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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妻薄情 正文 第589章 少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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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灥离家出走的第一天,顺利得不可思议。

    他层层套娃,先瞒住田太后,再借满太监之手半隐藏身份,最后利用董千户畅通无阻地离开了京城。

    外头的世界和他想的大不相同,但京城繁华之地,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城郊也不算冷僻。

    他在天黑时找到一处庄子,打听了得知是薛尚书家的,便使钱借住。

    庄子的管事不认得他,可见他打扮富贵,知道大有来历,毫不犹豫就同意了,还端出热水茶饭,供他吃穿休息。

    而祝灥衣食不缺,顿时安心,感觉外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论两个小太监怎么劝,他都不肯回去。

    次日一早,他用过茶饭,拿钱买了两匹马,再次赶路。

    这回不太巧,碰见了永春侯府的大爷,对方将信将疑地叫了声“大公子”,把他吓得够呛,拼命挥鞭跑路。

    一气儿跑了老远,行人渐少才放慢速度。

    他翻出舆图,对照认路。

    这事也很顺利,皇帝看的舆图详尽无比,山川溪流村庄都有标记,他甚至找准了位置,朝大军驻扎地赶去。

    可惜的是,好运气总是会用完的。

    祝灥一路太过顺利,离宫的谨慎就在不知不觉中消散。

    他看到一头鹿,想起猎鹿之说,兴致勃勃地追赶了一阵,最后发现董千户的佩弓就是垃圾,压根不好用,这才无奈放弃。

    期间,两个小太监又跪下来求他,他兴头没过,依旧不许,但也怕太黑了不好借宿,及时转回官道。

    可驿站本就是按照路程定的,他在半道浪费太多时间,天黑之际,赶不到预定的地点,被迫露宿野外。

    “这么热的天,住野外不要紧,我们多点些火把赶狼就是了。”祝灥像模像样地分析。

    两个小太监一听,虽然不安,可也说不出反驳的理由。

    他们都是七八岁就入宫,且都是被父母亲长送去阉割的,随后就被统一送进宫里培训,知道怎么伺候主子衣食住行,怎么讨好打点,可对野外生活一无所知,比祝灥还无知。

    想到现在是初秋,秋老虎还没过,晚上他们窝在低矮的屋里,经常热得整夜翻身不止,就觉得小皇帝说得也有道理。

    而祝灥见他们呐呐,心中不免得意。

    他之所以选择这两个小太监伺候,而不是更有经验的中年太监,就是怕他们管东管西。两小太监就不同了,几乎和他一起长大,忠心耿耿,一心靠他,和母后、姨母都不亲近。

    祝灥在宫里待了十五年,学到最重要的经验就是——欲成大事,须有自己人。

    现在,他是能做主的人了。

    他们选了一处避风地,捡柴火点火。其中一个小太监还拿出水囊,到不远处的泉眼取水,这是他早晨问庄子里的人要的,这会儿果然派上用场。

    另一个小太监则从怀里掏出干粮,是他昨晚使钱叫庄头婆娘烤的饼子。

    祝灥喝着泉水,咬着干饼,不太满意:“打点猎物烤着吃。”

    “奴婢会做陷阱。”一个小太监说,他进宫前,跟父亲进过山,打猎不会,设陷阱抓野兔还是做过的。

    祝灥大喜:“快去。”

    “欸。”他乐颠颠去了。

    另一个抓耳挠腮,却实在没本事,只好摘下树叶,替祝灥扇风赶蚊子。

    祝灥渐渐感受到野外的恶劣,可正兴头上,看什么都新鲜,并未恼怒,反而拿了树枝扒拉地上的虫蚁。

    夜色浓郁,风穿过山林,发出鬼魅似的嚎叫。

    祝灥有点害怕了,问:“他怎的还不回来?别是给狼吃了。”

    “天黑,路不好走。”小太监轻声说,“这边离官道近得很,应该没有狼。”

    祝灥略微安心。

    又过了会儿,异响更清晰,冷风穿过树枝,将火焰卷如狂魔乱舞。

    祝灥打了个喷嚏,靠近火堆取暖。

    但风只是前兆,很快,淅淅沥沥的雨滴洒落,清凉的水汽扑面而来。

    祝灥不讨厌夏天的雨水,幼年时,他总在西苑的水阁看鱼,望着水面下不断浮起的鱼儿拍掌大笑。

    夏天的雨有什么可怕的呢?

