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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无双 正文 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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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捌伍章

    燕十三屈服求命常燕熹心不从旧

    燕十三睁开眼来。

    房间很暖和,他听到潘巧低低的笑声,随音望去,地央烧着铁炉子,里面透出烧红的炭。

    潘衍正用小铁铲从炉口扒拉出两个烤红薯,拣着一只摔打几下,去炭灰散热,再拈起剥开焦黑外皮,一缕白烟散开来,房里满是一股子甜香的味道。

    他咬一口,烫得舌尖发麻。

    巧姐儿抚着他的肩膀,一错不错盯着,咂着嘴唇儿。

    燕十三肚子咕噜叫个不停。

    他想坐起却发现浑身未着一物,惊骇地望向潘衍,都结巴了:“你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潘衍吃着红薯瓤,脸也不抬:“想太多,你并不及我伟壮。”

    燕十三颧骨浮起暗红,幸得巧姐儿正津津有味地舔着红薯皮,他十分恼怒:“是谁脱光我我的衣裳在哪?”

    潘衍简短道:“阿姐替你清洗敷的药,衣裳烂了,先穿我的。”把椅上搁的一叠朝他丢去,散了满床。

    燕十三饿的有气无力,慢腾腾穿衣,巧姐儿凑到他跟前,把手中咬了两口的红薯递上:“燕哥哥,给你吃。”

    这妖孽竟把吃过的红薯给他他不堪地接过,嘴里含着一口红瓤烫舌难入喉,红薯也能这么好吃。

    潘衍问他:“怎受的伤?差点儿命都没了!”

    燕十三舔着红薯皮:“我在城郊大悲山脚下的卧佛寺宿住,与个妖怪缠斗不敌被它所伤,无奈逃往你这里,想必他为要我命,定会一路追踪而来,你们多加小心,以防不测。”

    潘衍抬腿踹他一脚,叱喝道:“既知如此,你死便死罢,做何还来祸害我们。”

    燕十三捂住伤口,痛苦地蹙眉,嘶着气,如实回答:“我就想看看,你小妹和那妖怪谁更凶狠。”

    潘衍神色肃沉地看他,半晌冷笑:“人都说,你这样的术士,如长夜里救世的孤灯,玄海沉浮,武陵摘花,有妖皆翦,无鬼不烹,而如今我看你,倒人不像人,妖不像妖。”

    燕十三咬牙:“怎地人不像人,妖不像妖?”

    “你虽有人的皮囊,心思却比妖恶。我们处处将你善待,就因疑巧姐儿为妖,你翻脸无情,甚反咬一口,陷我们于艰险之地。”潘衍顿了顿:“穿好衣裳给我滚!”

    把红薯皮扔进炉里,红薯皮腾得燃起火来,噼噼剥剥,满屋子甜香更浓烈了。

    他拉着巧姐儿就走,巧姐儿边走,边回过头来看他。

    燕十三有些茫然,默了少顷,方穿好棉袍趿鞋下地,背起褡裢持剑走到堂屋,正看见扇门被撕裂的口子。

    他大惊失色,那妖怪果然道行极深,竟能这么快冲破他的迷魂网,且连夜而至。

    潘衍在廊下站着赏雪,对他出来置若罔闻,巧姐儿则攥个雪团子,笑嘻嘻地打在他身上。

    燕十三忽然瞧到廊柱旁随意搁着一盏红灯笼,他额上青筋跳动,急转辄回房里去。

    潘衍虽在赏雪,却也暗自斜眼睃他,不赶紧滚,出又进倒忙得很,正自奇怪,却见他拿着一根燃烧的木柴,扔到灯笼上。

    就听轰隆一声,大火熊熊燃烧,满院子一股刺鼻的腥臭味。

    “这是什么?”他捂住鼻问。

    燕十三回道:“那妖怪的人皮灯笼,若不及时烧掉,晚间恐会作恶。”

    他拱手再作一揖:“我走了,后会无期。”

    语毕,挺腰直背往大门前走,拉开闩,一团风雪猛得迎面扑来。

    大街上已是银妆的世界、玉碾的乾坤。

    除店铺照旧大开着门,走街串巷挑担的货郎已是寥寥。

    有个壮汉子头戴箬笠,身披蓑衣,肩担长条凳,两头绑着粗细磨石和个箱子,手里豁瑯瑯摇着一串铁片慢慢走,一面吆喝:“磨剪子!戗剃头的刀子!磨菜刀!洗铜面的镜子!”

