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贰贰章潘娘白日风情毕露常大门外怒听春声
蒋氏才洗漱过、正待婆子梳发,忽闻紫燕气喘吁吁地来报:“平国府的二老爷在园子里训诫少爷呢。”
“又哪里碍他的眼了?”蒋氏先还不以为意。
紫燕着急道:“还不是因二夫人的妹妹,二老爷怒气冲冲,夫人赶紧去看看吧!”
蒋氏暗忖定是常瓒因上次怀恨至今,才又去寻那丫头麻烦,怕不是恰被下朝的二爷撞见,顿时脊背发凉,随意把发髻一挽,就忙朝园子去。
才出了月洞门,便见几个仆从抬着常瓒常楚由远及近,常云已被婆子领走了。
梅姨娘恰也听闻风声带着丫鬟赶至。
常元敬下朝归府,领长随欲往书房去。
三人三面而来,皆有些惊诧,却也不过一瞬间,不约而同看向哼哼唧唧的常瓒二人,因着那般惨状都变了脸色。
蒋氏梅姨娘扑将上去,各看各的儿,但见锦裳因翻滚覆满尘土,处处抽打裂碎成条,拨开细看,条条道道或红或青,有浅有深,还渗着血珠,蒋氏大哭道:“二爷为个外姓的丫头,竟把自己的亲侄子往死里打,他这是借题发挥呢,疑我苛扣他的饷银便拿瓒哥儿来出气,要绝大老爷的后呢,罢了罢了,我找二爷去,把我这条贱命赔给他,来保瓒哥儿的命!”
梅姨娘亦抹泪道:“楚哥儿也打的不成样,夫人莫急,我随你一道去,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儿。”
常元敬听得心起烦躁,看常瓒常楚确实受了苦楚,生气道:“你们勿要哭闹,还不快抬进屋里,立刻请大夫过府诊治,我自会找燕熹问个清楚。”
旋即吩咐长随领轿来,他要往平国府那边去。
常嬷嬷一早不见巧姐儿,出院门来寻,恰见常燕熹背着她走近,连忙上前接过,笑问:“去哪里玩?也不说一声。”
巧姐儿吃着糖葫芦,满嘴红殷殷的。
常燕熹朝院内四望,婆子在打扫地面,提洗脸水,太阳出来了,有丫鬟把褥子抱出来晾晒,他问:“夫人还在睡么?”
常嬷嬷回道:“四更起过一次,现在困回笼觉。”
常燕熹不置可否地颌首,抬步进院往正屋走,春柳端着铜盆子热水,他顺手接过,房内一片昏沉,湘竹帘子遮掩着窗牖,日阳儿顺着帘槅溜进来,一条条光斑来回摇晃,映得灰尘如蠓虫密密麻麻地悬空浮游。
他脱去官袍,拿过棉巾捧水盥洗,再走至榻边撩起锦账,潘莺侧身面朝里躺着,腰间搭条水红洒花薄褥子。
常燕熹脱去荼白里衣,松解袴带,踢鞋上榻,去扳过她的肩膀,看似睡得很熟,脸庞红通通的。
潘莺其实早醒了,本欲下榻,却听廊上一路足响,踩踏很重,非他其谁!暗忖定是下朝回来,不过换衣要走,懒得应酬他,索性故意装睡。
却竖耳听得窸窣脱衣声、盥洗水滴声、走近撩帐声、床榻陷沉,某人炽热凛烈的呼吸吹拂耳畔,她犹豫是否要忽然睁眼被惊醒。
哪想他竟用力扳过她的身子,一点也不懂怜香惜玉!潘莺又不想惊醒了,但凡他还尚存一点良知,就不该搅人清梦。
显然常燕熹的良知早被狗吃了!
他啜她的耳垂、吻她的颈子,再是嫣粉的嘴唇,堵得她呼吸不能,一双大手在山河壮丽间自在游走。
一日不摸,实如隔三秋。
潘莺蓦得睁开双目,漆黑的眼珠子含水,狠狠地瞪着他。
常燕熹嘴角浮起笑容,表情有些嘲讽:“终于肯醒了?”
她去抓住他的手,喘着气道:“天已大亮,你我这般,将为世人所不耻。”
他不以为然:“我们欢爱与世人何干!”
稍顿,又意味深长地笑了:“如此才能看得通透!”这毒妇白皮粉肉一身媚骨,比昏夜黄灯下,更有一种翻天覆地的诱惑性。
潘莺听得又羞又窘,指尖毫不留情地掐他坚硬的胳臂,一面儿问:“二爷你一走数日不见,才刚回来与我就没旁事可做么?”
