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一岁半的皇长子已经长开了模样,呃,平心而论,不是个天使?般的漂亮孩子,不过白白嫩嫩,藕节似的胳膊,与所有?幼儿一样,天生?就有?几分可?爱。
奶娘被程丹若威胁了一通,终于舍得教孩子走路了。
好在她提前圈定范围,不许皇长子出东院,只许在小花园里走一走。
并?且交代小雀,大米小米和麦子,全?都栓绳捆屋里头,不许它们出去乱跑。
成果可?喜可?贺,又顺利熬过了一个季度的工作。
皇长子带着他学会走路的傲人成果,起驾回?宫。
全?家解脱了!
这?一日,麦子窜上花园的亭子,霸占树荫下的一方清凉,大米和小米疯狂甩着尾巴,“噗通”“噗通”跳进水池狗刨,快乐似神仙。
谢玄英如愿以偿搬进了瀑布对面?的水阁,时而听流水飞溅,时而赏满园芳华。
至于程丹若,她也终于如愿以偿,可?以上班去了。
虽然?夏天出门有?点受罪,可?当过全?职主妇,才知道上班多么美好。
宫里挑选了二十个年轻姑娘,全?都是在宫里认过字的,三分之一是女秀才,本?可?以直接在女官身边实习了。
但她们还是愿意?再读两年书。
医术学到手,不怕今后没饭吃,错过了恭妃娘娘,错过了娴嫔娘娘,难道还没有?别的娘娘了吗?
陛下会纳新人,皇长子会娶亲,届时她们三十多岁,经验正?丰富,年轻力壮,前途无量啊!
所以,大家都很认真,也很乖。
程丹若对姑娘家讲生?理知识,也比对一群太?监放得开,后者得时时刻刻留意?,别踩人家痛脚,对女性就没有?这?么多顾忌了。
学生?们也很喜欢上她的课。
宁国夫人一点都没架子,居然?会每天带些点心过来,赏给默写满分的学生?。虽说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可?宫里哪有?这?么好的事,姑姑们的规矩严着呢。
唯一不好的是,年底考核如果不能通过,就要被退回?宫里了。
皇宫是最大的职场,人人都知道机会不易,因此无须程丹若强调,女学生?们都是铆足劲学。
不止学,还勾心斗角,变着花样讨好她。
“程夫人安,奴婢有?一处不解,请夫人解惑。”这?是走好学生?路线的,“夫人高才,多谢夫人指点。”
乍看?没问题,但一天问十次。
“宁国夫人吉祥万安,奴婢愚钝,唯有?针线拿得出手。”这?是无故送礼的,“若夫人不嫌弃奴婢技艺粗陋,这?枕巾就给夫人盖药箱子吧。”
双面?绣的猫和狗枕巾,拿来盖箱子挡灰?
“夫人,娴嫔娘娘随驾去了西苑,满后宫的娘娘中独一份呢。”这?是给她透露八卦消息的,“贵妃娘娘前两日有?些头晕,吃了人丹,夸夫人厉害呢。”
这?都是怎么打听到的?
程丹若开始以为这?是职场马屁,可?没想到,她们居然?都是真心实意?地尊敬她,崇拜她,为她做点小事都觉得特?别光荣。
多少?有?点意?外。
但女学生?们觉得再自然?不过了。
因为程丹若所做的一切,都包装成了世人能接受的样子。
她没有?早早提出口号,说“女人也可?以像男人一样做一番事业”。
这?样的话振聋发聩,能让一部分盘桓在觉醒边缘的人顿悟,却也会让蒙昧的人下意?识排斥。
人是很难改变固有?的观念的,一旦排斥某种想法,大多数人只会不断寻找有?利自己的佐证,而不是被改变。
她表现出来的样子,符合世人的价值观——钻研医术,救治妇孺,既是儒家的仁善,又是为君分忧的忠心。
她们都觉得很合理,并?且十分向往。
试想想,她在动乱之时,一力保住生?产的妃嫔,平安接生?皇子,又在危急时刻保卫皇嗣,力抗逆贼,堪称有?勇有?谋,忠义无双,谁不赞一句巾帼不让须眉?