    李婆站在香烛纸马店门口朝他招手:“我有两面铜镜子,昏花花照得人影朦胧,你快来帮我好生洗洗。”

    那壮汉放下板凳,接过镜子骑在凳上,从箱里取出水银和锡粉,李婆嫌弃粉尘飞扬,不许进店,只在街边洗镜,没多会儿,他便成了一个雪人。

    燕十三看着他好会儿,忽然阖门插闩,转身朝堂屋里走。

    潘衍莫名其妙,大声驱撵:“你回来作甚,赶紧滚。”

    燕十三正色道:“那妖孽还在附近逗留,欲伺机而动,既此祸由我而生,也应由我来结,必不牵累你们。”

    潘衍冷笑:“你只要离开,我们什么祸都无了。”

    燕十三厚起脸皮:“我身负重伤,此时出去必死无疑,待我痊愈定会离开。”

    潘衍问巧姐儿:“你说要不要留这个无耻之徒,你说留就留,你说不要,任他死去!”

    巧姐儿看着燕十三,眼睛闪闪发亮,抿着小嘴不吭声儿。

    燕十三心底发虚,他才十四年纪,斩妖除魔任重道远,一点都不想死。

    清咳一嗓子:“巧姐儿”没有妖孽唤得顺口:“我也很会画像,给你画一张权当陪罪!”他画的除妖符可不是盖的。

    “好。”巧姐儿显得很高兴:“燕哥哥给我画像。”伸出小手要他牵。

    燕十三把手拢进袖里,和这个大妖孽手拉着手他没忍住,打了个寒噤。

    常燕熹从五军都督府出来,刚到府下马,就见近身随从福安守在二门显见多时,脸冻的青白,见得他忙来禀:“大老爷正在书房里,朝姨娘们大发脾气。”

    常燕熹还不在意,只淡道:“他冲姨娘发脾气,干我底事!”

    福安上牙打下牙:“他不是冲自个姨娘发脾气,是冲爷的姨娘发脾气。”

    常燕熹微怔,旋而冷笑:“他倒挺会越俎代庖,我从前怎地没发现!”穿园过院,稍顷近至书房,门前厮童见他来欲要禀报,即被喝止。

    他走到猩猩红毡帘前止步,只听得常元敬诫训道:“既是后宅妇人,就该偏守一隅,安份守己识大体,谁给的胆大包天胆子,竟敢在二爷上朝时一路痴缠,肖氏是你不成?”

    肖姨娘哭道:“大老爷明鉴,这可是六月飞雪窦娥的冤,我哪有那胆儿拦他上朝呢!”

    又听常元敬道:“既然不是你,可是你们两个?”

    一应的叫冤不知。

    便听他又说道:“不是你们还有谁个?再是不认,一并的罚。”

    常燕熹掀帘而入,冷笑道:“堂哥打算怎么罚她们?”

    常元敬面含怒气问:“昨日上朝路上,你抱女子骑马狎戏,且被龚如清尽收眼底,可有此事?”

    “是又如何?”常燕熹命肖姨姨她们退下,靠窗而坐:这便是你训诫我妾室的理由?

    常元敬不答反问:“因你此举,龚如清未允肯皇上指婚。你可知其间的利害关系?”

    “洗耳恭听。”

    “你心知肚明,我们为秦王所用,自要助他夺帝,如今皇帝幼小,皆由龚如清及其党羽把控朝政,常龚两府结成姻亲,互为牵制,日后方可行大事。”

    “是你为秦王所用,而非我!”常燕熹不为所动。

    “你征前已应诺,怎这时又出耳反耳。”常元敬瞪他半晌,缓和了语气:“你勿要怨我,替你训诫妾室乃一时愤然所致”

    堂哥所说愈发离谱。常燕熹沉声道:“只要他治国稳当,兵略妥善,使得苍生安居,百姓乐业,莫说小皇帝或秦王,就是再出个旁人,我也义无反顾忠效于他,返之,纵是天王老子来求,我也不鸟。”他站起身朝外走,打起帘,微顿步,开口道:“下次堂哥再训诫她们,我索性一个不要,皆送你。”

    “怎如此口无遮挡!”常元敬厉声叱:“你的侍妾我怎能收?又置人伦何顾!”

    常燕熹唇角显露一抹讽刺的笑意,荡下毡帘,径自走在园里,冬风飒飒不及他心中寒凉。

    戏鱼桥边,肖姨娘披着斗篷,后一个婆子打着伞等在那里。

    那肖姨娘见他走近,未语泪先流。

    常燕熹默稍顷,低言劝慰:“你今日委屈,我心里知晓,天寒地冻,早些回房取暖罢。”

    “为了老爷您,纵受天大委屈都无怨的。”她用帕子蘸蘸眼角,哽噎软声求:“这样天儿,老爷若无急事,不妨去我房里吃几盏酒驱驱雪气。”

    常燕熹还未开口,就见福安来禀道:“老爷,曹将军来了,已进了二门。”

    他点点头,朝肖姨娘淡道:“你先回吧!”

