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贰壹捌章常燕熹怒揭伪面目潘小郎吃瓜问密情
这几日天气转热,诏狱牢里又燥又潮,散发出一股子恶臭的味道。
常燕熹和指挥使曹瑛不紧不慢往提审厅里走,侍卫提着油灯照路,前路幽幽暗暗,两侧呻吟不绝。
常燕熹问:“上刑了么?”审常元敬秉着亲者避嫌的律法,交由刑部和龚如清负责主审。
曹瑛禀道:“未曾手软,夹、拶、棍、杠、敲上了全套。”想也可知,常元敬风光时,处处要置刑部尚书王焕于死地,龚如清一直怀疑黑袍道的来历,如今落到他俩手中,岂会有好果子吃。
常燕熹没再多问,很快到了提审厅,这里还算明亮,他撩袍坐在案台边,从袖里取出一包雨前龙井,交给侍卫去泡水,片刻功夫,茶壶提来时,常元敬也被押解而来。抬眼观他,不过须日,头缠抹额,所露之处鬓覆白霜。衣衫破烂,皆是条条鞭痕,染满鲜血,一步一蹙眉,忍痛呻吟,看到常燕熹如见救星,眼中一亮。
常燕熹令侍卫扶他在案台对面坐了,命曹瑛等退下,待四下无人,他把盏里斟满茶,递到常元敬的手侧。
龙井的清冽茶香缓缓四散开来。
常元敬渴极,右手五指被拶烂了,只得左手端起,顾不得烫舌,一饮而尽,常燕熹再替他满上。
常元敬嗓音嘶哑:“堂弟,你心知肚明我是被肖姨娘那贱人给害的,你看在早逝的伯父母面上、看在我从小看顾你到大的份上,你救我出去,皇帝现时器重你,与你不过举手之劳!”
常燕熹淡笑:“我救不了你,能救你的唯有你自己!”
常元敬一口茶水含在嘴里:“此话是何意?”
“你如实交待为助秦王夺得皇权,这些年是如何滥用职柄,干涉纲纪,拉帮结党,钳制百僚,铲除异己的。”常燕熹微顿,继续说道:“血玉案、冬菜案、黑袍道人,秦王此时又在何处,你倾尽坦白,以抵从前罪恶,或许还能保得命在,否则满门抄斩,上下百余口皆受牵连!”
常元敬一错不错盯着他,义愤填膺道:“果然,你从前皆是表面附和,却包藏祸心,枉我对你深信无疑,不做无端猜测,想着日后能同富贵、共享福,令国公府子嗣兴旺,百年基业永世常存!而你所做为,却是在断国公府命脉,日后你有何颜面去见常氏的列祖列宗!”
常燕熹冷笑道:“对我深信无疑?不做无端猜测?你以为你做的那点事就无人知?这世间无不透风的墙!我就讲个一二给你听!”
“你书房暗格所搜出的龙袍、冕旒冠、翼善冠、镶龙纹大带革带,是何来历你心中就没数?你密托城中李氏成衣店替你缝制,他们自然晓得偷制宫中私物乃满门抄斩的重罪,且也无这样顶尖绣艺的织娘,为避灾祸,便转让给恒盛成衣店,你知道恒盛成衣店是谁开的?是我夫人阿莺!商人重利多奸,想着我们皆为常府血亲,日后东窗事发,也属同门内斗,与他们无关!”
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不认一家人。
“你胆敢偷制宫中私物,实非无意,乃蓄谋已久!你要构陷害谁?”常燕熹神情凛冽:“我思来想去,你大抵是要置我于死地!”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常元敬抵死不认:“你是我的堂弟,我怎下的去手!”
“是啊,你怎下的去手!”常燕熹冷冷道:“你前世里偏就下了狠手,自看清秦王暴虐无道的真面目,我不再听任摆布,你杀机顿现,联合那被你迷惑的妇人,污我谋反大罪,捕入诏狱,买通狱吏,每日打三十棍、拶敲一百,夹杠五十,棍断杠劈,骨碎筋连,我以生生血肉硬抵,你见我打不死,又在饭菜茶水中埋毒,欲毒杀我,幸得曹瑛等几搭救,龚如清面圣求情,才将我发配了事,侥得一命,却是腿瘸手残,永无从前英勇。如今重活,我岂会再被你构陷!”
常元敬听得糊涂,什么前世重活,古古怪怪的,他没兴趣听,更不承认所为。
常燕熹又道:“你满口子嗣兴旺!却在七年前使计买通福安,在我茶水里下药,只为断我子嗣。年时替换药包,那药性之烈,更想一劳永逸。你毋庸抵赖,福安及福贵经受不起刑,已全盘招供,供药的药局掌柜及伙计也供认不讳。我百思不得解,你为何要这样做?”
