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丧二十七日后,除服,百日后,音乐、嫁娶、祭祀的禁忌也结束了。
这时已是春暖花开的四月,微风拂面,燕子自天际优美地划过,翩跹可爱。
换下臃肿的冬衣,改穿轻薄的纱罗,紫禁城的墙角砖缝中,野草蓬勃,花坛内总有蝴蝶徘徊。
皇次子的身体渐渐壮实,哭起来终于有些力道,不再是小猫哼唧。承华宫上下都松了口气,叶御医瘦了一圈,不用再瘦第二圈了。
田太后的身体有了起色,春光明媚,她内心的症结缓解不少,能出门走走了。
天地已大为不同。
天空不再低沉,花草不再黯淡,随时随地会责骂她的帝王已经下葬,属于祝棫的痕迹,就好像冬日的积雪、呼啸的北风,正在缓慢消逝。
田太后发现,再也没有人会斥责她了。
儿子天真可爱,宫人笑脸相迎,鸟语花香,人间竟然这般美丽。
她有些欣喜,也有些茫然,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
这时,就显出程丹若未雨绸缪的必要之处了。
洪尚宫时不时请她裁夺宫务,什么何时搬到清宁宫,是否要先帝的妃嫔搬到寿康宫,端午怎么过,等等。
这些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田太后没法立即做决定,需要费些心思,见些人,斟酌过后才知道怎么做。
比如搬家,照理先帝的妃嫔要全部住到寿康宫。这是清宁宫旁边的宫室,南北三进,三间阔,不大也不小,住一堆的妃嫔就有些挤了。
淑太妃不想搬过去,她自己独居咸福宫很舒服,干什么要和别人挤一处?庄嫔等人亦如此,齐齐向田太后求情。
田太后心软,本想答应,可王咏絮暗示她,不能任由淑太妃等人拿乔,免得她们得寸进尺。
而洪尚宫认为,小皇帝年幼,让母妃们再住一段时间确实无妨,但考虑到宫廷开支过多,建议将后妃都集中到东六宫或西六宫,方便管理。
大家各有各的诉求,轮番上门,绊了她大半个月。
最后,田太后听取了洪尚宫的意见,让东六宫的妃嫔搬到西六宫,离清宁宫也更近,而淑太妃住的咸福宫正好在西边,不必搬。
果不其然,淑太妃诉求达成,也就不折腾了,她不出面,下头的小贵人自然也没话说,只好在住什么地方,和谁同住上下功夫。
程丹若等田太后做完决定,才出面建议:“既然挪宫,伺候的人就不需要这么多了。白发宫女有伤天和,不如放一批宫人离宫,也算为陛下积福。”
田太后才干完“大事”,对这样无关紧要的小问题不甚在意,很快点头:“夫人说得有理,就这样办吧。”
她叫来洪尚宫,吩咐放归宫人之事。
洪尚宫含蓄地称赞田太后:“娘娘仁德,六宫有幸。”
田太后最缺的就是肯定,特别是王咏絮、洪尚宫这样有才学的女子,不由十分高兴,对这事多了几分热忱:“从前可有章程?”
洪尚宫早就得过程丹若的暗示,当即便道:“还是听凭自愿为好,年长者若愿回家养老,便给予路资,各宫当值的须与娘娘们商量,若无异议便登记在册,之后几年分批允归。”
人不能一口气全放走,得一批批放,免得主子身边缺人伺候。
“此事还要太后娘娘出面,方算名正言顺。”
田太后不由露出笑意,点头应承:“哀家知道了。”
程丹若低首抿茶,掩住了唇角的弧度。
她没有多留,喝过茶就回了光明殿。
值房的窗户敞开,鸟鸣清脆,阳光照在琉璃瓦上,光彩夺目。
她坐在窗前翻看刚送来的奏章。
这三个月来,内阁动作很少,最大的任命就是户部右侍郎孔廉之,最大的调动是西北。
初春料峭之际,胡人又南下劫掠了,且成员负责,牵扯到蒙古、吐鲁番等地,但事情不大,推托是小部落的私下行为。
但甘肃一带伤亡不小,内阁讨论过后就决意调兵布防。
这也是皇帝临终前最担忧的事。
谢玄英二月份天天加班,就是为了这个。好在随着天气转暖,水草渐丰,胡人即将转场,陆续北归了。
今天的奏章是关于年号的问题。
祝棫在大年初一嗝屁,年号就很麻烦,今年是继续用泰平三十一年呢,还是取个年号,初一分配给先帝,余下三百六十四天归小皇帝。
内阁为这事还专门开了小会。
最后决定,泰平三十一年只有一天,正月初二开始为新年号。
程丹若:“……”没有统一的纪年法真的很难记。
但她也没什么意见。
接下来就是讨论年号。
年号从礼部拟定,到内阁决定,又花了好几天的时间。
定下的新年号为“庆天”,今年就是庆天元年。
诏书已经拟好,盖章后就能昭谕天下。
程丹若熟门熟路地请出“皇帝之宝”,敲章通过。
这是从她手上通过的第八份文件,截至目前,驳回的数量为……零。
——实在是没什么好驳回的。
杨首辅等人一直提防她,好像怕她借机彰显存在感,可天地良心,程丹若对这些事毫无兴趣。
内阁不嫌麻烦的话,他们可以每年换一个年号,或是给祝棫一百字的谥号。
再者,就算她有什么想法,不会让谢玄英说吗?真以为他每天回家,吃饭洗澡睡觉交公粮外,夫妻俩就没有别的事了?