    凉快,舒畅,迅疾,哗啦啦下来,倏忽就走,干干脆脆。

    但在野外,暴雨不再是解暑的良药,而是变成了雪上加霜的意外。

    火堆很快熄灭了,祝灥躲到最大的树冠下避雨。

    小太监道:“陛下,一会儿打雷可不能站在树下头。”

    “为何?”祝灥露出少年人的胆怯,语气反而更迫人了。

    小太监道:“奴婢入宫的时候,爷爷们教过,好像是程夫人说的,打雷的时候不能躲树下头,要把门窗关紧,别在外头走。”

    祝灥畏惧程丹若,却也信服她的能耐。

    从小到大,母后解决不了的事很多,姨母干不成的事很少。

    “那怎么办?”他傻眼。

    小太监也不知道。

    这么大的雨,在外头另寻地方肯定会淋湿,那多半会感染风寒,可若干等着,万一打雷就很难办了。

    两人都没主意,站在树下干等。

    雷一直没有落下,雨水落了小半个时辰,慢慢也稀疏了。

    子时左右,雨停了。

    祝灥的鞋子和衣服都湿透,冷得直打哆嗦。

    他踢了小太监一脚:“点火,冷死朕了。”

    小太监跌跌撞撞,不止是脚滑还是怎么回事,忽然“噗通”一下摔在了地上。

    “磨蹭什么?”祝灥不耐烦,“快起来。”

    小太监浑身哆嗦着,却怎么都爬不起来。

    方才他一直挡在风口,替祝灥遮住了大半的冷风,虽然没有淋到太多雨,可风也会造成失温。

    毫无疑问,他的体温已经跌到了35°以下,极其危险。

    但祝灥不知道,一个小太监去了就没回来,不知道是不是跑了,另一个突然在他面前倒下,像被鬼扑了似的。

    他烦躁、寒冷也害怕。

    “快起来。”他用力踹人。

    小太监含含糊糊地说:“陛下……”

    “干什么?起来!”祝灥怕了,连胜催促,“你被鬼迷了?”

    “冷,好冷……”小太监冷颤不止,牙齿咯咯作响,“火!火!”

    祝灥吓蒙了。

    他没遇见过失温冻死,更不知道怎么解决,总不能让他把衣服脱下来给小太监穿上吧?唯一能想到的法子就是点火,可火堆的柴全被雨淋湿,火折子在哪儿也不知道。

    傻傻地站立片刻,冷风呼啸,他也情不自禁地打起寒颤。

    好冷……怎么夏天还会这么冷?

    祝灥又慌又怕,本能地认为不能继续留在原地。

    他咬咬牙,狂奔到树下的马匹身边,解开缰绳翻身爬了上去:“驾!”

    不管怎么样,先离开这里,找个有人家的地方才行!

    这个决定说聪明很聪明,说笨也笨极了。

    假如祝灥躲在匹马中间,不仅能避风,还能借马的体温取暖,但他慌张之下就想着跑,风更剧烈,带走的体温也比想象中更多。

    但他当时意识不到这个。

    狂奔之中,肾上腺素迅速分泌,人忽然就暖和不少,等到体温再度流逝,已经离开驻扎地很久了。

    天黑得像浓墨,分辨不清来回的方向。

    祝灥紧紧趴在马背上,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体温在寒风中迅速下降,最开始,手脚变得僵硬,只能机械地抓着缰绳,无法屈伸,脑子迷迷糊糊的,再也没法集中注意力。

    他无比恐惧,可身体却不再颤抖,反而觉得一点都不冷。

    祝灥后悔了。

    他想回家,想回到高大巍峨的皇宫,想喝着蜜水吃着糕点,无聊地把玩自己的弹弓。他爆发出强大的求生欲,想拉住缰绳,朝京城的方向去。

    可手指动弹不得,马儿自顾自狂奔。

    寒风穿过轻薄的纱袍,不断带走体表的温度。

    好冷。

    娘,我冷。

    我想回家。

    姨母救救我。

    娘。

    祝灥拼命地呼喊,却没有任何回音。

    他害怕又绝望,还有些茫然。

    他不是天子吗?天底下最最厉害的人,为什么这时候没有人救他呢?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曾经,他以为自己最孤立无援的时候,是被姨母揍的那天,可现在才知道,挨揍根本不算什么。

    姨母不会害死他,可现在,他好像要死了。

    死亡是什么?祝灥似乎有概念,又似乎全然没有。

    他唯一一次有“死亡”印象的人,还是面容已经模糊的父皇,那时他还很小,所以只记得很多人哭,其他就没有了。

    我也会死吗?

