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缓缓驶入湖中,碧海蓝天,荷花竞放,岸边杨柳低垂,鸟语花香。
杨太太的宴会有序推进。
程丹若切身感受了一把最?高等级社交的气氛,出乎预料,还挺和谐。
杨太太毕竟是老人?了,她在?京城社交场混了十几年,熟悉客人?,客人?也熟悉她的脾性。大家?知道分寸在?哪儿,自然比当初参加程丹若的宴席放松。
外间里,奶奶们拉家?常:你?生了吗?你?孩子几岁了?我家?有个?亲戚到岁数了,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姑娘们在?聊天斗艳:我要画画,我要作诗,哼,你?今天的衣服没我好看,听说你?定亲了?她最?近学?管家?了,不?和我们玩,不?理她。
里间的太太桌在?……打牌。
摆了两桌,打叶子牌。
程丹若作为新人?,肯定要努力展示自己?合群的一面,加入其中,和张太太、赵太太、许太太打。
她先表示自己?不?太会打牌,拉杨二奶奶当外援。
既然杨家?准备了叶子牌,可见是保留项目,杨二奶奶甭管以前会不?会,进了杨家?门肯定也学?会了,帮她出主意看牌。
高官太太们打牌也是各有各的脾气。
许太太与人?为善,打牌却?有点慢,时不?时就要被人?催,张太太出牌却?很?利索,一看就是老手,赵太太机警,会给杨太太喂牌,匡太太是个?急性子,打得快,后悔得也快。
王太太没参与,和辛太太说话,竖起耳朵一听,好么?,又在?聊婚事。
王家?人?口多,辛家?不?逞多让,每年都要为儿女亲事发愁。
当年王尚书是给王五、王六说亲,这会儿已经说到王大的女儿了。
辛家?也不?逞多让。辛尚书是家?里老六,上头五个?哥哥,种田供他读书,他千辛万苦考上了进士,就有义务提携侄子。
六房人?,光侄子侄孙就有二十几口人?,辛尚书将兄弟安顿在?老家?,把有出息的后辈带在?身边。
京城地方有限,住不?下太多人?,好几个?亲孙子都在?老家?,结果一来二去?,被耽误了婚事,愁得幸太太都不?养病了,出门物色孙媳。
程丹若暗中感慨,要不?说身份,光看聊的话题,在?座的和普通人?家?毫无区别。
从十几岁的小姑娘,到二三十岁的妇人?,再到五六十岁的老太太,不?同阶段有着不?同的烦恼。
真实又琐碎。
正?因如此,要在?众多信息中筛选出“有趣”的部分,就格外考验人?。
她耐心地等待着。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她输了些钱,摆摆手说不?打了,换另一位太太顶替,自己?则走到窗边吹风。
徐徐凉风入室,吹走夏日的烦躁。
跟随画舫的几艘小船,有戏子在?船头化妆穿戴,想来一会儿有戏可听。
就在?这时,外间的碎语引起了她的注意。
“今年的荔枝特别少。”有位奶奶抱怨道,“前两年五月就有了,今年也就在?我公公那边看见一盘。”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另一位奶奶附和,“往年这时候,咱们怎么?都能吃上半碟子。”
眼尖的人?压低声音:“今儿桌上也没有。”
“杨家?没有,可不?代表别家?没有。”有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喜滋滋地说,“我嫂子就给了我三颗。”
众人?立马看去?,她嫂子是个?鹅蛋脸的年轻女子,忙解释道:“是我姐姐端午送回家?里的,娘心疼我,让我拿了一盘回家?。”
程丹若不?太认得对方,瞄了眼。
杨二奶奶眼观六路,见她似乎在?听八卦,笑着递上甜汤:“快开席了……这是许二娘。”
程丹若恍然,随即脑海中浮现出了一段话——“要是二娘不?行,是不?是还有三娘四娘?”
原来是这个?二娘。
而其他奶奶们听了这话,知道好戏看不?成了。
许意娘为郡王妃,得到荔枝的途径多得是,指不?定就是皇帝赏的,许家?有,杨家?没有,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众人?转开视线,许二娘拉了小姑子:“休要轻狂,不?过两颗荔枝,谁家?吃不?到?”
小姑娘扁扁嘴巴:“是她们说没有的。”
“好了。”许二娘板起脸,“小心我告诉母亲去?。”
小姑娘不?作声了,转头和姐妹们到楼下吃点心。
程丹若围观了全过程,对许、杨两家?争风头的事不?感兴趣,却?有点好奇,荔枝怎么?就晚了呢?
日头渐渐升高,众人?转移到三楼的另一处船舱用膳。
夏季燥热,谁都不?耐烦吃大鱼大肉,今日便以清淡凉爽的菜肴为主。
其中一道冰糖莲藕,嫩而鲜美?,十分爽口,让她记忆深刻。当然,槐叶冷淘、鸡丝凉面、樱桃酥酪亦有滋味,所饮的碧芳酒则满口荷香,宜景宜情。
但最?下饭的还是张太太的话。
她说:“这皮白?瓤青的是什么?瓜?”
“这是高丽香瓜,朝鲜来的东西?。”杨太太笑道,“南边不?常见吧?”
“两广还是吃云南香瓜多些,还有荔枝、芒果。”张太太似有迟疑,“京城好似没有。”
“有也是有的。”匡太太最?快接茬,热情地解释,“荔枝容易坏,都是到了成熟的季节,荔枝树连根带土一道运,紧赶慢赶送到京里,正?好能吃最?后一口。”
张太太笑道:“原是这样。”
程丹若饶有深意地瞥了一眼。
南方进贡荔枝,虽说是太监们的活,做过总督的张友不?知道?张太太不?知道?她提这话题干什么??
