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独有偶,赴宴回?家喝口茶,就开始复盘的人家有很多。
杏花胡同,赵侍郎家。
赵太太一?回?家,听说?丈夫在?和清客品鉴古董,便吩咐丫鬟:“叫他来。”
丫鬟立即去书房喊人,赵侍郎一?听,新?到手的古镇纸也不看了,还没欣赏的书法作品也不鉴定了,扶正网巾,掸掸衣袍,迅速去往正院。
“老爷来了。”赵太太清清瘦瘦的一?个人,说?话也慢条斯理的,但赵侍郎丝毫没有架子,温言道:“烈日炎炎,夫人辛苦了。”
赵太太颔首:“今日过?去,听见了些有趣的事儿,说?来给老爷听听。”
赵侍郎神色一?肃,洗耳恭听。
他这位夫人,才学平平,样貌平平,看着疏无特?色,但他却丝毫不敢怠慢。从一?介书生到进士,再到吏部?侍郎,她陪伴了他整个仕途,也做出莫大贡献。
昔年,多亏她当机立断,果断在?河堤案中投靠还是按察使的杨首辅,赵家才有今天。
她的每句话,赵侍郎都极为看重。
而今天,赵太太说?了荔枝的事,道:“张氏话语不乏试探,兴许,南边出了什么事。”
赵侍郎立即道:“我明天寻人打?听打?听。”
“辛尚书家急着说?亲。”赵太太沉吟,“我记得,他家的孙子才十七,拖两年也无妨,可听今天的口气,好似这几个月就想定下似的。”
赵侍郎问:“辛太太身子不好,莫非……”
“那?是孙子,不是儿子。”赵太太眸光闪烁,“或许,是辛老太太快不行?了。”
赵侍郎沉吟:“辛公不在?内阁,纵然?丁忧也无大碍。”
赵太太缓缓道:“蔡义。”
赵侍郎马上懂了,拈须道:“不错,辛公若退了,是老蔡的机会。元辅一?直想让他入阁。”
他立即道,“我寻机和蔡子义说?一?声。”
杨党的核心团体有四人,杨首辅领头,匡尚书其?次,紧跟着就是蔡义和他,但他半路投效,肯定没这么快入阁,不如卖个人情给蔡家。
蔡义行?事方正,比匡尚书更值得来往。
“我记得,蔡家有个孙女差不多也快及笄了。”赵太太喝口茶,暗示道,“两家若能?结为亲家,不失为一?桩美事。”
赵侍郎颔首:“夫人所言极是。”
赵太太点点头,陷入沉思。
赵侍郎不由奇怪:“可还有事?”
“我在?想宁远夫人。”赵太太轻声道,“她是晏子真的女儿?”
赵侍郎:“不错。”
“晏家是不是还有个女儿待字闺中?”赵太太的视线投向了偏院,“二郎也到说?亲的年纪了。”
“说?晏家姑娘?”赵侍郎思索,“倒也无不可,就怕人家嫌弃二郎是庶出。”
赵太太沉默了一?瞬,才道:“大郎没了,他以后继承家业,也没区别。”
赵侍郎道:“总要相看过?。”
“这是自然?。”赵太太微微阖眼,“我累了。”
“你好生歇息。”赵侍郎起身,“我去趟蔡家,晚上不回?来扰你了。”
赵太太淡淡道:“嗯?”
赵侍郎心头一?紧。他今年四十多岁,已经到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年纪,昨天刚在?爱妾那?里歇过?,腰乏得很。
但妻子劳苦功高,又不能?怠慢。
“我这不是怕吵着你么。”他神色自若,“我知道你爱清净。”
赵太太:“晚上你可以去书房睡。”
她喜欢清静没错,丈夫一?来,整个院子都吵吵嚷嚷的,反而叫她头疼,但喜欢清净归清净,当值是当值。
老夫老妻了,该交的睡还是得交。
赵侍郎眼见逃不过?去,只?好假作镇定地应下。
甫一?出门,就打?发长随:“去仁爱堂买一?壶药酒来。”
小厮嘿嘿笑:“老爷,还是虎鞭?”
赵侍郎眼睛一?瞪,擡脚就是踹,小厮夸张地摔了一?个趔趄,然?后麻溜地跑了。
仁爱堂的虎鞭酒是秘方,一?年到头也没几瓮,买不到可就要吃挂落了。
王家。
王太太回?家就躺下了,她是北方人,有点晕船,时间短还好,时间一?长就晕,丫鬟立在?后头,纤细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按摩头部?的穴道。
冰鉴吹出丝丝凉风,伴随着冰镇瓜果的清香,终于让她缓了过?来。
王尚书就是这时进来的。
“今儿怎么样?”他问老妻。
王太太疲惫道:“上午打?牌吵得我头疼,倒是下午的戏不错。”
“你闷了大半年,也该出去走动走动。”王尚书感慨,“甭管人家怎么说?,咱们日子还得过?。”
他去岁下半年装病,全?家都停了交际,老妻也闷在?家中大半年,夏天热,屋里待不住,去湖边走走也是消遣。
王太太道:“别的我也不说?了,把惠娘的亲事定下再说?。”
王尚书问:“可有人选了?”