    祝灥越想越害怕,浑身发抖,却不知道能怎么办。

    活着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怎么现在,想活下去居然这么难?

    惊惧中,他似乎看见了火光,听见了人声。

    “娘……”他喃喃呼喊,依稀觉得温暖起来。

    是不是有人找到他了?

    太好了。

    他可以回家了-

    马在小径狂奔,热气不断溢散,变成夜色中的腾腾白雾。

    它似乎有明确的目的地,不,它就是有。

    老马识途,动物面临危险,本能地知道该怎么趋利避害。董千户的马是他花大价钱买的,自小养大,十分通人性。

    祝灥不知道路,可它知道,并且精准地找到了离祝灥最近的救兵。

    这是冯大的后勤队伍。

    大军拔营走得慢,民夫运粮草的队伍就更慢了,祝灥疾驰两天,就赶上了大军后勤队伍。

    运气更好的是,昌平侯的大军负责押粮的是冯大。

    冯大爷是祝灥登极仪上的卷帘将军,平日也没少进宫,听说有人一骑闯营,感觉不对劲,担忧京城有变,亲自出去查看。

    这一看,魂都吓掉了。

    祝灥趴在马背上,浑身冰凉,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

    冯大爷吓得魂不见七魄,立马将他抱进营帐,用棉被紧紧裹住:“叫军医!”

    托赖于程丹若多年努力,军中大夫不少,第一个来的人还是她教过的内侍。对方看见祝灥的脸,亦是色变:“陛下为何……”

    “快救人!”冯大爷嗬斥,“我已经叫人去拿热水和酒。”

    内侍忙道:“不可饮酒,程夫人教过,此时应该换掉湿衣物,换干燥的衣服。”

    他们手忙脚乱地替祝灥更衣。

    冯大爷的长随刚要给祝灥揉搓手脚,又被内侍阻止了。

    他让人取来汤婆子,灌热水后放置在祝灥肩颈处:“冻着以后不能捂手脚,手冷脚冷都没关系,心口热才是最要紧的,血从这儿流回心脏,暖身最快。”

    无论立场是否对立,冯大爷对程丹若的医术并无怀疑,全都照办:“然后呢?”

    内侍惨白着脸:“奴婢只能做到这份上了,假如能回转过来,便是救回来了,若脉搏一直这般微弱,奴婢也没法子。”

    军医主要学的是外伤处理,急救只是略知皮毛。

    冯大爷道:“太医院的大夫呢?”

    “来了来了。”冯家护卫拖着一个老大夫飞奔而来。

    老大夫是太医院金镞科的老人,具体职位是医士,精通外伤与骨折治疗,也会治蛇虫咬伤之类的毛病。

    失温不在其中。

    他看见祝灥这样,脸色一变再变:“这、这……”

    冯大爷下令:“你知道厉害,治不好,你我皆要以死谢罪。”

    老大夫惊得一个哆嗦,但左看右看,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老夫可以开个药方,但……”

    冯大爷道:“我记得军中有极灵的金疮药。”

    “您说的是程夫人的清热针剂吧。”老大夫反应很快,“这是治高热不退的,冻伤无用,若是起了疹子,反倒误事。”

    冯大爷焦灼不堪:“那该怎么办?你们倒是说出个章程来!”

    老大夫脑子很机灵,沉吟道:“军中艰苦,还是送回京城稳妥。”

    他肯定是治不了皇帝的,趁着还有气儿,赶紧送回京城让御医们治啊!

    冯大爷被他提醒,脑子顿时一清:“没错,还是尽快送回京城。”他看向在侧的内侍,“我让人收拾一辆马车,你照看陛下。”

    内侍哪里敢接这差事,立时道:“陛下病情未稳,路途颠簸,出了岔子,你我都担待不起。”

    冯大爷沉默少时,道:“来人,去附近的县镇请大夫,有多少抓多少,立刻把他们带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