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游园
众将见他勃然变色,顿时噤若寒蝉,只有方才添酒的伎子察觉到卫钊是因为身旁的那个倌儿,娇笑着去拉卫钊的衣袖,“将军莫恼,别让不相干的人扫了兴致。”
卫钊扫了眼席间,脸上又重新带了笑,借故离席,出去吹了一阵风,心中却依旧烦躁。过了片刻又回到席上,那个叫敦乔的倌儿却已经不见了,在座的武将大部分都是眉眼通透的人,经刚才那一遭,立刻就知道卫钊并不好此道,便立刻把人弄走了。
众人言笑晏晏,气氛热络,两席中间坐着个伎子,正抚琴弹唱。
琴乐缠绵,唱音婉转。
卫钊与左右说笑一阵,又受了大大小小官职的敬酒,期间他唇角含笑,天然一股世家子的贵气,风度翩翩。众将对他却越发敬畏,之前就听闻卫钊战场上悍勇凶戾,年纪轻轻就立下大功,如今北伐失利早传得沸沸扬扬,卫钊那场首捷便凸显得越发了不得,看他应酬如此老练,于官场上那一套也毫不含糊,当下没人再以年纪来衡量他,便是四十多岁的老将,在他面前也不敢称长,口中只恭敬地喊“将军”。
喝过一轮酒,卫钊觉得应酬得差不多了,放下酒杯,对左右道:“明日还有要紧公务,先回去了。”
郞将给伎子使眼色。
伎子连忙笑着挽留,“将军莫非嫌弃我等不入眼,再饮一杯走也不迟。”
卫钊嘴角微微翘着,一眼扫过去,目光却叫人心中凛然,不敢造次。他让仆从给伎子多些赏钱,脚下没有停留。
亲卫方才见他喝了不少酒,立刻劝道:“将军还是坐牛车回去吧。”
卫钊摆了摆手,抓着马鞍上马,一拉缰绳,快马离去。
回到府中,弯月高挂空中,卫钊刚才一阵纵马快行,心中烦躁郁结稍稍散去一些,刚进入院中擡头看见卫姌院子里的灯火还亮着。他脚下一顿,沉吟片刻,转向朝卫姌院子走去,还没来到门口,灯火突然就熄了,卫钊盯着刚才亮灯的屋子。
他看得太过专注,目光隐忍,又似乎别有深意。
等他回过神来,扭头忽然看到亲卫略有些奇怪的目光。像他这样权柄在握的将军,应酬一半回来,站在幼弟的院子门前,太过怪异了些。
卫钊紧攥的拳悄悄松开,脸色绷着转身回了正房。
卫姌和戚公明又整理了两日,已将行宫楼中的帛书整理大半,剩下的再一日也差不多完成。戚公明经过这几日相处,早已不以年龄小而轻忽卫姌,相反,他时常与卫姌交谈,请教一些高门士族府内该注意的事。这本就是戚公明的短处,卫姌和其他士族子弟又不同,极好说话,他便趁机问了不少。
卫姌毫无保留倾囊告知,这些本就是她前世在谢阀多年积累的见识。戚公明的学问极好,她也问了好些问题。戚公明干脆把自己记录的一本手劄赠予她,说是跟着赵师所学时的记录。这类手劄非同门至交不会相赠,卫姌毫无心理负担地接了过来。
两人都觉得有所长进,对整理书楼这个差事满意至极。
到了下午,因将上层插架的帛书拿下来,楼里扬起一股飞尘,戚公明见卫姌站在一侧,轻袍缓带,意态闲雅。赶紧道:“卫小郎君,尘埃太大,你先出去转一圈,等我收拾好再回来。”
卫姌没和他抢着干活,点了点头就出去了。
书楼前过了九曲桥就是一处庭院,前两日两人也出来在附近走动过,园内假山石嶙峋奇巧,四周花木又搭配得雅致,令人眼前一亮,玩味不尽。卫姌照着之前走过的路线晃悠,看见山石旁有一株葱莲开得正盛,刚走前两步,就听见一阵脚步从山石另一边走来。
她擡头,看见来的一前一后两人,是琅琊王司马邳和王妃王穆之。
两人神色瞧着有些不对付,王穆之是个极端庄的美人面相,曾见过几次,她对众女郎态度温和宽仁,来豫章时日虽不长,但已有贤名在外。此刻她却是带着一层薄怒,快步上前,挡在司马邳面前,“殿下宁可让寒门子弟到书房听差,也不愿叫我王氏儿郎来,难道是对我王氏不满”
卫姌一听,蹑手蹑脚往山石后躲去,不敢叫两人看见自己。
司马邳似笑非笑道,“你王家人不是一向只要高品官职,书吏这类浊官如何瞧得上眼。”
王穆之道:“殿下说笑了,王府的官职岂有浊官。”
司马邳道:“只是个整理文书的下吏,不敢劳动你太原王氏大驾。”
王穆之见司马邳已有不耐烦之色,顿了一下,语气变得婉转起来,“书房文吏,接触的都是殿下机密要事,我也是为着殿下才想用自家人,寒门子弟没有根基,最容易受人摆布,若是叫人背后唆使,对殿下不利。”
