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英带人在夜色中疾行一夜,清晨时分,撞见了四处抓捕大夫的士卒。
他问明缘由,立马猜到了什么情况,飞奔赶去军营。
乍进营地,就见两个穿直裰的中老年人被拖出来,擒拿的军官佩刀一扬一落,人头落地。
鲜血溅红泥土。
谢玄英猛地一顿,立即掀帘而入。
冯大爷、副官、内侍、军医……一群人跪倒在地,不敢看向床榻上脸色发白的少年。
谢玄英一时头晕目眩,闭了闭眼才冷静下来:“你找到陛下了?”
冯大爷眼睛通红:“昨日夜里,陛下忽然一人一骑闯入营中,昏迷不醒!京中究竟发生何事,竟让陛下孤身行走在外?”
他一面说,一面拔出刀,“你若不能说个明白,休想走出大营半步。”
谢玄英冷笑:“好一个恶人先告状,你倒是有脸和我算账。”他说着,速速上前两步,搭手在祝灥颈边摸脉。
真的没有脉搏了。
他心弦绷紧,扫过在场的人,“你们出去,我要和冯将军单独谈谈。”
冯大爷却很怕被甩锅,这皇帝死在自家地盘的罪过,他能背就自己咬牙背了,就怕是针对昌平侯。
身为人子,焉能坐视父亲被害,当即道:“大司马有话不如直说,大家也好一道做见证。”
谢玄英试过一次,没救成也懒得再费口舌:“陛下打听了昌平侯的行军路线,向皇后问明细节,直奔你大营而来,所谓何事,难道你还不知道?”
冯大爷愣住,头皮顿时爆炸:“胡、胡说八道!”
他本能地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认下此事,“陛下仓皇而逃,必是宫中有变,寻求大军庇护。我倒是要问问大司马,陛下出现在此,是谁谋逆篡上?”
“京城无人要害陛下,宫中安康无事,你不必信口雌黄,颠倒黑白。”谢玄英平静道,“陛下年少气盛,渴慕军旅……”
他微微沉默了下,“今日在场之人,卸甲交剑,跟我回京,这里的事暂且交由他人主持。”
冯大爷哪里肯束手就擒,朝左右使了个眼色,按剑欲起。
但下一刻,谢玄英已经拿出兵符和调令:“冯子康,你要抗命吗?昌平侯夫人已经入宫陪伴太后,你考虑清楚。”
冯大爷怔住,手脚霎时冰凉。
兵部才有调兵权,谢玄英要撤换武将,他没有任何理由抗命。而外头的士卒只听命于基层军官,不会服从他的命令。
冯家也有亲信副官,但都跟随在昌平侯身边,后勤只有寥寥数人是他的人。
佩剑卡在鱼皮剑鞘之中,再难拔出分毫。
他母亲在宫里,他还有妻子、儿女!
“把剑放下。”谢玄英说。
冯大爷攥紧拳头,太阳穴青筋直跳。
他现在进退两难,放下剑束手就擒,等于任人宰割,假如被扣死了害死陛下的罪名,全家完蛋。但奋起一搏,如果不能即刻斩杀谢玄英,就得背负犯上作乱的罪名,同样会连累家里。
挣扎许久,僵硬的拳头还是缓缓松开。
“都是我看护不力。”冯大爷卸甲弃剑,俯首认罪,“我愿一力承担罪责。”
谢玄英道:“论罪回京再说。”
他吩咐带来的人,“郑将军,你接替冯将军之责,将粮草运往前线。”
情况紧急,他调来接替的人选不是别人,是当年在锦衣卫就跟随他的郑百户。几十年来,郑百户起起落落多次,如今已经是游击将军了。
郑将军抱拳应下:“是,末将一定办妥,绝不逾期。”
谢玄英颔首,看向锦衣卫:“你们在附近搜寻,陛下身边应该有两个内侍,把人找出来。”
“是。”同来的锦衣卫镇抚立即应下,出去调派人手。
谢玄英道:“事不宜迟,立即备马车回京。”-
程丹若一夜未睡,疲惫地坐在官帽椅中,头支着额头。扁桃体炎症不退,连吞咽口水都变得万分艰难。
王咏絮端来药汤:“快喝了,你这样可不行。”
程丹若接过,一口闷:“我只是有点担心。”
王咏絮的眼底透出同情之色,心想,无论明面上怎么争斗,血缘亲情都是难以割舍的东西,别看平日对陛下不假辞色,多半是爱之深、责之切。
毕竟是唯一的血亲。
“陛下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她宽慰。
程丹若看了她眼,没多解释。
她担心祝灥吗?担心。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看着祝灥长大,哪怕没有投入感情,也不会希望他真的出什么事。
他毕竟还是孩子。
可更多的是对谢玄英的忧虑。他疼爱祝沝,也对祝灥给予厚望,希望他能成为先帝的继任者,成为圣明的君主。
假如……她叹了口气,没有再往下想:“太后怎么样了?”
