笑笑,没说话。
他?可?不甘心世世代代做个军户,没机会也就罢了,若有机会,必将一鸣惊人,一飞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