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贰零章巧姐儿恶惩顽童潘娘子细端玉铺
俗话曰:强中更有强中手,恶人须用恶人磨。
潘莺闻得哭声却不见人影,只有巧姐儿手里捧着一把花草,蹦蹦跳跳地过来。
摸她额头潮乎乎地,笑问:“去哪里玩了?这一脑门子的汗。”接过春柳手里瓷碗喂她茶水。
巧姐儿吮着嘴唇认真回话:“骑鹤、采花、折柳、和哥哥们玩石头。”
蒋氏问站侧旁的梅姨娘:“听着倒像瓒哥儿在哭,可是他几个闹起来?”
梅姨娘是常楚的生母,心中一紧,忙道:“我看看去!”
“不必!”蒋氏嗓音冷淡,梅姨娘抬眼,瓒哥儿几个已哭啼啼走近,怎番一副狼狈相,但见得:
玉簪跌碎乱发狂,白面犹沾胭脂血,绸衫撕去银丝扣,沾灰带泥显地滚,光足落魄鞋一只,以为济公化缘来。
又有曰:
下山老虎吼威势,山坡弱羊遭摧残,混江猛龙翻惊浪,水底鱼虾难命逃,哭诉哭诉,先道个前情原由先。
众人皆都变色,丫鬟婆子忙上前伺候,绾发的绾发,整衣的整衣,拂灰的拂灰,找鞋的找鞋。
蒋氏则倒茶水把手帕蘸湿,替瓒哥儿轻拭伤痕溢出的血渍,心底又痛又怜,气冲冲问:“谁把你伤成这副样子?常云还是常楚?决不轻饶他!”
常瓒指向巧姐儿:“是她!是这个拖油瓶打的!”常云常楚齐齐点头:“确实是她!”
众人皆不敢置信,不过五岁女娃儿,干干净净,粉雕玉琢,见都打量她还有些害怕,把脸埋进阿姐的怀里。
蒋氏纵是再护子,也不能罔顾眼前,把脸一沉道:“勿要胡乱掰扯,你良善护着他俩,他俩却伤你忒狠,还不照实说来。”
却也不想想,那俩小子的伤亦好不到哪里去。
梅姨娘用力扇了常楚一耳光:“你老实承认,可是你下的手?快去给瓒哥儿跪地磕头陪不是,夫人宽厚慈悲还能饶你一回,若还嘴硬,我也管你不得!”
常楚满腹地委屈:“真是拖油瓶伤的,不干我们的事!”
梅姨娘气不打一处来,又朝他头拍两下:“还撒谎,还撒谎,她一个小女娃儿,能打得过你们三个少爷!”
常楚抱头哇哇大哭,常云也边哭边嚷:“现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潘莺蹙眉道:“既然你们都指巧姐儿,这事倒要问个仔细,不冤枉谁,也不偏袒谁。”
她问巧姐儿:“你在假山后可遇见他哥儿三个?”
巧姐儿点头答:“正骑鹤玩哩,他们折柳条子打我。”
“可有这事呢?”潘莺见常云常楚只摇头,遂朝瓒哥儿激道:“你是安国府嫡长子,担日后继承祖业、光耀门楣之重,自然凡事敢做敢当,此时又有何不敢认的?”
常瓒一拧脖子,不理那二子挤眉弄眼,铁骨铮铮地:“拖油瓶话未错,那白鹤乃父亲重金购得,搁园中供观赏之用,岂容她抱颈趴背放肆骑乘,若是伤了死了,她赔的起么!我等命她下来,竟是耍赖不肯,无奈之举,只得折柳条子把她驱打以示训诫!”
蒋氏晓不得理,训瓒哥儿:“她不过是个五岁稚童,只有玩心,哪里知白鹤贵重,你可讲道理,怎能用柳条子打她,意气用事!”