常元敬辩驳不能,事以至此,再否认也无用,遂道:“你以为我不知潘莺就是那潘家长女!族谱有载,为免两府争权夺利,被祖爷撕去下半,我却无意找出,原来那上写着,你但得娶她,必将一府独大,权贵延展,盛昌百年,而他府日渐凋零,子嗣衰败,不得好处。平国府和安国府,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总要决个死活!”
“只因族谱一条真假不辨的遗训,你便罔顾亲情,对我痛下杀手,居心实在可恶!”常燕熹沉声问:“七年前潘家老小一夜消失无踪,可是你干的?”
常元敬道:“若是我干的,又何必给你下药,多此一举反弄巧成拙!”
倒在情理之中!常燕熹思忖着问:“那究竟是谁干的?黑袍道人?你必定知道内情!”
常元敬默了默,道:“你若想知全貌,把我救出去为上则!”
常燕熹紧盯他半晌,忽然哧笑一声:“不说也无妨,我总会查出真相,早晚而已!”不与多废话,站起往外走,出了昭狱,正是午后,阳光明媚,有些刺目,他走进不远处五军都督府内,听得笑声鼎沸,十数将士,在踏垛上或站或蹲或立,指指点点,交头指耳,原来是院央有两人正比试剑法。众人见他来作揖见礼,他摆摆手,也往踏垛上一坐,觑眼看向前,比试剑法的原来是将军曹励和潘衍。
皆是他的手下败将!常燕熹接过曹瑛递来的西瓜,边看边吃边吐籽,夸道:“难得如此甜的好瓜!京城难觅。”
曹瑛道:“外官送来两筐,晚时让役吏挑去府上。”常燕熹道:“无需一筐,给三两个就好,我夫人最近嘴刁,总嫌京城的瓜不甜,甩脸子给我看,哄都哄不住!”
曹瑛笑道:“那更要送一筐去了!”
潘衍眼角余光睃到常燕熹坐在踏垛上悠闲的吃瓜,心底有事,剑锋一偏,露出破绽,被曹励钻了空档,手腕一转,剑身迅雷不及掩耳地滑擦过剑锋,直点他的衣襟,潘衍败下阵来。
众人鼓掌喝彩,有兵士端来一铜盆凉水来,潘衍洗把脸,也坐到踏垛上。
人渐散尽,曹瑛指一事走了,潘衍啃掉两块瓜,才朝常燕熹问:“你和阿姐洞房花烛夜”一颗瓜籽好像卡喉咙了,他咳了两声,说道:“可顺畅么?”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壹玖章常燕熹借春书讽门外汉潘娘子听真意拒有情人
潘莺有孕后,鲜少往绣楼去,也是为避人眼目,倒是丽娘不爱在后院待,三天两回的往前头跑。
她坐在卷棚里,吃了两片西瓜,不远处春柳扇着蒲扇、蹲在小风炉前炖药,巧姐儿没甚精神头,也无烧热之症,就是嗜睡,常嬷嬷日夜陪守。
忽听敲击门钹声,夏荷去抽闩拉开,却是老爷和舅爷一前一后迈进槛来,走近廊前,常燕熹朝潘衍道:“你等着,我拿给你!”仰天大笑而去。
潘衍额上青筋直跳,沉着脸给潘莺作揖请安,在往栏杆榻板上撩袍而坐,潘莺笑问:“你怎有空来?和你姐夫又闹什么别扭?”
潘衍道:“我才懒和这粗人计较!”一股子汤药苦味儿直往鼻底窜,他皱起眉问:“巧姐儿又病了?”
潘莺摇摇头:“自那次重伤后,虽每日里服用精黄灵芝等药材,却不见大好!”说着难过起来,潘衍安慰她:“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需得慢慢调养,所幸来日方长,总会有见好的时候!”
潘莺没答话,想了想道:“我拜托你一件事情!”
“你尽管说就是!”
她压低声音:“你帮我打点,我要往诏狱去见常元敬。”
潘衍有些吃惊:“你和他素无交情,此时去见他作甚?”
潘莺不想多提,只抿唇道:“这是我和他的事!见一面而已。”
潘衍还待要问,帘子簇簇作响,常燕熹从里走出,手里握着一卷书册,大摇大摆过来,听得他响亮道:“有了这个,保你夜夜如打翻了香油罐”
这个人嘴真贱,就差昭告全天下了,潘衍的心陡然提到嗓子眼,又窘又怒,倏得跳将起来,三步并两步奔迎上前,一把揽住常燕熹的肩膀,推推搡搡就往院央方向去。
“阿弟!”潘莺没听清常燕熹嚷嚷什么,倒吃惊他俩何时这样要好,勾肩搭背的,春柳只觉眼前人影一晃,他俩就走远了。
潘衍待到院门前,才火烧般收回胳臂,狠瞪他,粗声道:“你是不是要让这府里人尽皆知!”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卷册,本能的翻开看了看,一页一页啧啧,还挺刺激的
常燕熹背着手,笑容满面,觑眼瞟瞄页画,好心好意提醒:“别往后看了,你能把前两页搞懂,就已属天赋异禀,折页这张是我和你阿姐你不行,还得练两年,臂力不强玩不转”潘衍一抬眼唬一跳,这厮何时凑近来的,迅速阖起卷册收进袖笼里,顺嘴讽他:“说什么大话,你可是东厂督主,那玩意早废了。”
常燕熹道:“你以为我是你这大太监,废不废我说了算!”
