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柒贰章常元敬怒叱失态潘娘子柔情劝慰
福旺原躲在明间坐熏笼上取暖,听得廊下脚步声响,赶忙趿鞋下地,出去只见蒋氏和紫燕的背影儿,他算算时辰两位老爷快要散了,打算去叫福贵他们,哪想才出门,就见蒋氏和肖姨娘抱滚成团儿,在雪地里碾琼碎玉,两丫鬟跳着脚、急得不知所措,他赶忙飞一般往回奔。
常燕熹道:“不管你想什么办法,肖氏犯下七出乱族之罪,我不能忍,她及其腹中子嗣的去留、由你和堂嫂自定夺,告知我一声就行。”
常元敬试图劝他:“你如今那话儿废了,难有子嗣,平国公一脉眼见要断在你身上,何不将错有错,总归都是常家的血脉,何必你我分的清楚。”
常燕熹冷笑:“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常元敬欲再说,福旺已掀帘跑进来,气喘吁吁道:“老爷大事不好,夫人和肖姨娘在外头打起来了。”
常燕熹站起身往外走,常元敬沉着脸跟着,俩人前后脚走出月洞门,见得她俩已分开来,衣裳凌乱,沾满雪泥,发髻松散,十分的狼狈。
常元敬先叱责:“当家主母在此地撒泼打滚,成何体统,幸得天黑雪茫,没什么下人途经,否则传扬出去,定沦为全京城的笑柄,安国府的百年名声要被你这婆娘尽毁,我定不饶你。”又朝紫燕厉喝:“还不扶夫人回房!”
紫燕唬了一跳,提着灯笼,忙去搀蒋氏,蒋氏此时也没了力气,晓得自己丑态,一声不吭地走了。
常元敬转身回他的书房,肖氏抬头望到常燕熹还站在那,他披着黑色大氅,喜怒不形于色,眉目无波,偏在白雪天地间更显凛凛威势,她终是满心羞愧,走上前舔唇才喊了一声老爷,哪想得常燕熹像不认得她似的,眼神未斜,话无半句,彼此堪堪擦肩而过,朝赶来的福安和太平微颌首:“回府!”
肖氏愣愣发呆,听着背后油靴踩踏雪声,咯吱咯吱如踏她心上,不晓过去多久,才回头,那人已没了影踪,心如明镜,他从此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人生中了。可她还要继续活下去,后悔于事无补,蹲身掬雪把手掌擦干净,再去整理发髻,重插金簪,把衣裳拉扯周正,头也不回地往书房而去。
潘莺坐在床上看书等常燕熹,左等右等不来,反把自己等的困了,便让春柳她们回去歇着吧,她自撚暗了灯,迷迷糊糊间,听得有人进了房,脚步声很熟悉,就懒得睁眼儿,果然没片刻功夫,身侧的褥被重重一沉,一双结实的胳臂把她拉进怀里。他的衣裳还有风雪寒气,她却是暖呼呼的,冷得一下子清醒了,抬手摩梭他下颌发糙的胡茬,小声地问:“都说明白了?”
常燕熹没说话,她也不催,等了会儿,方听得他嗯了一声,忽又唤她:“阿莺!阿莺!”
潘莺静等他开言,却迟迟没下文,这才把眼儿睁开,他目光幽黯而晦涩,垂颈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二爷想说什么?”
常燕熹微抿唇,淡道:“我都知道!”
“知道什么?”潘莺不明所以。
是啊!他前世里早起疑心,对肖氏诞下的女儿也甚少亲近,她受孕的时辰,无论怎样前推后延,他都不在府中。
出于对常元敬及蒋氏的敬重,且肖氏他也并非多欢喜,便从此隐忍不发,但显然,他做的决定大错特错。
陡然涌起一股子难言的怅惘,攥住潘莺的手指,低声问:“你会再背叛我么?”
潘莺心底发颤,摇头道:“不会了,不会了。”
常燕熹没再多说什么,松开她,仰身躺平,阖起双目:“睡吧!”有些情绪只能自己慢慢去释怀,谁也救不了他。
烛火炸了个花子,窗外嘎吱嘎吱作响,是大雪压松枝的动静,稍顷功夫,“呯”的一声折断了。
他忽然粗喘口气,伸手往下一探,触到柔软的肩膀和纤细的颈子:“大半夜不困觉,作什么妖?”
潘莺仰起头,指尖划过唇角,眼睛湿亮亮的,不答反问:“你开心了么?”