要知道,张太太面对她时,固然有些傲慢,但不?乏机变,亦有她的人?生智慧。
今天请客的是杨太太,砸首辅太太的场,张太太没那么?蠢。
“我吃惯了,在?京城也想得紧。”张太太打听,“不?知哪里能弄到?”
一面说,一面看向了许太太。
许太太不?动声色:“我们家?是郡王妃赏的,却?是不?知。”
杨太太的表情似乎微微变化了瞬,脸上却?笑:“咱们也不?是年年有,毕竟劳民伤财,也不?常用。”
“哎呀。”张太太立即致歉,“是我冒昧了,您说得是。”
程丹若略有纳闷:这是干什么??许意娘给荔枝合情合理,挑拨不?了许杨啊。
她一面思忖着,一面留意众人?的反应。
曹太太打了个?圆场:“你?尝尝这肃宁桃,河北来的,南边也吃不?着。”也没忘记招呼程丹若,“你?今日用得少,可是脾胃不?佳?吃些果子开开胃。”
程丹若应声,拿了一串白?樱桃,慢慢抿着吃。
匡太太在?问杨太太:“今儿听什么?戏?听说余庆班排了新戏,是个?什么?有名的才子写?的,我端午去?问,人?家?说在?排,还没演过呢。”
杨太太就道:“叫《白?素贞》,头回点,也不?知道好不?好听。”
“还是您有脸面。”
王太太终于?有了兴趣,说道:“书我看过,演说的白?蛇,倒也有点意思。”
程丹若:“……”姜元文写?完了?出版了?还排了戏?
她怎么?一点不?知道?忙问:“一共几回?”
“才出了三回。”王太太道,“写?得挺好,也不?知今儿能演几场。”
杨太太叫了戏班子的人?问。
班主答道:“咱们今儿演到第五回,外头都是没有的,书要初十才印呢。”
提前观看的特权谁都喜欢,众太太起了兴趣,话题便歪到了戏文上。
气氛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和乐,但程丹若注意到,吏部侍郎赵太太的视线,划过张太太,再划向许太太,眼底闪过思量。
注意到她的视线,猛地擡起眼神。
程丹若镇定地朝她笑了笑。
赵太太亦是微微一笑,仿佛只是不?经意的对视。
然则此后,对方的视线数次停留在?她身上。
一如对许张,充满思量。
程丹若假作不?知,专心看排演的戏文。开篇三回就是她之前讲的套路,白?素贞修道有成,下山寻恩人?,然后遇到了许宣,开了一家?药铺,聘他为坐堂大夫。
第四回和第五回,写?了一桩悬案——男主人?逛窑子,死?在?妓女屋里,妓女被指谋杀,关入大牢。
夜里,她向观音菩萨恳求,说自己?虽入风尘,却?不?堪蒙受不?白?之冤,准备一死?以证清白?。
她平时经常拿卖身钱募捐,是虔诚的信众,故观音菩萨现身,让她等一等,说自有人?来相救。
没错,白?素贞、许宣和小青就去?救人?了。
最?后查明是男人?醉酒,被呕吐物噎住,窒息而亡。
故事既有神佛,又有悬案,还有医学?知识,相当新颖,大家?都看十分入神,不?断叫好。
连程丹若这个?写?大纲的都看住了。
市面上戏文众多,可从古至今流传下去?的曲目,也就那几种,可想而知其他被淘汰的作品多烂。
一天到晚不?是才子佳人?幽会,效仿西?厢记,就是媳妇贞烈孝顺,吃尽苦头也要帮男人?侍奉爹妈,指不?定最?后还得和人?共事一夫。
——当然,此处特指后宅看的曲目。
不?正?经的戏曲很?多,都演在?无人?知道的幽宅,偷情、出轨、扒灰应有尽有。
《白?素贞》延续了名气不?小的白?蛇传说,又有大才子润笔,文辞优美?,一时间红遍京城,也是理所应当的。
程丹若非常满意,直到傍晚下船,脸上都是笑影。
日落时分,半湖赤红。
她在?湖边略微立了一立,方坐马车回家?。
谢玄英下班早,已经到家?了,见她带着笑进门,知道没受委屈,随口问:“今日如何?”
程丹若道:“姜光灿写?好了都不?给我瞧瞧。”
谢玄英欲言又止,没好意思嫌弃她。
好在?程丹若知道自己?的文学?水平,不?过随口一提,马上转回正?题:“对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今年荔枝没了?”
“荔枝?”他莫名,“不?是在?冰鉴里?你?要吃?”
“那是宫里赏下来的。”程丹若道,“今天听人?说,说市面上没有荔枝卖了。”
谢玄英还真没留意这个?。
他沉吟:“荔枝本就难买,除了贡品,外头千金难求,兴许是路上坏了。”
荔枝是皇家?也难得一见的贡品,外头都是论颗卖,平时大家?也不?拿它当正?经水果吃,而是用来招待客人?,浅浅的汝窑白?瓷碟上摆上两三颗,以显富贵。
和要求送到宫里,必须颗颗品相完好不?同,外头的荔枝参差不?齐,所以数目比贡品多,坏掉的概率也大。
有时运气不?好,全都坏了也是有的。
“我原也是这么?想的,但张太太的话,总让我觉得……”程丹若迟疑,“好像有什么?隐情?”
谢玄英认真起来,皱眉猜测:“南方受灾了?”
她摇摇头,答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