潘衍阴沉沉地:“无赖!”转身就走,听到背后又是大笑声。
常燕熹回到卷棚内,往矮榻一坐,搂住潘莺笑道:“你这阿弟过河拆桥,最擅翻脸不认人!”
她问怎地这样说?他便凑近她耳畔嘀嘀咕咕一阵。
潘莺听得又笑又咬牙,连耳带腮的一片红,伸手用力捶他:“你真这么说?我要臊死了!日后还怎么见他!”
“怕甚!我实话实说,他羡慕不来”常燕熹皮糙肉厚,被她敲打的还挺舒服,抓住她的手:“再使点劲!”
巧姐儿揉着眼睛进来:“阿姐,姐夫!”春柳捧着一碗浓浓的药汤跟在后:“姐儿不肯吃!”
“我来!”常燕熹接过,叫巧姐儿到跟前,再抱到腿上:“东院那谜潦魃嫌锌湃珲砭洗笮〉姆湮眩氤悦鄣幕埃颜庖┏酝辍!?
巧姐儿想吃蜜,乖乖道:“姐夫喂我!”常燕熹便拿调羹舀了,一勺一勺喂她嘴里,潘莺在旁看着,眼眶莫名发红。
常燕熹领着巧姐儿去捣蜂窝,丫头婆子为看稀奇也跟去了,一时院内空荡荡四处无人,一缕热风吹得潘莺打个呵欠,不免泛起夏困,起身回房里打算歇息时,听到丽娘隔着帘子问:“夫人在么?”
潘莺让她进来,一面往桌前椅子坐了,却看到丽娘身后还跟着太平,其实也见怪不怪,表面并不显:“你俩寻我可有事儿!”
丽娘和太平双双在她脚前跪下。
“这是做什么?”潘莺不动声色。
丽娘开口道:“夫人已晓得,太平原是谢将军府中少爷,名唤谢煜,我是姜家女儿,两府世交,自幼我俩便订了亲,情投意合,只待及笄谈婚论嫁,哪想得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福旦夕,两府陡然遭了大难,煜郎被贼人捉去,生死不明;我被发往教坊司,受尽苦楚。原以为人生海海从此再难相见,就这般浑浑噩噩至死,哪想到却在夫人府中得以重新相遇。”她顿了顿,看向谢煜,谢煜也看她,目光柔和。
她继续道:“我俩就是那寒花配初雪、温花配晴日、暑花配雨后、凉花配爽月、落花配流水、酒花配杯盏,合合宜宜,彼此难以离舍。我晓得夫人有精金美玉的人品,揭地掀天的本事,才智英敏,德性融圆,这世上莫说女子,更多男儿都不如夫人能耐。煜郎及其阿姐受黑袍道杀戮折磨,却也知人微体轻,难以亲自手刃他们,只有寄希望常大人潘小爷替我们报仇雪恨,若有用着之处,万死不辞。只求天下平定后,夫人能放煜郎和我一条生路!”
潘莺听得很明白了,她问丽娘:“你不嫌弃他是个哑子么?”
丽娘道:“话多吵闹,不及脉脉有情!”
潘莺又问太平:“你不嫌她曾堕落风尘么?”
太平很坚定地摇头。
潘莺便没再多问,沉默许久才道:“这事我难以答应!丽娘你是皇帝暂置我府里,一保你安全,二保你隐蔽,日后要接进宫中封为妃嫔的,可见他对你的深情厚意,你若有丝毫地闪失,帝心震怒,我们责无旁贷,轻者罢黜外放,重者抄家问斩,老爷、我及这府中上下数十条命,甭管高贵或轻贱,都难承受的起。”
又看向太平道:“我一直以为你经历世故,事非曲直,孰轻孰重,利弊权衡已是通透,怎还是犯下这等大错呢!”
太平垂眸不响,他到底还是奢望了。
丽娘泪水在眼眶内打转,咬唇泣声说:“你勿要责怪煜郎!皆是我的主意!夫人既然不愿帮,我们也不再苛求!”
她起身把谢煜拉起来,就要走时,潘莺平静道:“也别想着逃之夭夭,若是因为你们,害的常府家破人亡,太平,那你就真的辜负我救你的一命之恩了!”
谢煜摆摆手,表明此生绝不会做出忘恩负义之事,再看一眼丽娘,包含许多痛苦,此时的绝望心境非言语能够形容,大步的往门外疾去。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