又朝常云常楚怪责:“你俩也不晓拦着些。”
常楚还待要辩,被梅姨娘用力暗戳一记后腰,虽不敢再多话,愤恨却涌满心底。
蒋氏看向潘莺笑道:“小儿不睦皆因眼生面疏,那白鹤又是瓒儿心头肉,一日不看也得看三回,一时情急之争,弟妹勿要见怪。”
潘莺亦笑:“岂会呢!再过数日便要搬去定府大街的宅子,她(他)们想这般玩闹都不成。”抚抚巧姐儿后背:“衣裳汗透,稍会凉风吹了又闹病。”起身命春柳端了针线笸箩,同她几人告辞,径自离开。
待走远难见影,肖姨娘再忍不住,噗簇簇流下眼泪来,蒋氏让梅姨娘带瓒哥儿等几回房,四下无人,她才道:“你哭什么,好没出息,有这空闲、不妨多思量怎么笼络回二爷的心。”
肖姨娘用帕子蘸蘸眼角:“如今还能怎地?老爷只肯带她去定府大街,我闹也闹过,求也求过,皆是无济于事。”
蒋氏哼了一声:“不是我说你,若你不是我姨妹,才懒得管这些闲事,一直怎么交待你的?趁他心在你身上,早怀子嗣,早怀子嗣,你若能听进耳里半句,如今也不会陷入这般境地。”
肖姨娘嗫嚅:“我又何尝不愿”想到二爷已难以人道,不由悲从中来:“如今是愈发不能了。”
蒋氏默了片刻,才劝说:“怕甚!你不能,她照样也不能,我倒有个法子!”遂附耳嘀咕一番,肖姨娘听得又惊又喜,起身欲要拜谢,蒋氏拦住笑道:“谢倒不用,我不帮你还能帮谁呢!二爷的脾性吃软不吃硬,你再去死缠烂打,只会另其对你更生厌恶,现温和顺从方能以退为进。”
肖姨娘顿觉拨云见日,自然她说什么都觉有理。
这厢暂不提,且说潘莺回房继续做针线,待过午时后,命仆子备马车在二门,牵着巧姐儿路过雨桐院,恰遇燕十三在练剑,闻知潘衍出府去会友,问他可要一道去定府街的宅子看看,燕十三反正也闲着,让她们等等,自去院里洗漱换衣,不肖半刻已赶将上来,进马车与她们同坐。
巧姐儿看燕十三坐她俩对面,从阿姐腿上挣脱下来、挨挨到他身边坐:“燕哥哥!”
燕十三不耐烦地瞪眼,忽瞟见她额上有一团红痕,涂了薄荷膏,指着问:“怎么了?”
巧姐儿笑嘻嘻回:“被石头砸的!”
“石头?”燕十三不信:“谁敢砸你?”
巧姐儿道:“和阿姐在园子里玩,几个哥哥从假山上往我扔石头。”
“夫人怎能袖手旁观?”燕十三心底莫名火起,朝潘莺质问。
“伤得并不严重!”潘莺嗯啊两声敷衍,揭帘子仍朝窗外看,他要是看见常瓒那几人的惨状,就不会如此义愤填膺了。
燕十三悻悻收回目光,仔细打量那团伤痕,都红了,还不严重!怎样才算严重?再往下就要伤着眼睛脸色渐沉,抬手摸摸她的额面:“痛不痛?”
巧姐儿喜欢看他关切的模样,漆黑的眼珠子转了转:“嗯,痛呢!”
燕十三听得咬牙,骂道:“妖孽,被几个孩童欺负,你说你还有什么用?丢不丢脸?”
巧姐儿不高兴了,从袖笼里掏出一颗桂花糖:“爹爹给的,不给你吃。”剥了丢进嘴里咂吧。
“爹爹!”燕十三冷笑:“愚蠢,你爹爹在天上呢。”
“哼!”巧姐儿抱起胳膊不理他。
这正是:知疼问暖两小无猜,言三语二小儿无赖。
潘莺从马车下来,领着巧姐儿燕十三先进了玉器铺子的门,伙计认得她们,忙过来招呼引座,一面儿斟茶,一面陪笑说:“薛掌柜在内室待客,还请夫人稍等片刻。”
恰有个丫头拿了只镯子要鉴真伪,他去迎接,巧姐儿不晓怎地,赖进她怀里不吭声儿,喂她吃茶也摇头不要,燕十三觉察腰间挂剑在鞘里突突直跳,他环顾四围低声道:“这里有古怪!”
潘莺心如明镜,只问:“谁有古怪?”
燕十三从袖里掏出照妖镜,照了一圈,再对准内室阖拢的帘子,摇头回话:“并无妖魔鬼怪在此。”
潘莺摸摸巧姐儿浑身冷汗,不敢再多待,抱着起身就往外走,伙计追来笑问:“怎就走了?”