她们认可?这?样的形象,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而当她们这?么做了之后,其?实就已经做上了和男人一样的事。
在未来的某一刻,她们会发现,“女人也可?以像男人一样做一番事业”不是某种抽象的观点,而是已经做到的事情。
除了教小姑娘们上课,程丹若偶尔也会召红参或红花过来,问问医馆的情况。
她希望借此多了解中下层百姓的想法,免得拍脑袋想出什么法子,做完了才发现不起效。
红参便挑了傍晚,晚风清凉的时刻,上门回?事儿。
程丹若在院子里搭了凉棚,四面?垂落纱帐,防蚊又凉快。红参不是外人,也就没有?进屋客套,直接在院子里说话。
大米小米湿漉漉地趴在树下,时不时抖抖毛,飞溅出大片水珠。
红参一路走在阴影处,却还是热出一脑袋的汗。
兰芳端上一盅冰镇的绿豆汤:“姑姑请用。”
她机灵得很,竹香和竹枝去年先后出嫁,竹香嫁的是个米铺少?东家,人家不止读书认字,还在京城有?两间铺面?,才二十出头。
这?人是红参给介绍的,她给东家老婆看?病,对方说想娶个能干的小娘子,好帮忙打理生?意?,红参就想到了竹香。
竹香做事利索,性子却有?些要强,嫁给商人既不愁吃穿,又能做事儿,规矩也不大,正?正?好。
竹枝则是嫁了个顺天府的衙役。
男方的爹娘死得早,他又有?弟妹,一来二去就给耽误了,虽说没有?田产,却有?一处二进的宅院,在衙门里也有?些外快,条件还算不错。
他对媳妇的要求就是最好识字,见过些世面?,因为他来往的都有?点身份,普通人家的姑娘不懂门道,容易添麻烦。
竹枝沉稳,能照顾弟妹,又是大户人家有?头有?脸的婢女,对方一听就同意?了。
因此,继梅韵和梅蕊之后,两个竹子都有?了好归宿。
兰心和兰芳两朵兰花看?在眼里,怎能不巴结外头的红参等人呢。
红参心知肚明,待她们这?两个大丫鬟也客气:“多谢姑娘。”
她喝了口清凉的绿豆汤,暑气消散大半,这?才呼出口气,说道:“近两月,医馆除了忙些,别的都好。”
程丹若让她坐在杌子上说:“忙什么?”
“咱们医馆开了两年,街坊邻居都猜得到咱们和太?医院的关系,因此上门的客人也渐渐多了,口碑也好,都是亲戚朋友互相介绍,红花那?边的册子,每天都要排好几家,有?寻常的头疼脑热,也有?让咱们做产检接生?的。
“暖箱已经有?了口碑,好些富贵人家来买,我们都是送上门,手把手教会她们看?温度针才走,也让他们画了押。育婴堂已经有?十来个暖箱,听说一个冬天收养了二十几个弃婴,开春时,有?两个父母来接,千恩万谢的。
“毛线活计还是在做,有?的人家拮据,掏不出药钱,就拿做工抵。虽也有?贪墨了毛线跑回?乡下的人,但多数还是守约还了钱。不过盈利不多,略有?结余。”
红参简单汇报了下最近的成果,顺便递上病历本?。
程丹若翻开看?,这?本?簿子的内容比较简略,仅写了病患的性别、年龄、症状和诊断结果。
大部分有?结果,小部分空白。
红参解释:“有?些疑难杂症我等实在不能诊治,只好请他们另寻高明了。”
“看?不了的不要勉强。”程丹若点点头,记起另一桩事,“既然?来了,你再拿点药回?去,尤其?是青霉素,这?天气千万小心产褥热。”
青霉素的培养皿在地动中摔了个粉碎,菌落受到污染,她花费半年才重新培养出较为纯净的青霉菌。
只□□妇用,倒也够使?。
红参仔细应下,又和她说了几件街坊邻居的趣事。
什么胭脂铺的东家在外头养了个小,结果被人家仙人跳了,布店的掌柜回?了老家一趟,带回?来个和他肖似的孩子,说是侄儿,可?大家都觉得是他和家里的寡嫂偷情生?的。
还有?谁家的孩子出息,五岁就能背好多诗,他爹娘四处打听私塾先生?,想把他送去上学,又有?个狠心的爹,天天在家毒打妻儿,邻居劝不好,反被他骂出门,过两天,孩子半夜啼哭,大家听见哀嚎,第二天衙役上门,把妻子带走了。
她半夜剁了男人好几刀,把丈夫杀了,邻居们凑钱疏通关系,想让她在牢里少?受些罪,至于判决就没办法了,肯定是绞监候。
还有?一户人家半夜遭了贼,偷走老太?太?的棺材本?,最后一哭二闹三上吊,查出来是亲孙子干的,偷去赌博了。
总之,老百姓的生?活一地鸡毛,也十分热闹。
“真有?意?思。”程丹若现在明白了,贾母为什么爱听刘姥姥说事,她们离底层百姓越来越远,只能通过这?种方式了解自己无法涉足的世界。
她饶有?兴致地问:“还有?吗?”
