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宫中,田恭妃卧在美人榻上,怔怔地望着窗外出神?。
院子里?的海棠花开得正好,她却没有心?思欣赏,满脑子都是皇帝的话。
昨日太医诊脉,皇帝专门来探望。
太医说她是忧思过度,导致脾胃有伤,皇帝当?时没说什?么,可太医一走,他就忍不住道:“你也太沉不住气?了。”
田恭妃已经半月吃不进喝不下,粥米喂进胃里?就想吐,入夜则无法安枕,心?跳如?雷,冷汗层出,加上天?气?热,病了却不好用冰,过得着实艰难。
她不求皇帝对她像对月娘,温言细语,好生劝说,但张口就是指责,未免太让她寒心?。
“臣妾愚钝。”她费力支起身,“不知有什?么地方做错了?”
皇帝是什?么人?他说你错了,你还?说不知道错了,自?然更令他恼怒,斥道:“冥顽不灵,愚不可及!”
田恭妃惊呆了。
“大郎正在风口浪尖,你不说沉住气?,好生替他张罗,反倒病了,连照料他的本分都做不好,有你这样当?娘的吗?”皇帝恨铁不成钢。
他对娴嫔和恭妃的要求是不一样的。
娴嫔是爱妃,柔怯一些没什?么,何况又在孕期,多愁善感一些也正常。皇次子的生母不需要野心?勃勃,安分柔顺才是最好的。
恭妃却是储君之母,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不知何时便会……大郎还?小,难免需要太后垂帘。
可恭妃这样子,连贵妃十分之一的稳重都没有,怎么放心?托付?
他越想越不满:“都说为母则强,你这当?娘的做成这样,如?何教导大郎?”
田恭妃的脸色顿时煞白。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竟惹来这样的训斥,一时间无法自?辩,也不敢再说别?的话,呆立当?场。
皇帝愈发失望,拂袖而走:“恭妃病了,好生静养吧。”
他走后,田恭妃就像是失了魂,怎么都无法挣脱出泥沼。
“娘娘。”荣儿见她怔忪,万分忧心?,“陛下也是担忧皇长子,才说得重些,娘娘是殿下生母,这会儿可不能倒下,若不然,岂不是让小人称心?如?意?”
田恭妃苦笑。
她知道皇帝不喜欢她,也早就不奢求什?么情爱恩宠,自?怀有身孕起,她就清晰地意识到,孩子才是终身依靠。
被皇帝厌弃不算什?么,可若是因为她害了大郎,这是田恭妃难以忍受的。
她想和皇帝认个错,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认。
原本还?能和月娘商议一二,和这段时日,她们姊妹好不容易修复的感情,又因为谣言而岌岌可危。
是的,田恭妃的理智告诉她,月娘不会做这种事,可大脑却不受控制地想,皇帝是否因为月娘说了什?么,才不分青红皂白斥责她呢?
更有甚者,这满宫谣言的背后,有没有承华宫的影子?
月娘没能抱走大郎,她心?里?……真的毫无怨恨吗?
越想,越不安。
“娘娘。”荣儿轻唤。
田恭妃回过神?,克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我有些……头疼,你让敏姑姑过来给我按按。”
荣儿松口气?,去唤敏姑姑。
敏姑姑是一个大约四十左右的妇人,她是老宫女了,一直没有离宫。
年轻的时候找过对食,就像寻常夫妻过日子,可惜好景不长,对食死了,她又变成了一个人。好在熬得久了,在宫里?也有一份手艺,她擅长按摩,宫妃们闲来无事,都喜欢找她按按。
于?田恭妃而言,敏姑姑还?有另一重作用,就是帮她按摩满是皱纹的肚子。
虽说皇帝并不临幸她,可她毕竟还?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妇人,总想再好看些。
“娘娘。”敏姑姑在她身边待了一年多,彼此已经很亲近了。无需多言,她替田恭妃摘掉钗环,换好家常旧衣,这才挖了勺调配好的油膏,替她揉按腹部。
松弛的皮肤挂在腰间,即是孕有皇长子的荣耀,又是难堪的疤痕。
田恭妃忍受着痛苦,蹙眉不语。
敏姑姑见状,寻了个话题:“娘娘似有心?事。”
“不提也罢。”田恭妃摇摇头,并不多言。
敏姑姑好言相劝:“娘娘也该想开点,该认错的时候就认个错,奴婢说句僭越的话,宫里?说是母凭子贵,可子凭母贵的还?少吗?”
这话无疑戳中了田恭妃的心?事,她拧眉道:“陛下让我静养,我该如?何认错?”