“皇后娘娘陪着呢。”王咏絮说,“这会儿说什么也没有用。”
程丹若哑然。
可不是,祝灥一天没消息,再好听的话,田太后也听不进,干等罢了。
“你也坐下,还不知要等到几时去。”她倦怠道,“省点力气。”
王咏絮没客气,坐了旁边的圆凳,陪她一起熬。
天色自明亮变得灿烂,又逐渐西沉,隐于琉璃屋檐。
一天过去了。
傍晚时分,李有义才飞似的奔来,压低声音:“谢尚书回来了!找到陛下了!”
程丹若昏沉的脑袋顿时清明:“没出事吧?”
李有义表情凝重:“叫了太医,但……”
程丹若的心骤然沉底。
她立即起身,亲自出去迎人。
两个健硕的太监抬着小轿而来,帘子飘荡,隐约露出人影。杨首辅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跟在轿边,薛尚书搀着他,不断询问什么。
靖海侯跟在后面,神情莫测地看向在侧的冯大爷。
谢玄英一语未发,沉默地往前走。
程丹若提裙奔下玉阶,先看了他一眼,这才挑起帘子。
乍一眼,她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谢玄英握住她的手:“已经去叫太医了。”
程丹若拧起眉,转头对王咏絮使眼色。
王咏絮会意,马上奔往清宁宫。
轿子落地,等候的干阳宫太监上前两步,抱起了祝灥。触手的刹那,他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浑身一颤,豆大的冷汗冒出额头,两股战栗。
谢玄英冷下声音:“还不快送进去?”
中年太监咽了咽唾沫,踉踉跄跄地抱着祝灥入室。
杨首辅、薛尚书迫不及待地跟进去,想查看祝灥的情况。
“陛下?”薛尚书先试探着开口。
毫无回应。
杨首辅的手微微一抖,旋即按住少年的脉搏。
下一刻,触电似的松开:“怎么回事?”
他怒目而视:“这是怎么回事?!”
“我在军中寻到陛下的时候,就是这样了。”谢玄英抬起下巴,点点冯大爷,“冯子康,你说。”
冯大爷一路进宫,见一切如常,就知道不是宫变,而是意外。
他不敢大意,如实复述了见到祝灥的始末,也没忘记撇清乾系:“军医救治却不见效果,只能往附近城镇搜寻大夫,一连看了个也没……”
谢玄英补充道:“我已经让锦衣卫的人去周边搜寻了,若能寻到人,便能知道他所言真假,当务之急……”
他稍稍顿住,看向妻子,“陛下还有救吗?”