哪怕是先说说话儿。
“没有!”常燕熹答的很干脆,甚而火上添油道:“我娶你为妻、不图你贤良,不图你钱财,更不图你感情,完全是见色起意,见一次做一次,不再有旁的。”
这便是娶她的初衷,自重生睁眼那刻起,他就想了九九八十一种折磨潘莺的手段,以报前世里锥心背叛之痛
他眸光深邃,看她的反应,是哭是闹或是如前世那般从此冷漠相对,他都有法子治她。
潘莺愣怔着看他,这话说的真够伤人心,不过一把握住他的胳臂,蹙眉问:“你又吃药丸子了?”
常燕熹呆了呆,什么药丸子瞬间恍然过来,慢慢地噙起嘴角:“那是自然,一下子吃了两颗。”吓死你!
潘莺如他所愿地神情大变,咬着牙道:“我不是不让你再吃么,这丸子吃多对身骨总是不好,下次勿要吃了,总会寻到法子治你这病症的。”
这毒妇,是在担心他么?!常燕熹沉着脸色想。
潘莺观他不语,暗忖现和一个吃了大力回春丸的男人,讲道理都是白费,他脑子里皆是不受控制的本能,还是解毒要紧。
索性伸手去把他那里探了探,果然两颗的药效威力甚猛。
“你要做什么?”常燕熹有些不明白。
潘莺忍着臊意自解衣裳,娇媚地瞪他一眼:“还等什么!”
常燕熹虎躯震三震。
再讲常元敬大步往院子来,丫鬟婆子各自在做活儿,常嬷嬷连忙过来见礼,他冷起声问:“你们老爷可在房里?”
常嬷嬷嗫嚅:“老爷是在房里,不过正困回笼觉,不允我们进去打搅。”
“他还有闲心困回笼觉!”常元敬表情阴郁,厉喝:“你去通传!”
“唉哟!我哪里敢,二老爷那脾性,大老爷还不晓么!”常嬷嬷盯瞧他脸色,陪笑说:“不然等他醒了,再去书房找您去?”
他听得愈发生气:“好!好!我使唤不动你,我自去叫醒他。”说话上踏垛穿前廊,不会儿已至寝房前,湘竹帘未卷密遮,他正愈抬手揭开,忽听男人笑声粗嘎女子娇声嫩语,混着深浅喘息,接着是一番惊天大动,床榻嘎吱嘎吱,只道干柴烈火,却似地荡山摇。
这正是:妾有千尺情,郎有万丈意,一枕巫山雨,流云追快活。
常元敬黑着脸辄身返至明间,寻把靠门的椅子坐,丫鬟婆子不敢怠慢,斟茶倒水小心伺候。
他拿过桌上金刚经翻阅,忽见个穿红衣的女孩儿抱着只花貍猫,蹦蹦跳跳要往房里去,常嬷嬷忙拉住她,轻声嘀咕几句,她便乖巧的往回走,遂大声道:“嬷嬷领她过来。”
那女孩儿似乎很怕生,躲在常嬷嬷的身后不肯现真容,常元敬皱眉问:“你可是潘巧?今年几岁?”
常嬷嬷陪笑道:“她就是巧姐儿,不过五岁余年纪。”又低头拉她手劝慰:“怕甚,这是安国府的大老爷。”
那女孩儿这才怯怯露出脸儿,形容尚小,却生的十分精致,他再问:“是你在园子里骑鹤,还用石头打伤常瓒常楚他几个?”说到最后又不确定了,怎看都是她被欺负的份!
常嬷嬷笑说:“大老爷恐是弄错罢,这事儿还须得眼见为实才得判!”
常元敬默了稍顷,指着巧姐儿道:“一早二爷把常瓒他们训诫可属实?”
巧姐儿点点头,忽然抱着猫往门外一溜烟跑了。
“好没规矩!”他原还待要问仔细,只得作罢,却也蹙眉呵斥,常嬷嬷退到一边不敢作响。
常元敬本不是个会等人的人,却因闷着口气偏不走,这一等足等了一顿饭工夫,方听得房里起了走动声,有丫鬟捧水进去伺候。
再等片刻,才见常燕熹过来,仅着荼白里衣裤,敞着怀,露出精壮的胸膛,往他对面一坐,接过壶倒满一盏茶,一饮而尽,又斟满,嘴里道:“简直渴死,被那小妖妇要榨干。”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贰叁章兄弟真利用假情深夫妻同甘甜共患难
常元敬沉声叱责:“衣裳不整,满口粗鄙,像甚样子,青天白日,一味宣淫,成何体统!若是传扬出去,国公府百年盛誉尽毁你手中矣!”
