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说夏史》
谁知浮云能蔽日
第一节
我第一次构思本书的时候,就决心不把内容写成干巴巴的历史,而是代入当时的环境,体验古代的人生,感受他们在那时的心境。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理解古人的选择和感受。
我能理解祝棫,武宗雄才大略,奈何留不住子嗣,晚年大开杀戒,搅得朝野腥风血雨。
祝棫得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藩王变成帝王。他努力想成为一代明君,最终却变成一个精通权术的帝王。
他既有君王的冷酷,又有作为祝棫这个人的感情。
祝灥的性格也很容易代入,投胎成帝王苦求已久的儿子,幼年便被立为太子,而后顺利登基为帝。
他有一个溺爱自己的母亲,一个畏惧的姨母,一群各怀心思的大臣。他在心智成熟前先成为了皇帝,而后才是祝灥自己。
帝王的幻影主宰了他的世界,以至于出现宿命般的结果。
有趣的是,这对父子虽然有身为帝王的冷酷无情,却也有自己独特的个性。
祝棫喜欢画画,养了很多画师,宫里有什么庆典宴席都要作画纪念。十分宠爱孩子,无论是早逝的荣安还是善德公主,都赐予大量田地珠宝,对祝灥更是没有话说,临终前的嘱咐,字字句句都是老父亲的担忧与血泪。
祝灥喜欢养动物,兽房蓄养大量珍奇异兽,大象、虎豹、孔雀、长颈鹿,据说还进贡过一只白狮子。
没事就在西苑搞动物世界,还让人排演马戏。
当然,他们都不如祝沝,这位是历史上著名的宅男兼手办爱好者。
他们都有自己的喜恶,很多时候也会凭心情做事。
但程丹若完全不同。
历史上政敌对她的攻讦,基本上只有两点:妇人干政,外戚当权。
众所周知,政客网罗罪名陷害的时候,是不管这事儿你干了没干的,当年李悟被造谣和寡妇通奸,含冤自尽就是最好的证明。
人家要攻击你,你喝口水都是浪费水资源。
程丹若被人翻来覆去骂这两个标签,除了这两点确实好用之外,也是因为没别的地方可作文章了。
比如说,当官儿的最大弱点就是宗族。宗族倾尽全力供出一个金凤凰,就得全家鸡犬飞升才能回本。李方平死后遭清算,就是纵容族人吞并田产。
但程丹若对大同程氏的压制长达数十年,宁可修建学校,赡养孤寡,也从未扶持程家。
程家子弟入朝为官,只做到太常寺博士,拎出来都不好意思提。
别以为这样克制很容易,众所周知,程丹若出生在边陲的一个普通家庭,在战火的波及下失去了亲人,不得不寄人篱下。
好不容易寻回亲眷,能这样克制约束,在古代殊为不易。
还有,她出身贫寒,显贵后却依旧简朴。
这点很难想象,都说穷人乍富,挺胸凸肚,缺什么就爱显摆什么,何况像她一样的身份地位。
可人家就是不铺张不奢靡。
各种记载都佐证这点,《四一集》的妆容篇,谢玄英提到她成婚十几年后,还戴当年谢家送的聘礼,金子褪色了就重新炸一炸,继续戴。
平时不戴金银首饰,以绒花妆点,也是翻来覆去戴,直到上头的丝绒掉落才换新的。
《夏宫杂忆》里,梁太监说她形容简朴,纱袍刮了,问小宫女借针线缝补,过两日接着穿。
还有非常著名的欧洲传教士布朗写的回忆录。
“……我在中国的皇宫里见到了这个国家的实际掌权人,她是国王母亲的姐姐,拥有自己的爵位……她身体纤瘦,穿着像月光一样皎洁的白色长裙,头发浓密乌黑,脸庞带着温和的笑意,几乎没有皱纹……她请我坐下,向我介绍了今天的茶叶和糕点,并夸赞我的语言能力,态度友好,也不像我此前见到的女子一样羞涩,让我回忆起了我的家庭教师……她拥有超凡的智慧,就如同陛下,以及修女一般坚定虔诚的意志……”
西方人的描述难免夸大其词,但能以“家庭教师”来形容,足以见她待人接物的谦逊与俭朴——欧洲的家庭教师多是没落的贵族小姐,绝对不可能奢华。
此外,文人笔记里提到,程丹若出行总是乘青幔马车,很少让人避让,有一回两户人家争道,足足吵了半天也无法说服彼此,她的马夫才说,两位既然争不出高低,就让我家主人先走如何?