    头也不回地走出园子,再从袖里摸出一吊钱丢给福安,福安接住,连忙称谢,又道:“爷还得给我一吊钱。”

    “为甚?”他朝书房去,福安随在后说:“那潘娘子的住处,我已打探清楚哩。”

    话音才落,凭空又丢来一两银子。

    福安笑得落一嘴子雪花。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捌陆章

    龚如清怀情试新衣潘娘子忙活迎除夕

    转眼过了腊八,除夕渐近,年味日浓,因着新正为一岁之首,京俗初一至初四忌刀剪针等,潘莺等绣娘虽暂缓缝制嫁衣,但龚府逢年上下皆要添置新衣,她几个只负责老夫人、龚如清及龚小姐的行头,又赶着年前时辰,整日里忙得是天昏地暗、马不停蹄,总算在除夕前日赶制出来。

    她几人绣工了得,在房里伺候老夫人和龚小姐试衣,新裁的锦绣绸缎,绣的时兴花样,雍容的雍容,文雅的文雅,皆是十分得体,赞不绝口间,恰龚如清来问安,便撺掇着他也一试。

    龚如清的棉袍是潘莺裁缝的,用得是石青锦绸料子制衣,在前胸、后背、两肩及下幅前后共绣八团灯笼纹,衣摆袖口绣江崖海水纹,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他只着荼白里衣站地央,抻直腰背、伸展手臂,自由潘莺伺候他试穿,拉袖整肩,整理袍摆,将前襟阖拢抚平,再拿起革带环束腰间,熟练地系个梅花同心结。

    龚如清面色沉稳不显喜怒,任凭其上下齐手,两相从未有的接近,鼻间嗅到桂花头油的香味,眼底时不时浮过油松黑亮的发髻,她不瘦,胸满挺,细腰身,臀股俏,乌浓浓的眼儿会勾魂,平常不觉得,此时看得仔细,这小妇人通身儿的风流气。

    他轻咳一声,脸颊浮了抹暗红,痴活数年,还从未与哪个女子这般挨近过。

    潘莺退到旁边,老夫人看得赞口不绝,龚文君拉他到镜子前照,笑道:“哥哥穿上这衣裳,愈发的斯文儒雅,你可喜欢?”

    龚如清在镜子里看到潘莺的侧影,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只噙起嘴角不语。

    老夫人留她们晌午一起吃了饭,待饭毕,她四人磕头得了银钱赏赐,便被允出府,直歇到元宵节后再来。

    潘莺走出龚府大门时,忽听背后有人唤她,扭头看是龚如清的厮童,那厮童从袖里掏出个鼓囊囊的荷包塞给她,只道是大老爷赏的,回转身就跑了。

    她掂掂份量,喜笑颜开,应是不少赏钱,拢进袖里,挪角峥斓难亟滞易撸宦肥腔Щ派瘢Υ姨曳?

    小孩儿三五成群,玩甩炮儿,噼啪噼啪,唬得不知谁家黄狗乱窜,顿住远远看着。

    她路过闹市,一间八鲜店里在卖带鱼,条条银白如带长,阔且厚,尾朝上头朝下挂在铺前,买者却寥寥,这乃南方特产,京人不惯其腥气。

    遂问了价钱,总不便宜,讨价还价半晌,去了一个钱,她咬咬牙买下一条,路过卖粮食的白糟行,买了一罐白糟(米酒糟)打算回去蒸酒糟鱼吃。

    途经肉铺子,让屠户阔切了一方肉,送了几大块骨头,她再买了鸡鸭和菜蔬,卖切糕的夷人还在街边,又过去称了一块。

    沉甸甸拎着回家,才至门前就听拉闩声,巧姐儿露了笑脸,高兴地大声喊:“阿姐阿姐。”

    燕十三别扭地随在她后面,穿得是潘衍的衣裳,松松落落挂在身上,潘莺朝他瞪眼儿:“还不来帮提着。”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接过鸡鸭肉,拎去厨房里。

    潘莺进了堂屋,不由惊怔住,地上铺着油纸,搁有半片鲜猪,二条大腌鱼,四只鸡鸭、十盒果酥糕点,米面油酱齐全,另还有个锦盒,揭开看是扎头绳宫花簪子类的首饰。

    她问是谁送来的,燕十三道不知,一早便见搁在门口。

    潘衍拿着自己写的春胜条子、画的门神从楼上下来,拿起一碗浆糊去张贴,笑道:“我还道是尚书府送来的。”

