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是?一个很容易“撞鬼”的时?间。
人们认为,七月十五鬼门大开?,街头巷尾肯定遍布看不见的小鬼。这段时?间许多的风吹草动,都会被?信誓旦旦地认为是?“见鬼”了。
厨房藏的饭菜没了,不是?老鼠干的,是?野鬼偷吃。
在路上滑了一跤,不是?水渍没干,是?小鬼推人。
风吹过,声音呜咽凄厉,绝对不是?什么物理现象,就是?鬼在哭,他断了香火,没有人给他供奉!
总之,处处都是?鬼影。
程丹若习以?为常,已经会自?觉给爹妈祖宗上香烧纸钱,免得丫鬟疑神?疑鬼。
可这会儿才六月底,闹鬼也太早了。
夜风清凉,谢玄英坐在躺椅上不想动弹,便和她说起听?来的传闻:“大概是?十天前,城北有个叫刘大的闲汉,半夜翻进?一户人家,和婢女在后院天井偷情。”
程丹若:“……”
“两个人,嗯,情难自?禁的时?候,忽然?听?见妖风刮过的声音,据说似哭非哭,似嚎非嚎,十分奇怪,只是?他们情酣耳热,一时?没有在意。过了会儿,有人出来上茅房,两人怕被?发现,就各自?躲开?了。
“等到上茅房的人离开?,婢女才出来寻人,谁想呼喊半天都没得应声,她觉得奇怪,四处寻找,结果在墙角发现了倒地不起的刘大,人已经断气?了。她被?吓得惊声尖叫,惊醒了人,家里无缘无故多了个死人,主家自?然?要扭送她去官府,可婢女声称只偷情,并?未害人。
“此案颇为离奇,一下就传出去了。城北的百姓人心惶惶,主家请了道士和尚驱邪,说不是?鬼,是?妖物,闹着?捉妖呢。”
程丹若道:“……送官了不验尸吗?查出死因不就好?了?”
“查了,死状颇为奇异。”兵部的衙吏属于体?制内,消息灵通得很,他自?然?知道得更详细,“据说身体?表面多有红斑,剖开?一看,肝胆俱裂,却是?吓死的。”
谢玄英拎起一颗樱桃,“消息传出去,百姓人心惶惶,还没到中元,城隍庙的香火就好?得不得了。”
“又是?红斑?”程丹若开?始思考,有没有什么传染病是?有皮肤症状的,“该不会是?麻疹吧?”
如果是?,可就麻烦了,麻疹最易得的是?幼儿,容易危及幼儿性命。
她立即叫人:“去各个医馆问问,最近得麻疹的人多不多。”
松叶连忙应下,匆匆离去。
程丹若都没来得及说,这事不急,明日再办也不迟,就发现人已经没影了。
谢玄英点评:“咋咋呼呼的,不如柏木他们。”
“天热,心里就着?急么。”她为小厮说了句好?话,顺便拿团扇给他扇扇风,“还热不热?”
他吐出樱桃核:“这是?催我洗漱呢?”
“快去洗,”她用绢罗扇子在他肩头不轻不重敲了两记,“洗完吃饭。”
谢玄英掸掸衣袖,立起身,却没往屋里走,反倒是?一个箭步上前,兜袖子把?她拢在怀里,摁着?她的脑袋贴紧胸口。
程丹若:“……松开?。”
他不松手。
“幼稚。”她推他。
没推开?。
他的体?温随同盛放的夜来香一起,紧紧黏住她的皮肤,温热又芬芳,好?像在温水中徐徐绽放的茶叶,舒展碧绿的叶片,别有一股安神?的气?息。
“你不热吗?”她问。
“不热。”
不热就再抱一会儿吧,夏夜的晚风如此令人沉醉。
次日,程丹若睡了个懒觉,短暂地忘记了麻疹的事。
好?在松叶尽职尽责,专门和她禀报了,说昨晚上和今上午,他前后跑了内外城好?几家医馆,并?未听?说近日多麻疹。
程丹若听?罢,放下一桩心事,也没怎么惦记。
然?而,妖风之事并?未就此停歇,反而愈演愈烈。
这回出事的是?五品官的儿子,他今年十五岁,非常用功刻苦,不仅大夏天的也躲在屋里看书,晚上还要挑灯夜读,绝对是?父母最喜欢的那种懂事孩子。
谁想也被?妖风刮了。
据他所说,夜里凉快些,他便开?着?窗户,对月色,借烛光,继续看他的书。
看得正犯困时?,忽然?在月光下看到了一片朦胧的黑影,变幻莫测,像风一样穿过庭院,火燎似的拂过他的肩膀。
他大惊失色,挥手驱散,彼时?不觉有异,一觉醒来,后背全是?红色丘疹,痛不欲生。家人忙请大夫,谁想积年的老大夫瞧见,却说从前未曾见过,似是?风热,开?药外敷,却效果寥寥。
其母去清虚观求了一道符纸,按照道长?的说法,烧成灰抹在身上,竟好?许多。
如此妖异,立即广为流传。
市井中渐渐有了说法,倒是?京城有妖物作祟,来无影去无踪,被?吹到的人轻则满身红肿,重则丧命。
中元将近,迷信气?氛本就浓厚,又接二连三除了这样的事,百姓怎能不慌?