“你快点我更开心。”他的手掌移到她的发髻一摁。
什么有些情绪只能自己慢慢去释怀,什么谁也救不了他阿莺这么多来几次,他会很快就释怀的。
这边满房春意缱绻浓稠,那边蒋氏冒着雪寒回到房中,紫燕不敢怠慢,叫婆子打热水来,伺候她洗漱,换上干净的衣裳。又扶她坐到妆台前,重新梳头挽了发髻,蒋氏看向镜中的自己,老爷那些尖刻的话像针戳她的心,自嫁进安国府后,一向精打细算、勤俭持家,有谁敢说她半个不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罢。
常元敬在她眼皮底下那些狗皮糟糟的事儿,她不是不晓,但哪个爷们不偷腥呢,他又位高权重朝堂杰出的人物,索性睁只眼闭只眼由着去了,有时闹的过份了,由她出面驱撵的驱撵,发卖的发卖,配小子的配小子。贤良淑德如她,都这样的讨好他了,他那休妻的话竟也能脱口而出,无半点思索。
蒋氏愈想愈心灰,眼泪水流个不停,帘外有婆子禀道:“老爷来了。”话音刚落,常元敬便跺着脚走进来,棉袍上的雪遇热都化了,肩膀湿掉大片。
紫燕忙上前伺候,他脱掉棉袍,只穿里衣,盥洗手脚,坐在火盆前吃热茶,抬眼见蒋氏还在哭哭啼啼,皱起眉头,命丫鬟们退下,待房中无人,才笑说:“哭什么,你和肖氏打架,堂弟就在旁边,我不说你说谁,那些重话都是说给他听的,你倒当了真!”
蒋氏啜泣道:“你千不该万不该去勾搭肖姨娘,还让她有了孕,她可是二爷的妾,我的表妹,经这一遭儿,二爷还哪肯要她!我又以何颜面见她!”
“你说的是!我确是一时糊涂。”常元敬承认的敷衍,又问:“如今木已成舟,再多埋怨也无济于事,堂弟让我们拿出个法子安置肖氏,你有何想法?”
蒋氏道:“我说的准!二爷断不会再要她!”一股子气又上来,顿了顿冷笑道:“这是老爷惹出的事,问我做什么,你自拿主意就是!”
这话正中常元敬下怀:“先由她在府中静养,待孩子诞下后再做旁的打算。”
蒋氏怒愤问:“这就是老爷想的法子?待肖氏过两月显了怀,还不得人人知晓,那时传扬出去,臊的可是老爷你的脸面。”
“所以说”常元敬道:“你把她藏到僻静的院落里,找人在门前把守着,勿要让她四处乱走,如此还会有谁发现得了!”
第壹柒叁章常元敬斥无才纨绔蒋夫人赠血红玉镯
接上文,听得常元敬这番说辞,蒋氏不敢相信:“老爷打算让肖氏生下来?”
常元敬“嗯”了一声,没好气道:“常瓒那几哥儿实在天资愚钝,昨考书没把我气死,诗书歌赋及制艺,十窍通了九窍,吃喝玩乐倒是样样不赖。让我怎放心把安国府交到瓒哥儿手里。他若毁了这百年基业,还有什么脸去见列祖列宗。倒要庆幸肖氏得了子嗣,我安国府终得见一线曙光。”
蒋氏听得气极:“你平日里只顾忙着朝堂,肯分给瓒哥儿三分余力,他也不比谁差到哪去。”
“慈母多败儿。”常元敬面露冷笑:“你以为我不想管教?授课的先生乃当朝大儒,对他也直摇头叹气儿,孺子不可教也。”抬眼看了看惊呆的蒋氏,接着道:“好生照顾着肖氏,否则拿你是问。”把茶碗往桌面一放,让紫燕取衣袍来伺候他穿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蒋氏扑倒床上大哭,紫燕退到窗寮外等吩咐,旁的丫头嬷嬷不晓躲哪暖和去了,庭院里雪花迷迷叠叠乱飞,一阵朔风逆行,威寒透进来,她缩肩拢袖跺着脚,等许久快冻僵了,才偷偷去撩帘儿,见蒋氏哭的已睡着,便把灯芯撚暗,火盆添炭,燃炷熏香,又悄无声息地退出房去。这正是:风流心上物,泪为风流出,看取薄情人,罗衣无此痕。
翌日风停雪住,出了冬阳,蒋氏一早起来洗漱用饭,她又恢复平日里贤德持重的相貌,从妆奁里取几件首饰拢袖里,带着紫燕和管事嬷嬷乘轿往平国府这边来,至肖氏宿院下来,紫燕上前叩铜钹,里有婆子来开了,紫燕道:“还不快回话去。”蒋氏走进院门,见得青石板道还未扫雪,覆盖厚厚一层,皱眉问:“粗使婆子这么惫懒了?”又朝嬷嬷吩咐:“撵出府吧!”嬷嬷应承下来。