常燕熹眼底掠过一抹嘲讽,捏着盏道:“我乃一员武将,不拘泥这些小节,只重内修则外理,形端则影直,比那些衣冠楚楚却怀揣兽心者,不晓要堂堂正正多少。”
常元敬听得刺耳却不表,只问:“常瓒一身的鞭伤,可是你今辰训诫之故?”
常燕熹冷笑:“那几个有娘生没爹养的顽劣之徒,竟要将巧姐儿丢进荷花池里淹死,依府里家法律列,这种日后必辱没门楣的子辈,我就是取他二人性命亦不为过!”
常元敬到底宦海沉浮数年,初听乍怒迅速抑忍,甚还微笑道:“妇人爱子如命,言语添油加醋在所不免,怪我偏听旁信,就来兴师问罪,他几个如此顽劣,你怎么惩训都不为过。只不过到底是常氏子孙,你这脉支庶不繁,还要留下他们性命在。”顿了顿又说:“一语惊醒梦中人,我终日朝堂忙碌,确是对他俩疏于管教,如今这般不成器,委实愧对祠堂端摆的列祖列宗。”
伸手不打笑脸人,常燕熹淡道:“堂哥心底有数便好!”把盏里茶吃尽,觑他无走之意,心下明镜,笑了笑:“无事不登三宝殿,还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外人只当你武将是个糙性子,却是最胆大心细。”常元敬称赞:“我也不与你虚以委蛇,你如今贵为东厂督主,常在皇帝身前走动,得请你办桩事儿。”
常燕熹静听下文,他接着道:“司礼监随堂太监沙公公病哉,掌印阮芳荐了几位给皇帝挑拣,其中有御药房太监范祥,聪明狡黠有才能,由其顶补随堂太监最为合适,不过据闻太后向皇帝一力举荐她身前内侍太监魏清,这魏清奸诈无情,只效忠太后及她外戚,亦是司马昭之心,若皇帝碍于孝心收其入监,日后要除去会颇费周折,是以范祥能否顶补,皆靠你来斡旋,亦是对秦王表衷最佳之机!”
常燕熹待他言毕,默了片刻,吃口茶才慢慢道:“我已知!你静候我的好消息。”
常元敬不曾想他答应的如此爽快,很是惊喜地笑了:“总觉你自回京后、对我持有诸多敌意,却原来不过是我一场多想!”他又叹息一声:“伯父母过逝时你尚年幼,我身为堂兄,较你年长,所谓长兄如父,我自认还算尽责,就连娶妻也十分谨慎,娇艳妩媚之姿的不娶,聪明伶俐的不娶,性子乖张的不娶,家室深厚的不娶,只唯恐这等娶回会苛刻了你。蒋氏无姿无脑无才,却性子宽厚大度,为人还算亲和,对你更是悉心照顾,这么些年来,看着你日渐出息,我甚是欣慰。常氏宗族近亲远戚数百人,有才能者屈指可数,家大业大皆靠我苦苦支撑,如今却是不同,有你我兄弟同心同德同舟楫,这百年的基业必能繁盛延展,后世子孙尽享富贵荣华。”
常燕熹平静道:“养育之恩自然心底铭记,只要堂哥顾念血脉亲情,待我一如初衷,我亦愿将你敬重!”
常元敬听得心底一沉,有些迟疑问:“此话却是何意?”
他摇摇头,放下茶盏问:“我还有旁事,堂哥好走!”
常元敬也不多留,撩袍离坐,走没两步似想起什么,语气意味深长:“我观你生龙活虎的!你同我实话,你那话儿可是好了?”