司马邳嗤的笑了一声,“别捡些好听的来糊弄我,依着你的意思,府里上下都该是太原王氏的人,这是琅琊王府还是你太原王府。”
王穆之唇轻抖,气道:“殿下何出此言,这些年太原王氏为殿下尽心竭力,可曾有错若不是我太原王氏……”
司马邳冷淡犀利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怎么不说了,若不是你太原王氏,我早早就该去个偏远藩国。王与马共天下,你王氏是要做主一半的天下。”
王穆之眸光微动,却不敢接这一句,深呼吸两下平缓情绪。
司马邳忽然往前走了一步,抚着王穆之的脸颊,动作温柔。
王穆之身体一僵,她熟知司马邳性格,如此这般绝非温情的表现。司马邳微微低头,贴着她的耳廓道:“等我登基,你太原王氏才有机会名列四姓之首,大事当前,看紧建康,别老是盯着我身旁,手也别伸得太长。”
听出他话里的冷意,王穆之垂下眼睛——她早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两人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是盟友。
司马邳放开手,笑得有些轻松,也不看她,转身就走了。
王穆之在园中站了好一会儿,捋了一下鬓发,神色恢复平静,才缓缓离去。
卫姌大气都不敢喘,又等了一会儿才从山石后走出,没心情继续逛了,赶紧往书楼走。刚过九曲桥,就看见一个挺拔高瘦的人影倚着木栏,黢黑的眼眸,喜怒难辨的目光直射过来。
卫姌行礼道:“殿下。”
司马邳道:“去哪了”
卫姌道:“稍作歇息,就在桥边走了一圈。”
司马邳看着她,目光从上至下,一直到她的脚边,沉吟片刻,他道:“天气正好,我正要游园,你跟着来。”
卫姌猜不透他要做什么,跟在他身后,在他背过身的时候,她迅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边,并没有沾着什么,心下悄悄松了口气。
司马邳回头道:“上来点。”
卫姌于是加快步伐,站在他的身侧,只稍稍落后半步。
司马邳皱了下眉头,忽然摇头笑道:“你们这些士族子弟真是无趣,面上如此讲规矩,背后却放浪形骸,什么都做得出来。”
卫姌心下不以为然,脸上却没有露一丝出来,反而做出专心聆听的模样。
司马邳斜她一眼,“少装得这般模样,你可不是这么木讷老实的人。”
卫姌暗自叹了口气,道:“殿下说的是,我无话可说。”
司马邳“呵”地冷笑,“当日你劝戚公明话可不少。”
卫姌道:“公明兄学问好就是不通俗务,我只是稍作点拨,殿下胸有丘壑,一切都已了然于胸,我那点见识远有不及,自然就是无话可说了。”
司马邳停住,侧过身来,“卫玉度,再说这些阿谀奉承的话,我就下旨征辟你来,让你日日扫院子。”
卫姌历经两辈子,都没见过性子这么古怪的人,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司马邳倒好,专打笑脸人。
但形势比人□□姌心中再腹诽,却也只能面上装作乖巧地说道:“殿下刚才说士族子弟表里不一,这话并无错,我心中也是赞同。”
司马邳哼了一声道,“你也是士族子弟,不辩驳两句”
卫姌道:“不光是士族子弟,在殿下面前,有何人能做到内外如一,畅所欲言呢位卑者怯是共通的道理,寒门子弟难道不是一样那为何在殿下心中,士族子弟这般行为却存伪,寒门子弟却不做此想呢。”
说着卫姌眼角余光偷偷打量他的神色,“是不是因为,在殿下心中,士族与寒门早已存了区别。”
司马邳敛容,脸上一丝外露的神情都没了,“你倒是胆大。”
卫姌心道还不是被你逼的。
司马邳道:“既然如此,你说说罢,士族子弟与寒门士子,孰优孰劣”
卫姌皱眉,沉吟片刻,道:“殿下,我在豫章求学,士族子弟与寒门士子都见过,要说优劣实难分辨,只能说各有优劣。”
司马邳瞥了她一眼,“如果我非要你评个优劣出来呢”
卫姌道:“眼下对殿下而言,自然是士族子弟为优,寒门子弟为劣了。”
司马邳脸上顿时如笼阴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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