    潘莺摇头,隐隐约约想起个人,思忖稍刻又觉无可能,暂把心思放下。

    明儿是除夕,她得忙着备年夜饭的吃食,虽只有姐弟妹三人,加上赖着不走的燕生,也要好生过年,不得马虎怠慢。

    把带鱼洗净切段加酒糟腌着,烧了盆热水端到屋檐下,给鸡抹了脖子,血滴了半碗,再揪着腿丢进盆里滚着烫毛。

    切糕切成十几小块,巧姐儿津津有味吃着,给阿姐嘴里塞一块,再给哥哥,最后拿着给燕十三:“燕哥哥吃。”

    哼!他把切糕丢进嘴里嚼。

    这正是:

    户户守岁共欢然,明日相过又问年。

    奉劝世人相祝愿,但愿今年胜旧年。

    一夜无话,翌日是年除,用过早饭,潘莺在堂屋摆了案桌,取出逝去双亲牌位捧上,再摆齐烛台香筒香炉及供品,取来蒲团领着弟妹跪拜磕头,再烧纸祭香。

    待祭毕,她便去厨房忙着,剁肉馅揉丸子炸鱼段煮骨汤,烟囱里青烟袅袅,不多时满房混着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儿。

    巧姐儿跑来张头探脑有好几回,咂着手指头,潘莺灶上炖着肥鸡,便撕了条腿给她吃,还不走,要给燕哥哥拿一只。

    另条腿是给潘衍的,潘莺笑着挟只鸡爪子,让她给燕生。

    李婆端着一碗蒸腊肉来敲门,想央潘衍去她家画门神马,潘衍本懒得管,他是何等人物,前朝随便一字也值千金,哪里是贫民百姓要的起的,但也怕剥蒜刮姜,看在那碗腊肉的份上,洒洒的甩袖而去。

    巧姐儿手里攥着啃一半的鸡爪子,乐颠颠跟在后面,燕十三果断地也随去了。

    潘莺还没看过潘衍画的门神马,跑大门前端详,左右扇上分贴着秦琼敬德,一个黑脸浓髯,一个白面疏髯,甲胄执戈,悬弧佩剑。

    有诗证:豪气冲天入九霄,威风凛凛鬼神钦,三十功名烟消散,傍谁门户是长情。

    她看过片刻,不得不承认这大太监确实有些本事,照旧回厨房忙活。

    快至昏时,潘衍等几才回来,潘莺已整治了满满一桌酒菜,王伯过来送了一箩粘豆包,说要赶回乡下儿子家里过年,她便拿了些酥饼点心,炸的丸子鱼段给他带走,那王伯道谢的去了。

    关起门来她(他)四人合家过节,潘莺取了一坛苏州三白酒,给潘衍、燕十三和自己斟满,彼引互相敬过,开始吃吃喝喝,说说笑笑起来。

    潘衍从袖笼里取出些零碎钱儿给她,是给街坊乡邻写春胜画门神得的。

    潘莺摇头:“街坊乡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写画这些还要银子,脸面不好看。”

    潘衍咂口酒儿:“我的字画可精贵,旁人想得都得不着,哪管脸面好不好看。”

    “远亲不如近邻,总有求人拜事的时候。”潘莺笑道:“多少与人方便,亦是与自己方便,有银子隔着就没真心。”

    潘衍不以为然,她便不再多说,把鸡腿挟他碗里,又拣块酒糟带鱼挑掉刺喂巧姐儿,再看向燕十三,招呼他多吃些,一面笑问:“你以往年除怎么过的?”

    燕十三吭哧半晌才道:“我们术士常年走南闯北,降妖除魔,从不过年节。”

    去年此时他买了只烧鸡,在破庙里住了一宿,从窗外梢进的雨雪把他的袄子都打湿了。

    潘衍斜眼睃他:“你爹娘呢?”

    燕十三回道:“师父在路边捡得我。”

    巧姐儿忽然哭起来,扑进阿姐怀里:“我要爹爹。”

    潘莺神色复杂,柔声哄她:“等哥哥中了状元一切都会好的。”

    这关他什么事儿!

    巧姐儿泪汪汪扭头看潘衍:“哥哥中状元。”

    嘴角抽了抽

    “一定要状元吗?前三甲可还成?”

    “你不是很能吗?”潘莺瞄着他,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燕十三也笑起来,潘衍眉梢微挑。

    巧姐儿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含着泪花也笑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