对方不同意,反问你家主人是几品官,他(指对方)一个三品官都不让,让你家岂不颠倒尊卑。
马夫就说,我们家主人既不是一品也不是二品,但家中七间九架。
双方一听就赶紧把路让开了。
《夏实录》也多次记载,数九寒天,皇帝怕风雪太大,特赐暖轿肩舆,可程丹若从来没有坐过,始终坚持在宫中步行,“谨言慎行,无有僭越”。
这多稀奇啊。
古代权臣最喜欢什么?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通过皇帝的礼遇,高出寻常臣子的规格,以凸显自己特殊的地位,摆一摆别人没有的威风。
祝灥曾经赐过程丹若“见君不拜”的特权,但她拒绝了。
彼时,祝灥已经十三岁,很难说这个恩典有没有试探的意味,我以为有。
因为程丹若的回答“君臣有别,铭刻在心,纵小礼不敢废”。
很多人解读这段对话,或以为她恪守礼仪,或是认为她在消解祝灥的疑心,表达自己不久后愿意还政的意愿。
但我不这么想。
古代的“礼”归根究底是等级,周天子八佾,诸侯六佾,是双向的,而不是单向地懂礼貌。
恪守礼的人,自己对上恭谨,也必然希望下面的人对自己恭敬。
程丹若完全不是这样的人,她乘坐青幔马车,打扮朴素,从未强调过自己上位者的身份。因此,说她守礼而婉拒,完全站不住脚。
至于是不是在表达自己的忠诚,这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反正在我看来,少帝既然已经起了疑心,那就不是三言两语能说通的。他们之间不存在误会,乃是实打实的利益之争。
根本矛盾不解决,光惺惺作态就能改变局面吗?我不信。
纵观程丹若的人生,以及谢玄英后期提出的限制君权的主张,这段话的意思更像这样——
我永远记得你先是皇帝,再是我的外甥。
我不奢望犯错被人放过,宁可防范未然。
很多人说我阴谋论,可我坚信,守礼之人难长远,唯谨慎方能善终。
庆天四年的事就是一个例子。
“上戏宫人为乐,宁国夫人笞之,倍于己”。
从名分上说,程丹若是祝灥的姨母,虽是犯上之举,可也事出有因,搬出先帝遗诏足够应付了。再不然,打多少还多少,也能堵住悠悠众口。
她偏偏领了双倍责罚,这已经不能说是谨慎,堪称警惕。
——你就算恨我,也没有办法拿这事找我算账。
有趣的是,程丹若克己守礼,对别人却十分宽容。
有一个御史叫石坚之,人如其名,又臭又硬,少时家贫,住茅草屋,亲戚却是镇上有名的富商,他宁可饿得昏过去,也不愿意上门打秋风。中举人后,当地有钱人家想把女儿嫁给他,结果他以老婆刚死半年,还没过孝期,拒绝了议亲。
这种人说他古板也好,不知变通也罢,反正很难搞。
他连续十几年不断上书弹劾程丹若,见不到她骂,见到她当面骂,总之坚决要求她回家相夫教子,不要干涉朝政,以免造成不良影响。
说实话,谁要是连续骂我一个礼拜,我都得抑郁,别说连续十几年骂我了。
可程丹若不仅没动他,还给他升了官,把他派到了大同做知府。
因为这人缺点虽然一大堆,却非常清廉刚正,衣袍打满补丁,出门连一头驴都租不起,查出过许多贪污渎职的案子。
其中就包括程氏族亲强占他人牛行,并殴人至死一案。
石御史脾气臭归臭,人也不傻,怕奏章递上去石沉大海,一连发了十几封。
结果没多久,刑部就回了相关判决(死刑必须由三司复核)——绞立决。
还有一句,“原籍处置,以儆效尤”。
这人最后当上了大理寺卿。
那会儿,还是程丹若当权,他也还是一如既往地弹劾她,直到临终前的最后一封奏章。
他没有再提牝鸡司晨,而是劝皇帝早日过问朝政,莫再假人之手,因为“程氏亡去日,君王如奈何?”
她终有一天会死去,到时候,陛下你又该怎么办呢?
我想,这也算是一种变相的承认。
程丹若这一生谨慎小心,战战兢兢,既不为高官厚禄而得意,也不曾因被反对而恼羞成怒。
从前我读到《岳阳楼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一句,总不禁思考,世上这样的仁人能有几个?
或许,程丹若算是之一吧。
在古代士大夫眼中,女主临朝名不正言不顺,但她终究为夏朝带去了几十年的太平时光,历史终究认可了她。
说了这么多,读者们也许感到疑惑,这一章节不是讲祝灥吗?为什么大半笔墨都花费在了程丹若身上?
理由很简单,她是祝灥终其一生都无法翻越的高山。
帝王至尊明如日月,却有白云遮眼。
因此,要读懂祝灥的人生,就必须先说明白,程丹若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她从边陲一步步走来,经历过亲人俱亡的痛苦,忍受过寄人篱下的白眼,尝过宫闱斗争的残酷,履过西南不平的山峰。
她为妇人提供了毛纺织,为士卒提供了军医保障,为深闺的妇孺提供了自我治疗的途径,为百姓提供了防御天花的武器。
假如我是祝灥,我也会绝望。
这样的敌人太强大了。
她有惊世的功劳,坚定的心智,无暇的品德,谁能打败她?但祝灥又不得不去尝试。
他才是皇帝,是这片江山的主人,是主宰万民的统治者。而且,就算他不争,各怀心思的朝臣也会提醒他、驱使他乃至逼迫他去争夺。
因此,无论愿不愿意,当祝灥渐渐成长,这个问题也变得难以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