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贰贰零章叛臣树倒猴孙散皇帝趁势收人心
有谚曰: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得意猫儿雄过虎,落坡凤凰不如鸡。
户部尚书周梦秋自常元敬被下诏狱后,深恐东窗事发,放出去的密信也未有回复,不由惴惴不安起来,索性称病在府中休养,家奴时常把外面的风雨飘摇说给他听,简直度日如年。如此半月后,倒一直未见引火烧到自身,且小皇帝还遣宫人带着赏赐登门探望,不像有疑的样子。这心便落了大半,销病返朝堂的前日,特意设宴请酒,好不热闹。
酒兴正酣时,家奴飞身来报:“不好不好,东厂督主带领十数锦衣卫也不等通传,持刀硬闯进门,直往这边来了!”
周梦秋面如土色,浑身筛糠,众人亦唬得乱做一团,还不待怎地,锦衣卫们已跃槛而进,层层将他们围住。
常燕熹冷声道:“周梦秋接旨!”周梦秋和一众立刻扑通跪下,匍匐在地。
常燕熹展卷圣旨,照念道:“周梦秋与谋叛逆臣常元敬交结勾奸,以两三万不等之价,将河漕总督、提督、库务及漕务之职卖出,因能不配位,玩忽职守,致年时运入宫中的冬菜消失无踪。你贩官鬻爵,大通贿赂,助纣为虐,恶贯满盈,有负朕恩,遣锦衣卫前来没收一切家产,细点造册,家中连亲严加看守,候等发配。钦此!”又喝斥道:“拿下周梦秋,带回诏狱!其他人等听命千户,抄查记帐,不得有误!”锦衣卫蜂拥而上,将周梦秋手脚结结实实捆了,拖拽出房。
再说掌印太监沙公公,买通了守门吏,至夜深人静时,箱笼箧笥皆不敢带,唯恐引人注目,只揣着数张银票在身上,带了两侍从,乘轿直往平子门去,也只有这道门三更时可往来进出,不过今儿特别,守门增多,勘查森严,出城的老少妇孺排起长龙。旁边有个卖凉粥面条瓦儿糕的摊子,他看见时不时有一两锦衣卫会掀轿帘朝内查看,索性叫个侍从替他坐在轿里,自己则在摊子前坐了,要了一碗凉粥,很快端来,里面有两颗红皮大枣,伙计又送来一碟咸菜。
也有人在吃面条或烫面饺儿,其中个问:“如今进出城怎查的这般严了?照这样想出去,轮到我们怕是天都要大亮了。”有人道:“当今首辅常元敬被下诏狱,拽出的萝卜根子连着须,不知又有多少官儿要落马。”有人道:“那还不赶紧收拾细软逃出城去,保命要紧!”又有人恍然道:“怪不得查的紧哩!”沙公公听的旁边有人问他:“你也出城么?”他不理睬,只是呼噜吃粥,那人偏不饶,淡笑道:“问你话怎不答,实在无礼,沙公公?”
沙公公捧碗的手剧烈的一抖索,惊恐的抬眼,悬挂的油灯晕黄光影下,常燕熹的面目并不慈善,几名锦衣卫隐在暗处,此时也显了身,他一个倒栽葱,昏了过去。
奉天殿,早朝,朱镇端坐龙椅之上,望着众臣从殿内排到殿外,乌压压的望不到尽头。
虽然都俯首叩拜,毕恭毕敬,但真与他同心者,又有何几!未免生出诸多感慨来,表面并不显。
龚如清细数抓入诏狱等臣,有内阁首辅常元敬、户部尚书周梦秋、司礼监掌印沙公公、工部尚书吴忠伟,多是窃占国柄,大通贿赂,结党谋反,草菅人命之罪状。
朱镇打断他的话,扫视群臣,语气平静:“朕心知你们其间不乏与之同流合污的,或甘愿或胁迫,或审时度势,朕不追究,给你们一个机会,去龚大人或刑部,坦承自己犯的罪责,朕可允从轻发落!至少性命无忧!”他话音落,大殿回声犹响,无人敢吭声儿。
他又微笑道:“朕的圣诞在即,记得七年前先帝驾崩,太后摄政,秦王进京拜祭,设的筵席之上,表演过一场奇术百戏,至今仍旧印象深刻。希在朕的圣筵上还能看到!”兵部侍郎石玠出列回禀:“七年前黑袍道们虐杀术士,其状甚惨!今时听闻黑袍道们重又卷土重来,术士早就出城躲避,恐难圆满皇上心意!”