红参见她爱听,也来了谈兴,想了想道:“医案最后的那?个病人叫花婶,就住隔壁胡同,她是个寡妇,人很精明厉害,来咱们店里称毛线,总怕我们压秤。前两天,她病倒了,我带了药材上门,她却说不要我看?,得去庙里求到符——她说自己撞小鬼了!”
程丹若:“鬼?”
“她说自己凌晨出门倒马桶,刚开门就见一阵妖风从巷子里窜出去,来无影去无踪,只能听见鬼哭,叫人浑身发毛。她赶紧把门关上,回?屋躲着,可?没过多久就觉得脖子疼,上面?起了一片红疹,正?是被妖风吹着的地方。”
红参绘声绘色道,“您别说,我没见过这?样的疹子,三条并?排并?,就像人的手指头,又比手指细长,怪渗人的。”
程丹若翻开医案,这?位病人的诊断是空白。
“是水痘吗?”她问。
“不是,也不像痱子。”红参和花婶的关系不好,可?怜惜她一个寡妇带着孙女过活,总想帮帮她,这?才说起乱力鬼神的事,“夫人以为呢?”
程丹若不是皮肤科专家,一时半会儿也瞧不出问题。
丘疹多是风热或血热,也有?气滞或血瘀,放在现代医学,许是过敏,许是细菌感染,许是身体?免疫力低下……没化验还真不好说。
“我也不知道。”她坦白道,“请其?他大夫看?看?吧,今年夏天热,最好勤换衣服被褥。”
二十八年旱,三十年就多雨,北方这?么潮热的天也不多见,蚊虫都比前连年茁长许多,水池边嗡嗡嗡的。
狗都不想去玩水了。
不过,富贵人家一天三套衣服没问题,普通人家一人一件衣裳就很不错了,哪能隔三差五就换呢。
穷苦人家都是一件衣裳穿四季,夏天穿单,冬天夹柳絮,磨破了打补丁,缝补一年又一年。
她思忖道:“既然?医馆收益不错,夏天就做点善事,送些金银花。一天发个几百份,让大家回?去泡了沐浴。”
红参笑道:“夫人仁善。”
程丹若摇摇头。
很多人都夸她善良仁慈,然?而,她做力所能及的善事,并?非无所求,所求的乃是内心的安宁。
否则,锦衣玉食如何上身,金莼玉粒如何下咽?
富贵之下,累累白骨,她既贪恋生?活的富足舒适,也渴盼精神的宁静,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去平衡。
红参见她起了心事,乖觉地起身:“天快黑了,我早些回?去清点一下药材,明儿就发。”
“你费心了。”程丹若道,“带些点心回?去,让红花她们尝尝鲜。”
红参千恩万谢地回?去了。
暮色四合,大米和小米玩累了,趴在她脚背上吐舌头。
她抚摸它们的圆脑袋,心情好了很多。
不多时,晚风灿阳的光影里,谢玄英走了进来,伸手就道:“茶。”
程丹若递过自己的温茶。
他喝了两口,缓缓吐出口气,这?天气上班,实在受罪:“方才谁来了?”
“红参。”程丹若见他衣衫微湿,“歇歇就去沐浴,换身干净衣裳。”
他瞥眼:“嫌弃谁呢?”
“去你的。”她说了花婶的故事,吓唬他,“小心长痱子。”
谁知谢玄英听了,没接这?话茬,倒是说:“怎么也是撞鬼?”
“什么意?思?”她不解,“很多人撞鬼吗?这?还没到中元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