“辛家在?给孙辈说?亲。”王太太道,“有点急了。”
王尚书沉吟:“惠娘毕竟是小辈里最大的,还是要好好挑,不能?急。”
王太太叹口气:“可不是,辛家虽然?门当户对?,两个孙子却在?老家长大,怎么放得下心。”
“老辛这个人就是太在?乎风评。”王尚书呵呵,“自家孙子不带,带兄弟的,知道的知道他重情义,不知道的肯定骂他拎不清楚。”
王太太已经疲了:“第?四代了,咱们也不能?事事操心,之后就让老大媳妇自己去打?听吧。”
王尚书没接话,他知道,老妻说?是这么说?,可必定要过?问一?二。
趁他还在?,趁他还有用处,替子孙们寻个踏实的后路。
许家。
许太太在?回?家路上,就派仆妇去打?听了荔枝的事,等?回?到家,马上叫来许大:“你爹今日当值,你去书房等?他,让他一?回?就来见我。”
许大爷忙应下,困惑道:“母亲,出了什么事?”
“张家怕不是想对?付你爹。”许太太咂摸着张太太的表情,“荔枝又不是咱们自己买的,活像是我们劫了贡品……若是牵连到郡王妃就不好了。”
许意娘是家里最争气的姑娘,嫁的也最好,今后指不定就更进一?步。
许大爷一?听,忖度道:“可要冯氏回?家一?趟?”
他妻子冯氏就是昌平侯的女儿。
许太太沉吟少时,摇摇头:“不必大张旗鼓,我看不像真有什么,反应太大,人家当我们心虚。”
“是。”
张家。
张太太回?到家中,处理了两件家事,待晚膳时才见着应酬回?来的张友。
夫妻俩的对?话极其?简单。
张友:“如何?”
张太太:“许家不像知情的样子。”
张友拿起桌上的荔枝:“噢?”
“我问了以后,许太太瞧了杨太太好一?会儿。”张太太分析,“太平常了。”
张友点点头,心里有了数。
出门参加一?场宴会,人人都有自己的收获。
低端玩家听了一?肚子新?鲜事,满足自己的精神需求。
中端玩家彼此交换信息,互相帮衬,解决了一?些困扰和烦恼。
高端玩家观察出隐藏于水下的暗流,各自应对?。
几颗荔枝,万般心思。
程丹若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在?交通不发达的时代,车马很慢,能?直接接收的讯息少之又少,娱乐活动也不多。
闲着没事,不就爱琢磨人吗?
她将今天的信息记录在?册,分析哪些能?派得上用场。
最直接的肯定是辛家和王家的结亲意向。
尤其?辛家,书香门第?,尚书亲孙,三代下来,再薄的家底也攒出了底子,但养在?老家,又非嫡长,苏心娘指不定能?行?。
至于荔枝……应该只?是个别有隐情,但与切身无关的新?闻。
她这么判断着,却拿捏不准。
于是,更好奇结果了,催着谢玄英去问。
谢玄英准备找个空闲日,和陶文津打?听打?听,然?则未曾付之行?动,谜底被御史揭开了。
今年为什么没有荔枝呢?
因为荔枝船在?福建水域被烧了。
谁烧的?盗匪。
这就很离谱了,荔枝在?南边就是普通水果,盗匪劫了卖钱都费事,烧来干啥?
所以,盗匪烧荔枝船是误伤,真正的原因是——他们打?劫了一?艘银矿船。
浙江和福建一?带多银矿,是大夏主要的银矿出产地,也是主要的银税征收地。
众所周知,税一?多,老百姓的日子就不好过?,别说?朝廷的征收极不合理,居然?是固定征收数额。
这矿产丰富的时候,这么做没啥关系,可矿产开采得七七八八,收益少,税却没减,承包的商人日子就难过?了。
商人日子难过?,底下的矿工可想而知,苦不堪言!
早年间,造反的矿工可不少,一?个矿几千人,几个矿的矿夫联合起来,分分钟凑出一?支造反的军队。
不过?,如今随着川滇银矿的崛起,浙闽的银矿也开采得七七八八,朝廷也多次改变,不再固定征收税额,而是和田税一?样调整,大环境略微有所好转。
因此,造反的队伍不常见了,不过?变成强盗的一?点没少。
如今的福建就有一?支胆大包天的盗匪,劫了矿船,为逃脱官府追捕,一?把火烧掉大片船只?,其?中就包括预备进京的荔枝船。
破案了。
但涟漪不断。
首先,四月底五月初的事情,现在?才爆出来,下头的人瞒了多久可想而知。皇帝自然?大为恼怒,盗匪劫别的也就算了,这可是交给朝廷的矿税!
那?是钱啊。
遂下令问责。
被牵扯的人很多,首当其?冲就是监工的御史——地方御史什么都干,偶尔还要兼职监工的活,然?后是知府、知县之类的父母官。
中央也要追责,户部?负责赋税,仓科主事负责漕运,挨骂,户部?尚书自然?也逃不了。
许尚书挨了顿臭骂。
蔡御史上疏,为许尚书辩白——这事儿不能?怪许尚书失察,他去年底才刚刚官复原职,而之前根据考成法,还没到年底盘账的时候。
夏季的税收还没到点儿,户部?尚书怎么知道,这矿税是被人劫了,还是晚了?
又说?,福建盗匪猖獗,也不都是父母官的问题。
按照朝廷律法,闹事的矿工异地流放,浙江的流放到福建,福建的流放到浙江,可两省毗邻,流窜容易,许多矿工都钻入深山落草为寇,转头回?了老家。
因为熟悉地方,时常霸占银矿,与异地流民争执不断,隔三差五斗殴打?架,治安隐患极大。
加上银矿荒废渐多,税收政策却总是滞后,导致本地民众负担极重。很多人卖儿卖女,就为了掏出税前,不少人心一?横,也加入了盗匪。
福建地形复杂,剿匪难度大,早已演变为一?大祸患。
这次劫银,不过?是一?个明显的结果罢了。
要改变福建的治安,最好的办法还是禁矿,不挖了。
皇帝似有意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