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出征的不是谢玄英,而是昌平侯,程丹若其实颇松了口气。
无论战争能带来多少财富和荣耀,有句诗说得好,悔教夫婿觅封侯,她半点不希望他走。权力没了,还能再夺回来,他没了,她都不敢想该怎么办。
但这场仗又不得不打。
日本狼子野心,丰臣秀吉又声名远扬,朝鲜必定难以抵挡。而东北的建州各部已然统一,正在对外扩张,旁边再多个日本,大夏还能好吗?
能在朝鲜打的仗,就不要拖到国内战场。
眼下这情形,于她固然严峻,于国于家却有益处,她已经很满足了。
至于交不交权的问题,她早几年就考虑到了。只要祝灥要,她就不能不交,强占成不了,也有违当下的儒家思想。
——君主制的时代,阻拦皇帝亲政是绝对的政治不正确。
她只要敢干,必然遭至口诛笔伐。
身败名裂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一定会率先攻击她的事业。
比如毛纺织,再比如女医制度,还有刚刚废除的乐籍,以及其他未尽之事。
程丹若必须做出取舍。
幸好在这件事上,她从未有过犹疑。
权力是很好,但权力是通向理想的踏板,而不是理想本身。
但这事她只和谢玄英提过,对其他人瞒得很紧。
原因无他,人家觉得她不会退,为说服她退出,必然会让出利益。要是让他们知道她愿意退,谁还愿意费力气和她交易呢?
她假作不肯退,慢慢被说服,拿到最优渥的条件再走人也不迟。
总而言之,维持住自己的名声,安排好自己的人手,继续做她想做的事。
接下来的日子,她就一门心思和朝臣们备战。
眼下是七月,天气还热,可朝鲜纬度高,天气冷,拖上两三个月就是冬天。冬衣如不提前准备,冻伤人数必然是一个极为可怖的数字。
因此,她据理力争,要求多花军费在冬衣上。
朝臣们不支持。
他们以为,最多三月战事即可结束,不需要预备冬衣。准备好粮草、车马、火器弓箭就足够。
昌平侯与倭军交手多次,深知日本比想象中难缠,反而认可程丹若的想法,做足准备才好。
但张友表示,没钱了。
十年休养生息,国库的钱是不少,可开支也多,治黄河、清水道、赈灾民,哪一样不要花钱?
程丹若只好拉外援,逮着几家毛纺商行问,你们愿不愿意捐点毛线?捐得多的话可以给荣誉虚衔。
商人对改变自身阶级的事十分踊跃,很快凑出几万斤毛线。
程丹若拉上田太后,组织宫人织毛衣送往前线。
宫人们白天织,她就晚上回家织。
织毛衣熟练了就是肌肉记忆,不费眼睛。晚上吃过饭,她就歪在罗汉床上,与丫鬟们一道织。
西边的霞光隐隐透出瑰丽的紫色。
祝沝手提羊角灯进屋:“姨母。”
程丹若放下针,朝他笑笑:“这是什么,萤火虫?”
“嗯,在水边抓的,腐草为萤。”祝沝小朋友今年十二岁,小学生的年纪,目前还在学习成语。
天地良心,谢玄英这岁数都考中秀才了。
但程丹若对他的要求只是做个好人,赞同快乐教育:“真的吗?好厉害。”
祝沝露出笑容,熟门熟路地坐到榻上,开始玩案几盒子里的九连环。
程丹若一边织毛衣,一边打量他。
漆盒里有很多益智玩具,他玩了会儿九连环,又拿鲁班锁,把玩几下又转移了注意力,去抓冰鉴里的碎冰玩。
非常明显的注意力不集中。
她一直怀疑,祝沝可能有点小毛病,大概率在读写方面。他脑子不算笨,可认字很费劲,毛笔字写得一塌糊涂,不喜欢看书。
比起平面的文字书画,他更喜欢立体的会动的东西。
老皇帝中标的时候,已经汞中毒了,大概率影响到了孩子。
“麦子,来。”他逗猫。
麦子已经是只老猫,趴在程丹若身边一动不动。
程丹若示意小鹮把猫抱走,祝沝早产,肺也不太好,接触太多猫毛狗毛就会剧烈咳嗽,养不了毛茸茸的小动物,只能养金鱼乌龟。
“它在换毛,小心咳嗽。”她问,“晚上吃的什么?”
“过水面。”祝沝自然地回答,“珠姑姑不让我多吃。”
“你胃不好,少吃凉的。”程丹若递给他一个番茄,“多吃水果。”
祝沝接过番茄,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他正努力啃咬,忽然看见谢玄英:“姨夫!”话没说完,已经扔掉番茄,提灯迎了上去,“萤囊映雪。”
谢玄英被截住,只好先哄小孩:“你抓的?”