程丹若拿听筒仔细听心脏和肺腑,半晌,摇摇头:“有一会儿了。”
谢玄英与昔日先帝亡故时截然不同,冷静道:“咱们得商量出个章程,对外怎么说,接下来怎么办。”
杨首辅沉默,余光瞟向跪地的冯大爷。
程丹若注意到了他的视线,沙哑着喉咙:“昌平侯出征在外,要换就尽快,不能临阵换将,若不换,就得查清楚,陛下此次出走,究竟是受人蛊惑,还是一时兴起。”
冯大爷指天发誓:“我家深受皇恩,岂敢做此大逆不道之事?”
他冤枉透顶,谁活得不耐烦了,才会同意小皇帝玩这出,嫌命长吗?但他也十分清楚,眼下真相如何,反倒是最不重要的。
皇帝不明不白没了,谁负责才是最迫切的难题。
“陛下身边定有小人唆使。”他扫过在场人,敏锐地抓住空隙,“怕是内监为一己之私,纵容天子胡哄,酿成大错。”
其实,扣锅给程丹若最符合冯家利益,可她在优,冯家在劣,父亲又不在,几乎不可能扳倒他们夫妻。
相较而言,消失的满福更适合作为背锅人选。
宦官媚上欺下,挟势弄权,古往今来可不少见。
杨首辅沉吟少时,飞快同意了这个对策。不管怎么样,天子离宫出事,满福难辞其咎,他背锅不冤枉。
但冯家呢?
谢玄英及时道:“冯子康难逃看护不力之罪。”
他不想现在铲除冯家,大军已在半程,临时换将动摇军心,也难保昌平侯狗急跳墙,葬送数万士卒。
与大局相比,政敌无关紧要。
敌人总是会有的,没有昌平侯还有别人。
“父亲以为呢?”他看向靖海侯。
靖海侯身板笔挺,看着还很健朗,可头发都白了。他望着自己的儿子,平静又从容地说:“依你所言。”
他老了,老一不过守成之资,给他机会他也握不住,反而容易酿成大错。
既如此,为什么不听老的呢?
少帝身故,下一任皇帝……会是谁?
他们父子都这么说了,杨首辅也没必要对冯家赶尽杀绝,他也顾忌昌平侯,不欲横生枝节。
“戴罪之身,暂时羁押吧。”杨首辅道,“等锦衣卫调查回来再说。”
薛尚书附和:“不错。”
最核心的人表态了,等同定论。冯大爷松口气,他算是保住了家里,没有任何反抗地被带了下去。
前脚刚走,宫人匆匆禀告,说田太后和冯皇后到了。
婆媳俩惊慌地进门,看见床榻上毫无气息的祝灥,直接崩溃。
“大郎!”
“陛下!”
田太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颤抖着抚摸儿子的脸庞:“大郎,醒醒!大郎,你不要吓娘!太医!太医!”
“陛下,陛下。”冯皇后也满脸焦急,不断呼唤,“您看看妾。”
杨首辅不想面对失子丧夫的两人,转身欲回避。但程丹若眼明手快,直接拽住老头的衣袖。
她指指自己的喉咙,表示说不出话,请他代为转达。
杨首辅恼怒,花白的眉毛皱拢,刚想开口说话,程丹若忽然捂住胸口,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她咳得歇斯底里,仿佛马上就要背过气去。
谢玄英扶住她,轻抚她的后背。
“姐姐!”田太后惊醒,无法接受现实,“大郎怎么了?太医呢!你快看看!”
她焦急地拉扯她,程丹若不得不张口:“娘娘节哀。”
“你说什么?”田太后不可置信,一把推开她,“你胡说什么?谁节哀?是谁把大郎害成这样?是谁?”
杨首辅轻叹口气:“太后节哀,陛下已经去了。”
“胡说八道。”田太后从未对杨首辅这般硬气过,嗬斥道,“你个老东西,咒谁呢?大郎只是昏过去了……不可能……”
她怔怔地注视着冰凉的尸体,喃喃自语,“不可能,大郎只是不见了两天,大郎你看看娘……看看娘……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
“大郎,你醒醒。”她无比绝望地悲鸣,“娘不能没有你——”
祝灥面色青白,再也无法回答他的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