一时?间,城隍庙、道观、寺庙、野祠……香火不绝。
百姓们或是?求护身符,或是?求观音菩萨像,或是?求别的什么东西,反正力求镇压邪祟,不要来自?己家作乱。
程丹若也收到了惠元寺和清虚观的礼物。
僧人、道士亲自?上门,客客气?气?地递上一尊佛像和一本经书,表示这都是?咱们免费送的,不要钱,只要两位居士/福主平安顺遂就好?。
简而言之,客户服务做得极好?。
他们这时?候上门,程丹若怎么都要买点服务意思意思。
比如在寺里给父母点灯,定一艘福船烧掉,业务一下就有了。
程丹若花了钱,就想免费打听?些消息。
妖风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家都给了自?己的说法。
惠元寺的僧人说,按照时?下的说法,这确实不是?鬼,而是?妖,因为鬼怪害人通常无影无踪,什么都看不见,妖才是?能看见的。且鬼魂伤人留下的痕迹,多是?血瘀青紫,妖术所致才如同火烧。
这应该是?风邪的一种。
清虚观的道士则给出了更为详细的说法。
“此物名为黑眚,乃是?五行中水气?演化的妖物,但凡遇妖之地,必有水源。不是?花园便是?井水,又或是?积潭池塘,黑眚借水气?行路,所成之伤也须以?草木清凉之水方可解。”
程丹若从没听?过这些,一时?大感意外,可道士言辞凿凿,显然?不是?信口雌黄。
她不由问:“从前也有过么?”
“京师少些。”道士从容答道,“浙江金华曾有黑雨如墨,乐安城曾见黑气?如死灰,南京有黑气?,应州亦出黑风,皆是?黑眚行迹。”
程丹若:这都什么和什么?
“可有法子应对?”
道士迟疑了下,微笑道:“观中师兄已预备开?坛作法,驱除邪祟。”
程丹若果断打住:“那我就放心了。”
再聊下去怕是?又要被?掏荷包。
她选择等谢玄英回家后,逮着?他问:“黑眚是?什么?”
“眚,灾也,黑是?水的颜色,也就是?五行水气?导致的各种灾祸。”谢玄英知识面很广,立马解释道,“与水有关?的灾祸就被?称为黑眚,最常见的就是?黑雨。”
顿了顿,语气?微微变化,“不过,按照五行,疾疫也是?属水。”
程丹若道:“很多疫病都是?通过水源传播,这不稀奇,还有什么?”
他道:“多了,以?前通常将‘恒寒、恒阴、雪霜、冰雹、雷震、鱼孽、蝗蝻、豕祸、龙蛇之孽、马异、人疴、疾疫、鼓妖、陨石、水潦、水变’列入其中。”
程丹若有点明白,又有点糊涂:“你是?说极寒极冷的气?候是?吗?蝗蝻也是??豕祸马异是?什么?”
他瞥她:“马不像马,猪不像猪,更有甚者,似人。”
程丹若:“……人疴不会是?什么双头双脚的孩子吧?”
“不错。”谢玄英点头。
她大为无语,畸胎和水有什么关?系啊?离谱。
“这是?很常见的事,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有可能诞下畸胎。”她解释了句,思索道,“清虚观说病人发病的时?候,附近有水源,如果是?真的,我怀疑是?借水传播的疾病,这两天,让家里人都小心些,好?在我们都是?用家里的井,应该问题不大。”
谢玄英应了声,表情有些空。
程丹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落在屋脊的神?兽上。漠漠的霞光打向瓦片,像是?橘色的灯烛,照出瑰丽天然?的晕光。
麦子在屋脊上走路,肥嘟嘟的屁股一扭一扭,脑袋毛茸茸的。
“给我下来。”她呵斥,“瓦都要给你踩碎了。”
麦子一屁股蹲下。
大米小米听?见主人的声音,小跑过来蹲下,朝麦子“汪汪”叫,催促它。
犬吠阵阵,谢玄英终于回神?:“晚膳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
“玉井饭。”
所谓玉井饭,是?指饭里加了嫩白藕和莲心做成的饭粥,甘甜可口,名称则源于自?韩愈的诗,又多一重古意。
谢玄英很喜欢吃这种风雅的东西。
“行。”她痛快地附和,“你刚想什么呢?”
他略微迟疑,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为何是?黑眚?”
程丹若:“说明白点。”
他只好?道:“皇长?子名灥,他这一辈又是?主水的。”
皇室的取名是?按照金木水火土五行排序,皇帝排到木,皇长?子这一辈就属水。这原本也没什么,可此前有传闻,皇长?子乃黑龙投生,又出现了水行灾祸,怎么看都过于巧合。
谢玄英现今有两个想法。
要么是?人为的谣言,要么是?……真的。
地动后,田恭妃突然?生产,又有雨,怎么看都像是?黑龙潭的龙出世,正好?投胎到田恭妃肚子里了。
虽然?这个说法是?他本人现场胡诌的,可不妨碍他也信了。
“你说呢?”他语调低沉,眼睛却惊人得明亮,仿佛刹那间道破了天机。
但程丹若毫不犹豫道:“若只是?黑眚,不过百姓愚昧,可剑指皇长?子,必是?故弄玄虚,借题发挥——反正我不信。”
谢玄英沉默了会儿,轻轻吐出口气?:“也罢,你不信,那我也不信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