敏姑姑一听,知道她没有死犟的意思,不由?松口气?。作为宫妃,怎么能和皇帝对着干呢?恭妃恭妃,更要恭顺才行。
“娘娘,宫里?的事向来是猜透不说透,您哪里?需要真的认错。”敏姑姑道,“皇长子在宁国夫人府上,您派人送些东西去,关怀两?句。陛下见你将皇长子放在心?上,‘为母则强’,自?然就高?兴了。”
田恭妃深觉有理,连忙吩咐荣儿将做好的夏衣送去谢府。
而敏姑姑见她采纳了自?己的建议,愈发上心?,说话也大胆了起来,低声道:“承华宫那边,也不能不防。”
田恭妃登时沉默了。
田恭妃养病,何娴嫔养胎,后宫中两?大红人纷纷袖手,其余妃嫔更无能耐干涉。
只苦了柴贵妃,既不敢违逆皇命,又心?惊肉跳,夜半睡不着觉,跪在小佛堂里?念经祈祷。
眼见武宗末年的事,如?今却要重演,她说不害怕肯定是假的,却不知道哪个菩萨能保佑自?己,也不知道事情会以多少尸骨结束。
“不求富贵荣华,但求此生善终。”柴贵妃合十诵念,“南无观世音菩萨……”
倏忽间,天?色微明。
冷僻的院落迎来又一日的死亡。
但今天?,已经没有哀嚎与惨叫了。犯罪的宫人被关押了两?三天?,这几天?里?,他们忍饥挨饿,力气?早已流逝。
虽然还?有求生的渴望,却也觉得给个痛快也不错,省得在受罪吃苦。
身强体壮的宦官走进屋,两?人一组,拖起委顿在地的宫人,将她们拖到梁下。勒死过上百人的白绫发黄发臭,地砖上还?有隐约的水迹,在高?温下蒸腾发散,尿骚气?冲人。
宦官熟练地将她们挂到布圈里?,一个抱腿一个套绳,然后手一松,一条人命就交代了。
如?此绞死了三十余人,日头渐渐升高?。
宦官们正准备绞杀下一批,忽然见潘宫正推门而入,立即叫停:“等等。”
宦官面?面?相觑,重重叹了口气?:“宫正何必令我等为难?”
他们也不想杀这么多人,可皇帝的命令摆在那里?,他们不想自?己被吊死,就只能吊死别?人。
“我不为难你们。”潘宫正徐徐吐出口气?,“宁国夫人清早进宫,说已经知道妖术何来,恳请陛下开恩,陛下已经准了。”
空气?骤然一静。
足足过了半柱香,才听见被捆押的宫人内侍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声。
死里?逃生的宫人哭天?抢地,劫后余生,刚咽气?的尸体堆在墙角,身子却在夏日慢慢冷却,冰冷如?铁。
顷刻间,生与死的界限无限分明了。
潘宫正面?露怜悯,却道:“内侍那边,应当?也有人去了,你们……也先回去吧。”
不错,即便是为宫人行刑的宦官,也有相熟的兄弟被牵连,有的已经死了,有的还?在等死。
他们也露出了又哭又笑的表情,眼底却是深深的迷惘。
宁国夫人怎么才来呢?她到底知道了什?么?
闹得沸沸扬扬的妖术……究竟是什?么?
程丹若昨天?晚上才破解妖术之谜。
事情是这样的,这是她出去捉妖的第五天?,前面?几日都是无功而返。
今天?也不曾例外。
虽说是月黑风高?的阴天?,月光黯淡近无,整座京城都好像化在浓黑的墨汁里?。没有一丝风,天?闷热得难受。
程丹若扩大了搜寻范围,也换了平日陌生的街道走。
路上遇见黄鼠狼、一群老鼠、几只野狗、呜咽的风声、摇晃的鬼火。
鬼火被证实是两?只野猫。
“哪有鬼?哪有妖?”她已经听说了宫里?的动?静,毕竟静乐堂在城北,北安门运尸出来,肯定会经过谢家的门。
每天?好几辆车的尸体推过家门口,想不知道也难。
“有本事出来我瞧瞧。”她火冒三丈,“被我知道谁在装神?弄鬼,要他好看!”
回答她的只有雨丝。
下雨了。
谢玄英道:“回吧,别?淋了雨。”
于?是,又无功而返。
两?人到家已是三更天?,但还?是习惯淋浴一回,冲去尘土。
程丹若饿了,准备先吃东西,让他先去洗。
“给我吃口。”谢玄英一边解衣裳,一边示意她喂。
程丹若端着碗过去,挑了筷面?条到他嘴边。
他低头吃了。
仪态并不优雅,但无碍赏心?悦目,她出神?地看着他的眼睫鼻梁,再滑落到他的下颌脖颈,最终停在松弛的衣襟。
衣服脱一半,就有这欲说还?休的暧昧。
她的视线扫来扫去,感觉正好,却被领子上的一点黑点破坏了。
“别?动?,有蚊子——咦。”乍看以为是蚊子,但她靠得近,细看觉得好像有些鲜艳,不是蚊子的花纹。
她让他别?动?,放下碗筷,摘掉琉璃灯罩,举起烛灯照明。
黑红相间,确实不是蚊子,也没看见翅膀。
“什?么东西?”他伸手欲掸,被她一巴掌拍在手背上,“让你别?动?。”
谢玄英:“……”
程丹若拉开家用药箱的抽屉,拿了镊子出来,小心?翼翼地夹起他衣领后伏趴的小虫,放到烛火边观察。
“蚂蚁吗?”他凑过来看。
程丹若研究了会儿,摇摇头,把虫子塞进琉璃瓶,拿布条蒙住口子。
“别?洗了,和我去抓虫。”她替他拢好衣襟,想了想,又把面?碗推过去,“你吃吧,我不饿了。”
谢玄英看看她放好的小瓶子,沉默了会儿,语出惊人:“莫非这就是妖怪?”
程丹若平静地说:“这是只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