肖姨娘听禀蒋氏来了,倒也无畏,走出房站在廊前迎接,待蒋氏近前,正欲行礼,却被她先一步握住手,上下打量,关切道:“表妹大安?怪我昨晚太莽撞,一时发了失心疯,才那样将你打闹,可有伤着哪里?还是请太医来看看才好。”转头就要命嬷嬷去办。
伸手不打笑脸人,肖姨娘婉阻:“并无大碍,就是脸颊有些肿胀,敷过药膏了。”又道:“外面冷,进屋里叙话吧。”两人同进房中。
桌上摆着吃过的早饭,蒋氏瞟过道:“也未免太清淡些,想吃什么就让厨房去办,若他们不听话,尽管告诉我,我替你出气。”床边香几搁着常元敬昨晚走时穿的衣袍,她迅速撇开眼目,佯装不曾看见。
肖姨娘答应着,蒋氏命众人退下,待房中清净了,方才叹口气道:“你莫怪我昨晚打你,谁让你是我的表妹呢,一时怒你不争罢了。我晓非是大爷所说你勾引他,你的人品我还不知么,大爷拈花惹草的性子我通透的很,这府里或撵出去或发卖或配小子的媳妇丫头,还不都是受他牵累。我早已见怪不怪了。我生气你的是,若安份守己,循规蹈矩,二爷心软,虽现晾着你,但时日久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没功劳也有苦劳,总会衣食无忧将你善待。而大爷他喜新厌旧,得陇望蜀,新鲜劲一过弃如敝履,到那时你怎办呢?这府里的人眼毒,谁得宠谁失势,最会看菜下碟,我关注着还好些,但府中事多,总有眼盲的时候,你不可怜!”
肖姨娘道:“事已至此,懊悔无用。晓得表姐是刀子嘴豆腐心,这些年也为我的事勤打算,怪只怪我是扶不起的阿斗,怨不得旁人。如今又出这档子事,再不想旁的,只期许能把孩子诞下,后半生有个相依为命的伴儿就足矣。”她站起身欲给蒋氏跪下:“还请表姐成全。”
蒋氏忙伸手将她扶住,语气分外恳切:“我不帮你还帮谁呢!虽然你对我不起。无奈这菩萨的心肠。”接着道:“你是二爷的妾,却怀了大爷的种,这样令国公府乱族蒙羞之事,若被谁晓得传扬出去,便成京柄里的笑柄,百年声誉毁之怠尽。就勿说大爷二爷,你我也休再有安生日子。昨和大爷好一通商量,先莫要声张此事,把众人瞒住,你搬往桂香院,那里偏僻清静,伺候你的丫鬟也一并跟着,我已命人打扫去,还添置许多好物,保管你舒舒服服的,待得诞下子嗣后,寻个时机儿,再将你抬给大爷做妾,想必那时也没谁敢再多话。”
昨夜里大爷也是这么同她讲的。肖姨娘早左思右虑过,确也无旁的更好法子,遂称谢答应下来。
蒋氏抚抚胸口,笑道:“你怀有大爷子嗣、总是一桩天降的喜事儿,我有礼给你。”从袖拢里取出一包首饰给她,又闲扯会儿,直到门外嬷嬷禀观音庙的姑子如约来宣卷讲经,这才起身离去。
肖姨娘把那包首饰摊开来看,一副金累丝葫芦式耳坠,一枝金嵌珠玉石榴纹簪子,一枚金戒指还有一个血玉镯子。她拿起那血玉镯子细看,晓得不是普通货色,暗忖表姐怎会如此大方,想来定是大爷主使,想着他把她腹中子嗣给予希望的言语,心底顿时美滋滋的,将镯子套上手腕,沁凉入骨,却是不松不紧,正正合适。正这当口,一个管事嬷嬷进来道:“大爷有件袍子在姨娘这里,夫人命我来取,免得被人看见,遭来非议。”
肖姨娘懒搭理她,径自抬手对着日光照,但觉镯红分外鲜亮,摄的人移不开眼儿。
嬷嬷捧着袍子出来,低着头走出院门,蒋氏站在梅树旁,待她近到跟前,漫不经心地问:“镯子她带上了么?”
嬷嬷回话:“带着呢!看去很喜欢的样子。”
“那便好!难得她喜欢!”蒋氏轻轻地说,唇角浮起一抹满含残忍的笑意。
再说潘衍和董福在宫里,除去首趟同床共枕后,潘衍每晚都不见踪影,董福虽是纳罕,却也着实松口大气。忽有一日,两个太监来传旨,她观政时限已至,可立刻出宫去了。她自然欣喜,收拾包袱后,想想问:“潘大人呢?不随我一道走么?”其中个太监回道:“他不走!”便不再多话。
董福想关我屁事儿,拎着包袱乐颠颠出房随往午门去了,潘衍从暗处走出,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绛红色的宫墙尽头。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