她随便胡诌个借口离去,走至宅门前一棵古樟树下,让燕十三背着巧姐儿,讨过照妖镜对准玉器铺子,但见镜里是:
黑云滚滚遮天际,迷雾重重罩地面,乾坤昏沉沉,日月白惨惨,肤浸冰峭雪寒,心惊魂失魄散。忽闻怨声道道,惨哭凄凄,那冤情透镜,竟胜过窦娥百倍。
燕十三把巧姐儿往上托了托,开口道:“这股子冲天的怨念之气实在骇人,但得沾惹必陪一条性命。”
潘莺欲要说,却见薛掌柜和伙计送客出门,一位锦衣华服、满头珠翠的夫人,身侧跟着两个丫鬟,仔细打量面熟,还道谁呢,原来是龚尚书府的二房少奶奶高氏。
潘莺曾替她缝绣过一床被褥面儿,为人是极温柔和善的。
看着她上了轿子,丫鬟垂下轿帘嘎吱嘎吱沿着街道消失于人海。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贰壹章潘衍进宫面圣大考将军归府痛惩三童
再说潘衍拎着文物匣子、一早到宫门前等候庶吉士殿试,但见已有数十进士聚集,或站或蹲或靠或坐,或交头结耳或闭目养神或严阵以待。
这真是:千般姿万般势人间名利态,尽为跃过龙门大步通坦途。
且正四更时分,文武官儿正是上早朝时,轿子排着队络绎而进,看得这些进士们满脸艳羡。
潘衍轻揉眉间那点困意,肩膀忽然被拍一记,回头看是陆远,二人见过礼,陆远笑问:“伤可有痊愈?”潘衍回:“已大好!”想想问:“秦天佑你可去探望过?”
自春闱舞弊案结后,彼此再未见过面。
陆远摇头叹息:“他从昭狱出来后,被革除功名、此生终不得科考,待能下地走路,随父往南地经营买卖去了。”
潘衍没再多问。陆远低道:“听闻你阿姐和平国公府常大人结定姻缘,还未恭喜呢!”
潘衍不语,耳边传来马蹄哒哒,顺音望去,他那“姐夫”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威风凛凛由远近来。
他已闻常燕熹有些日未归府,不晓在哪里醉生梦死,胯下之物虽无用,但把新嫁的阿姐凉凉晾在房里,实在看着打眼。
早知如此不懂珍惜,又何必当初以他性命要挟硬迫强娶,愈想心愈恶之。
常燕熹端坐马上,俯视一众进士,眼一瞟便望见潘衍及其满脸嫌憎,暗忖这小舅子前世就很讨厌,今世倒生出些许逆骨来。
懒得搭理他,目不斜视地随在官轿后,蹄哒哒入宫门而去。
这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等到上朝官儿的轿马走尽,鸿胪寺官引叶冲来领他们至文华殿门外东,按西北向序立。听得皇帝已坐文华殿内,礼部尚书常元敬站进士们之首,令他们行五拜三叩头之礼,礼毕,叶冲领他们进偏殿等候。
常元敬仍原地恭立,也就稍顷功夫,内侍官捧御题授他,他叩头受讫,拆开先看,顿时面色微变,却也不多表,只拱手谢过,再递中书官誊录粉牌,以传示进士答题。
潘衍看那粉牌,不考四书五经,不论判诏诰表,不诗词歌赋制义,却议题为:自拟新庶吉士条约,以改革旧例诟病。
他对这个小皇帝产生了新奇的兴趣。
此处暂不表,且说常瓒因受母亲戒训很不爽落,那常楚更是怀恨在心,定要找巧姐儿报一耳光之仇,便想了个整人的法子,叫上常云一商量,很快达成共识。
且说这日,天还昏蒙蒙,薄雾未散,阳不见出,他三人悄来到三房院子前,恰见巧姐儿坐在门槛上抱只虎皮猫儿玩。真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面面相觑挤眉弄眼,常瓒先走到巧姐儿跟前,假模假势地拱手作个揖,开口道:“前些日不该扔石头欺负你,想来一直羞愧,今我们特来聊表歉意,以示诚心。”
巧姐儿偏头看他们,笑着点头:“原谅你们!”
原谅你们,还真大言不惭!常楚笑道:“你还想骑鹤么?我们带你去!”
巧姐儿摇头:“阿姐不允我再骑鹤了!”
“不让她知道,我们也不说。”常云极力撺掇。
她还是摇头:“不能骗阿姐,她会哭的。”说着抱起猫儿要往房里走。
常楚连忙叫住她:“你想不想吃白糖赤豆糕?”