“这是真的?”朱镇沉下脸色,明显不悦。
礼部尚书陈衡出列禀道:“臣忧皇上之忧,已邀请七年前表演那场奇术百戏的术士们前来凑趣逗兴,定会为皇上的圣诞锦上添花,永载史册。”
朱镇转怒为喜,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你真是朕的不二臣啊!待圣诞席之上,若能令朕如愿以偿,定有重重的赏赐!”陈衡连忙跪拜称谢。
早朝毕后,皇帝驾起回宫,众臣各自退散,内监高公公来请常燕熹、潘衍及龚如清,他三人未多话,熟门熟路走进乾清宫,见得朱镇端坐桌案前,神色严肃。摆手免了他们繁琐之礼,直接开口说:“司礼监沙公公、内阁常元敬、周梦秋现管户部、陈衡现管礼部、孙贤现管工部,康海现管兵部、邹沅现管大理寺,皆是听命于秦王麾下,若朕怀揣侥幸心理得过且过,怕再不过半年,朕的皇权就要被其蚕食殆尽,不得不拱手把天下让与他!”
潘衍道:“皇上有吏部稽核调黜之权、刑部掌天下刑罚之令,东厂督缉官员之命,兵部尚书虽叛,但左右侍郎忠心耿耿,司礼监内鬼已除,皆为皇上你所用,这才乃握大柄关键。至于户礼工大理寺,非命脉之处,不足为惧!”
龚如清也附议:“皇上在朝野劝降的那一番话,可进可退,可软可硬,定能收拢人心,为您效力!”
朱镇面色有所和缓,看向常燕熹问:“黑袍道人查的如何?可有发现秦王在京的踪迹?”
夏暑气候阴晴不定,就听得雷声隆隆,闪电交加,一阵大雨倾盆而倒,一并把他们的话都淹没了。
潘莺站在廊前,这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少顷即止,霁云飞散,西边透出一抹日色,她不及多逗留,过垂花门由春柳搀扶着上了马车,燕十三也在,夏海打马拉车,摇摇晃晃的穿过敞开的府门,沿着官道直往东城崇文门方向而去。
钱秉义遣徒弟递帖子来,肖姨娘恐是熬不过鬼门关,想再见她最后一面。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贰壹章肖氏病重自悔从前潘莺理发许她心愿
潘莺到了医馆,钱秉义忙里抽闲来迎接,作揖后讲起肖姨娘的病情,一声喟叹:“她与龚府高氏有所不同。高氏戴那血镯不过区区两三月,中毒尚轻,还有回旋余地。但她却是傍身太久,毒浸五脏六腑,游移四肢百骸之中,病入膏盲难救矣!”潘莺问:“她的孩子呢?”
钱秉义道:“胎死腹中,是个男孩儿。”他还有病人要诊脉,早看出潘莺有孕在身,不多言,从药橱的小屉里取了两片薄荷叶给她,只道那房中味道难闻,你以此清醒止吐。即命女医领她往后院去。
燕十三讲要去看师兄,原来燕赤北也在此处疗伤。
潘莺走过穿堂,进了小门,就隐隐闻得一股子血气,那腥味儿她是熟悉的,不由腹中翻江倒海,喉咙似有物冲涌而出,取一片叶含进嘴里,方生生平息,院里昏天阴地,叶落花凋,数众乌鸦停满屋顶,静静看着她们,令人心生恐怖,就听里间房帘子簇簇作响,一个医女端着半盆血水出来,见得她们,微怔问:“你们找谁?”另个医女道:“她和肖氏相熟,钱大夫叫来的。”又呶呶嘴问:“怎样了?”