“永年抓的。”祝沝也怕被念叨,“我没抓。”
“殿下真懂事。”谢玄英道,“明天我休沐,教殿下做河灯好不好?中元的时候放给先帝和娴嫔娘娘。”
祝沝知道他们是谁,连连点头:“好。”
他们俩又说了会儿话,祝沝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程丹若透过窗户,将一切收入眼底。
祝沝不是他们的孩子,不需要向他们行礼,晨昏定省,都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而他受他们夫妇的养育,他们无须向他行君臣礼,不跪也不磕头。
“父母”和“孩子”,“君”和“臣”,形成了微妙的平衡。
某些时刻,就好像现代的家庭。
她很高兴谢玄英能享受到这样的家庭关系。
“明天做河灯,是衙门忙完了?”她拿起毛衣,继续打平针,一勾一穿,便是一行。
谢玄英道:“差不多,公文都写好了。”
“那我明天有的忙了。”程丹若揉揉眼眶。
打仗不是光打就行,人事调动、粮草筹集与运输、调动民夫、将领安排……一桩桩一件件,足以把没经验的人逼疯。
她和谢玄英算是有经验的了,饶是如此,也有大量繁琐的事要做。
“希望冬天前能打完。”谢玄英也有他的忧虑,“昌平侯年事已高,若有什么万一,临阵换将可是大忌。”
程丹若道:“他们家是上阵父子兵,多半老子在后头,应该无碍。”
主帅是昌平侯,可不代表就是老爷子一个人去,冯大、冯四都会跟着。
谢玄英想想也是,便不在提了。
七月末,军队整顿完毕,正式出征。
朝廷以为,对付日本小国不必太兴师动众,没搞什么仪式,选个黄道吉日就正式出发。
程丹若暂时空闲下来,短暂地休了个病假。
不严重,纯粹是累病的。
先是祝灥大婚,再是她为卸任做的种种筹备,又碰上战事,一连忙了许久,实在坚持不住,扁桃体发炎,随后头疼恶寒,发了两天烧。
毕竟不是二十几岁的时候了,程丹若没有逞强,回家休养了两日。
没人想到,就前后小半个月的功夫,就出了大问题-
八月初,程丹若病倒,祝灥一边叫人送了药材,令她好生休养,一边暗喜,准备干一件大事。
可惜,令很多人失望了,他不是打算借此机会亲政。
虽然很多人在祝灥耳畔提过这事,但祝灥有自己的想法。
他想亲政吗?
想的,他这皇帝还不是真正的皇帝,太多事不能干了,凡事都要问过老娘,老娘同意了还有个难搞的姨妈。
叛逆期的青少年最讨厌的就是被管束。
能让姨母再也管不了自己,祝灥做梦都会笑醒。
然而,祝灥愿意归愿意,却不想自己干。
大臣们算盘打得飞起,希望小皇帝先开口,自个儿摇旗呐喊把人嘘下台,不费一兵一卒,祝灥也是这么想的。
最好大臣们干了,尤其是杨首辅,和姨母斗得两败俱伤,他就能渔翁得利,和姨母说,这也不是我乐意的,大臣们非要我这么干,然后开开心心送她走。
让他和程丹若开口,暗示她可以滚蛋下台,祝灥打死都不干。
他这辈子怕的人不多,老娘排第三,主要怕她哭,老杨排第二,主要怕他训,姨妈排第一,毕竟这辈子唯一挨过的揍,就是她动的手。
双方就这么没有默契地僵持住了。
张文华隐藏幕后,出谋划策,不断游说皇帝奋起反抗。祝灥表面应承,心里也很着急,观望大臣何时动手。
结果两边都没动静。
祝灥十分失望。
可现在叫他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委实太难了些。
他已然见识到了有无权力的区别。
他赞同打仗,朝臣们就嘴上夸夸,背地里压根不当回事。可程丹若赞同,他们就算反对,最后却不得不妥协。
流淌在血液中的权欲苏醒了。
祝灥只是个少年,可人人都有野心,都有追逐力量的本能,他也有。
他早就知道自己是皇帝,凌驾于众人之上,而所有人都告诉他,程丹若手中的权力,本该属于他。
祝灥内心升出了无限渴望。
他开始思考,自己该怎么才能达成目的。
这时候就体现出读书少的弊端了。但凡祝灥多用点功,就知道以前的少帝是怎么让太后撤帘还政的。
但他没有,只能靠自己的脑袋瓜琢磨。
别说,祝灥打小聪明,这还真的难不倒他。
他想出了三个计策。
上策是找人游说,比如田太后、王尚仪,或是薛尚书、余有田,总之以较为怀柔的态度,和程丹若说,你看皇帝已经成婚了,是不是该归还宝玺了呢?
中策是找大臣逼迫,强硬地逼她走人。
下策是最简单的,命令李有义和满福守死宫门,不许程丹若入宫,更不许进光明殿,将宝玺挪到干阳宫收好。
但他又自己把这三个计划给否了。
上策行不通,田太后一直觉得他胡作非为,不一定肯帮他。王尚仪和余有田都是姨母的人(张文华说的),薛尚书他们固然和气,可他怀疑他们的能力。
祝灥唯一认定有这能耐的人,还是杨首辅,张文华都不行。他要是行,没必要在他耳边念叨,直接帮他干成了不好吗?
中策风险太大,他想过了,朝堂上姨母的支持者不少,靖海侯就是其一,现在昌平侯不在,肯定搞不定。
下策……假如祝灥经历得足够多,足够老辣,就会知道最粗暴简单的办法,往往是最有用的。
但别忘了现实,他今年只有十五岁。
在他看来,自己敢藏起宝玺不交,姨母就敢拿着藤条冲进宫殿,再揍他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