巧姐儿脚步一顿,转过身,眼睛亮晶晶地看他们:“想吃!”她其实是一早就饿醒了,坐在这里等厨婆子送食盒来。
常瓒笑道:“方才路过厨房正在蒸糕哩,热气白烟股股地冒出来,空气里都是甜丝丝的味道。”
常楚补充一句:“我们已经吃过,可以带你去,还能给你阿姐捎几块来。”
“我要跟你们去!”巧姐儿把虎皮猫放了,兴高彩烈地跟在他们身边,沿着青石板路穿过园子往厨房方向走。
“你看那是什么?”常瓒忽然指着坡上。
巧姐儿望见满坡的月见草,红红黄黄开的正盛,她喜欢的很,跑去要摘两朵簪在鬓边,哪想得才一弯腰俯首,一道密织的网子兜头而下,她连忙拿手去拨拉,常楚再使劲一拉,她脚底束口,顿时站不稳,趔趄着跌倒,也就三两下功夫,那网子已将她罩裹个严严实实。
三人仰天大笑,拍手击掌。
巧姐儿看着他们不说话。
常瓒指着她骂道:“拖油瓶,害我被娘亲诫训,今儿不报此仇非君子。”
他三人拍胸顿足,指着巧姐儿狠骂个尽兴,见她面浮笑容并不害怕,愈发气狠起来,常楚从地上捡颗石头丢掷:“不肯求饶是不是?我要把你丢进荷花池喂鱼。”
常云年纪尚小,也有样学样的。
常瓒听得一怔:“那荷花池不浅,丢进去要出人命,还是勿要冒这个险。”
“怕甚!”常楚并不在乎:“先淹她个半死,再叫仆子拉她上来,就算淹死了又怎样,纵是有人问起,我们一口咬定她自己跌下去的,谁会信她呢!”
“好主意!”有人冷笑道。
“是吧!”常楚还在得意:“你也觉得好是不是?”
常瓒脸色苍白的拉拉他衣袖,他这才会过意来,猛得回头,恰见薄雾里走出个人来。
今儿庶吉士考选,皇帝要亲自拟题过目,是而下朝的早,常燕熹算算也有数日未归府,不晓可有人惦记他,路过卖南食的铺子,他要了玫瑰卷酥、糖腌金橘、一窝丝、冬瓜糖等凑成攒盒,潘莺嗜甜,都是她最爱吃的,想想又买了串糖葫芦,给巧姐儿。
跑街过巷到家门首,仆子睡眼惺松来开门牵马,他也不要通传,大步迳到园里来,隔着薄雾忽见三个少年影影绰绰,细边身型应是常瓒几个,暗忖一大清早这些顽劣小儿能在此作甚,非奸即盗!他也不声张,悄步近前,待听明、看清眼前一幕顿时勃然大怒。
常瓒早唬得浑身僵直,嗓音都哆嗦了:“二叔二叔”常楚常云亦是抖若筛糠。
巧姐儿眼睛一亮,很高兴地喊:“爹爹,爹爹。”
“是姐夫!”常燕熹上前解开网子把她放出来,拍掉衣裳沾的尘土,上下打量,问道:“他们骂你打你没?”
“骂了!”巧姐儿点头,再指着常楚常云告状:“他们用石头砸我。”
她现在不再是只有阿姐宠的小可怜了,哥哥们会帮她,更有常爹爹保护她,巧姐儿快乐得心底直冒泡儿。
常燕熹低咒一声,把糖葫芦递给她吃,面庞铁青地看向要作鸟兽散的三人,足尖踢飞几颗石子,但听“啊呀”几声惨叫,常瓒常楚腿筋酸麻跌倒在地,常云站在一边哇得哭了。
常燕熹走到常瓒面前,俯腰揪紧他颈后衣领一把提起,照着屁股就狠踢数脚,常瓒鬼哭神嚎,哇啦叫救命。
有蒋氏房中的丫鬟路过,见这架势不妙,转身往回跑去报信。
常燕熹骂道:“你身为安国府长房嫡长子,带领幼弟在此恃强凌弱,恶念歹毒,视她人性命如草芥,谁给你的狗胆子!依家法律例,出得你这样不肖子孙,打死也不为过。”一手攥住常瓒的双腕,一手折下根指粗的柳条子,挥舞起朝他腿腹及腰背抽打。
他本就是生猛武将,出手着实重,此时更要给常瓒教训,并不控力,把那软中带硬的柳条挥得虎虎生风,触及躯体满耳啪啪作响。
“还欺负人么?”他喝问。
“再也不敢了!”常瓒娇生惯养,哪里受得住这样鞭挞,只觉浑身所到之处火辣辣的疼痛,忍不过,哭着求情道:“叔叔饶命,且给侄儿最后一次悔过之机。”常楚常云也跪去求饶。
常燕熹观他锦衣破损,露出鞭痕红红紫紫,这才收手,又把常楚狠教训的哭爹喊娘一番,常云尚小,唬得尿了裤子,便算罢。
扔掉柳枝条子,他上前背起巧姐儿扬长而去。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