常燕熹奇怪地看着他,嘴角缓缓噙起一抹戏谑的笑容:“堂哥想要我的回春丸子?明说就是,你等着,我去房里拿给你。”
“又混说。”常元敬清咳一嗓子:“这种东西吃多总会伤身,还是少食为妙,钱秉义入府问诊前,你更应休身养性、远离女色视为正途。”
说着两人迈出明间,恰见潘莺正弯着腰、在为巧姐儿擦拭衣上蹭的一片白灰,她穿着玫瑰紫薄衫、月白绉纱裙子,乌松油滴的发盘髻,仅戴着一枝家常银丝绞缠的蝴蝶,明明看去很素雅,却就是有股子风流气儿乱窜,你目光到哪儿,它就缠到哪儿,总令你撇不开眼来。
这个毒妇惯会勾引人!常燕熹暗忖。
果然是个妖妇!常元敬沉吟。
潘莺笑着直起身,不经意瞥见他兄弟俩站在廊前,远远看着她。
有些恍神儿,仿若有一阵风从耳畔刷刷远去,把他(她)们带回到前世初见时那一片刻。
这正是:流光万种风怀淡,只觉人间情最难。
潘莺搭手见礼,常元敬微颌首、擦肩而过,常燕熹也不理她,径自回屋,竹帘子掀起又用力荡下,敲打着墙边,磕砰磕砰地作响。
她在院里陪巧姐儿又玩了会,直到厨房婆子送来食盒,常嬷嬷接过往房里走,她这才跟随在后面。
常燕熹换了一身竹根青杭宁绸直裰,坐在桌前椅上,面无表情地擦拭那把随身携的青龙剑。
剑已擦拭得锃光雪亮,翻转间闪过刺目的凛凛寒气。
常嬷嬷揭开食盒盖子,取出一碗鸡汤煨的面条,一盘三个裂口流油大肉包子,一盘拌香油的十锦酱菜,一碗粳米粥,一碟香菌挑花烧卖。
常燕熹看见有一碟栗子糕,方沉声吩咐:“栗子糕送给巧姐儿吃。”常嬷嬷应承着收回去。
潘莺瞟他接过那碗面条,便自端过粳米粥,挑了酱菜吃。
辰时还翻云覆雨难分难舍,现却各吃各的有意疏离,没人说话,气氛显得颇古怪,一只黄莺啁啾着从窗前飞过,有猫儿在挠屋顶。
常燕熹挟起大肉包子给她:“怎不吃这个?”
潘莺本是嫌肉包子太腻,但见他递来,想了想还是接了,咬一口,满嘴流油。
常燕熹吃面喝汤很快,没半晌碗里已见底,洗漱毕,丫头捧来新沏的香茶,他慢慢吃着,忽然语带嘲讽:“你看见我堂哥眼神发直,觉得他斯文儒雅很合心意是么?”
潘莺微怔住,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她识颜观色,遂笑了笑:“哪里有看他,明明是眼神发直的在看你呢。”
常燕熹冷笑问:“你为何要眼神发直的看着我?”
潘莺抿嘴道:“你是我的夫君,且生的高大威猛,强壮有力,甚合我的心意!不看你还能看谁?”
不惯常燕熹怎么想,但心底还是受用,盯着她默了片刻,渐噙起嘴角:“阿莺,你在桂陇县开茶馆数年,倒练得一副唇枪沾糖,舌剑挑蜜的好口才,只这种话骗骗鬼就罢,还糊弄不倒我。”
“你爱信不信。”潘莺暗忖这人真难伺候,说假话不信,说真话也不信,和前世里的他大相径庭。
他又问:“定府大街那处宅子布置的如何?我见不得巧姐儿在这受欺负。”
潘莺已知晓他早前狠狠训诫了常瓒三位哥儿,心底是五味杂陈,软着声回话:“大差不多,择个黄道吉日便可搬离,还有那三间门面,其中两间京货杂铺和玉器铺租期近至,我想收回自用。”
“自用?”常燕熹蹙眉:“这又是何意?”
她回话:“一是两铺掌柜要免押减租,二是我想开间绣坊贴补家用。”她顿了顿:“我晓得你买宅子后身边所剩无几,巧姐儿体弱靠名药贵材续命,衍哥儿若选拔上庶吉士入翰林,两年内无官秩与俸?,却缺不得同僚应酬及人情来往,他恰又值婚配嫁娶之年,日后购买宅院另住,皆需用银子。”
常燕熹语气平静:“若仅因这些,你不必再多提,我好歹秩品二品的大将军,还是能负担得起。”又道:“你乃我的夫人,就该安守本分守在内宅,岂能干那抛头露面的营生!”
潘莺来待要说,恰福安来报已备好出城马车,他摆手,站起欲要走,她忙上前握住他的手掌,仰脸儿认真道:“二爷记得我的话,我是想好好与您同甘共苦,白头偕老度过此生的!只要你不弃,我定不离!”
常燕熹背脊微僵,垂眸深邃地望着她,面庞却冷冷的没有表情。
潘莺等稍顷,没得他回应,莫名泛起一股子失落,他还是不信她!
这一世的他心墙高筑,堂哥嫂及她,还有肖姨娘,似乎都难以再走进他的命途里。
“我晚间会回来。”他忽然道,径自头也不回地走了。
潘莺又站了会,嘴角却渐渐弯起,挂上一朵明丽的笑花儿。
这正是:一洼死水全无浪,也有春风摆动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