程丹若一点都没打算为难谁。
事实上,她近三年都不准备搞大动静。
不是韬光养晦,也不是怕了谁,纯粹是“与民休息”,不改革、不加税、不征发额外的徭役,让百姓自顾自活命。
虽然这样看似消极,但其实非常有必要。
因为国家经不起折腾。
小皇帝太小,不夸张地说,还没有真正立住,任何一场疾病都可能让他死掉,改革这种需要帝王鼎力支持的事,绝对不适合现在干。
眼下最合适的政策,就是能不干就不干,别扰民、别做事、别打仗,让国家机器按照从前的步调,遵循惯性往前走。
上头的人不折腾,贪官污吏循旧例,百姓们的日子固然苦,却能够活下去。
当然,朝廷层面什么都不做,不代表她自己不能做。
放归宫人就是其一。
夏朝的宫人自进宫后,如果不是格外开恩,只能孤老宫中,这无疑是相当残忍的事情。
允许年纪大的宫女归乡,不仅能节省宫中开支,也能解决她们的人生大事。毕竟在古代,大部分人渴望家庭和后代,有儿女养老送终。
路费的问题,洪尚宫会解决。
程丹若思考的是,能不能给她们安身立命的机会。
出宫的宫人年纪不一,年青的好说,回家自然有父母许配人家,过普通女人的一生,年老的却很难再嫁,劳动能力也下降了。
女人失去生育和劳动能力后,在古代的地位肯定一落千丈。
父母故去,兄弟难道肯养着白吃饭的姐妹吗?子侄难道会善待这些从未见过的长辈亲人?
她们必须有收入,才能安享晚年。
她想到了毛衣。
宫人几乎人人会织毛衣,就好像她们全都会绣帕子荷包,属于必备技能。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她们送到毛衣工坊呢?
毛纺织发展也有七八年了,南边不好说,北边已经构建起了产业链的雏形,有人养羊,有人收羊毛,有人开作坊,虽比不得江南蚕丝成熟,但也算像模像样。
一批熟练且服从性好的纺织女工价值不低。
是以,程丹若早在提出此事前,就给京城的商会递了话。
晋商、豫商、冀商,主要是这三家,因为采选宫人时,也都是在京城周边的几个省份招人。
他们也是毛纺织比较兴旺的三个地方。
三家商行都表示,他们十分乐意送老家的宫人们回乡,如若她们愿意,也可在本地的作坊上工。
很上路。
但毛衣的局限性很大,原材料依赖进口,出口又很难,中亚是游牧民族,大概率是毛衣的祖宗,南方如越南、印度等地不需要,西方国家自己就有羊,只要拿到成品破解,他们就能自己搞出毛衣,不像丝绸一样珍贵。
好在也不是没有。
东瀛和朝鲜纬度高,临海,畜牧业很一般,想要自主产毛衣难度较大。她打算在今年朝贡时,给朝鲜的赏赐里塞两件上等毛衣,看看能不能打开销路。
市场越大,国内商户收购的羊毛就越多,长此以往,北方游牧民族的养殖重心或多或少会偏移到羊身上。
到时候他们再南下劫掠,就能试一试经济制裁。
——但前提是,他们需要这么多羊毛。
是不是该找人制作机器纺织绒布?
英国的羊毛业崛起,也就是在这个时代,如果他们能纺织出便宜结实的毛布,就能出口挤占海外市场了。
程丹若越想越沉浸,久久不肯回神。
她太想扶持羊毛业了。
丝绸固然好,可种桑侵占农田,江南的粮食早就不复前朝,全靠湖广。可粮食不多,人口却在增加,人地矛盾一年比一年严重。
毛纺织却不同,羊和羊毛不占农耕,且毗邻蒙古,自己养不了可以直接收,还能制衡胡人。
更不要说妇女能增加收入,提高地位了。
再做梦一点,万一运气爆炸,直接从手工业变成工业就赚大了。
想要,太想要了。
她一边想,一边翻开了下一本奏章。
开恩科的。
新帝登基,总是大赦天下,恩科取士。
内阁就商量明年开恩科,多录取一批进士。
她:“……”
想摔奏章,但忍住了。
梦可以随便做,路还是要一步步走。
恩科取士,于她也同样要紧,先把这份诏书敲了章再说。
程丹若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完工作,看看怀表的指针逐渐走向五点,差不多就准备下班。
明天就是端午。
放、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