那医女这才道:“很不好了,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又催促潘莺:“你快些进去,兴许还能说句话儿。”就往净房走,另个医女跟着走了。
潘莺让春柳在廊前等着,独自掀帘进了房,血腥气犹鲜烈,房里虽掌着灯,光线仍旧黯淡,朦胧见床上躺着个人,这样酷热的天儿,她还紧紧裹着褥被,或许触景生情,乍然一见,时光流转,望着那人,仿佛见着了前世的自己,悲惨,痛苦,破败,生动的竟是不敢上前。
肖姨娘或是心有灵犀,强睁双眸,看见潘莺,挣扎着要起身,潘莺忙走近床沿,扶她躺下道:“你这样虚弱,躺着说话就好。”
肖姨娘喘息了会儿,方道:“夫人把窗牖打开吧,我快透不过气来。”潘莺晓得生产过的妇人忌风,但看她这样难受,仍旧去打开窗牖,房内亮堂了好些。复又坐回床沿,肖姨娘伸过骨瘦如柴的手来:“我可是快要死了?”潘莺握住,柔声道:“岂会,定会好起来。”倒没有医女说的那般严重,或是回光返照。
“我知道我是好不了了!”她笑了笑:“我怎见到夫人,倒有了精神。你扶我坐起披头散发的,我原是很讲究的人”
潘莺扶她坐起,在背后靠个软垫,去妆台取来木梳和镜子,且道:“我替你梳头吧!”遂将木梳插入她的发中,自上至下的慢慢整理通顺。再挽起凤髻,用簪子簪住,也没什么首饰,从自己发中取了一枚蝴蝶镶宝珠的簪子及三枝彩色宫花,皆与她戴了。再扶镜子给她照,勉力劝慰道:“和从前没什么分别!就是瘦了些许!”
岂止瘦了些许!肖姨娘打量镜中的自己,简直瘦成了一把骨头,面色惨白无血色,又像骷髅一样,嗫嚅说:“要是有胭脂,或许好看些。”
潘莺道:“这倒不难,医馆旁边就是胭脂水粉铺子,我让春柳去买盒回来。”遂命春柳快去快回,春柳应着跑了。
肖姨娘接着道:“如今落到这般田地,皆是我违规悖礼,不安于室,耐不住寂寞,才让奸狡好色之徒钻空捡漏,一时没有把持住自己,才会有如今的下场,我又悔又恨,幡然悔悟却为时已晚,世间万物都有因果,我种下的因,无论结什么果,都得由自己来受。”她讲不得长话,会很疲倦,察觉下面汩出一大滩鲜血,顺着腿缝流淌,闭了闭眼,努力平复着喘息。潘莺去端来一盏茶喂她,她吃两口,想起什么问:“安国府怎样了?”
潘莺告诉她,常元敬被下诏狱,那是个能把人变成鬼的去处,家也抄个干净,大夫人蒋氏及女眷子嗣收押刑部候待发落。
肖姨娘听后无忧无喜,只是沉默下来,潘莺也没打扰她,静静地坐着。
不晓过去多久,肖姨娘才小声道:“夫人,我有一事请求你和老爷!”
潘莺点头:“你尽管说来!”
她虽犹豫,终还是道:“这是桩十分丢脸的事儿。我犯下滔天的罪行,令老爷颜面蒙羞,名声扫地,被休离乃咎由自取,如今我快死了,想来死后却无个安身立命的去处,棺柩若运回娘家,他们定会视我为男盗女娼之流,不仅不会好生安葬,丢到乱葬岗也未定。到那时一缕精魄若被狐貍鬼怪摄去,我便再难有往生之日。”说着流泪泣道:“求老爷夫人可怜我,勿要把我的棺柩送走,若能以老爷的妾室安葬,来世定结草衔环以报你们的恩情!”
潘莺眼眶也不由泛红,前世今生她们的命运随波浮沉,游游荡荡,哪有多少容得自己做主的时候!遂道:“放宽心来,此次若不是有你相帮,哪里能这样快地将他打入诏狱,你帮了老爷的大忙,就算他不应,我也会妥善将你安置!”
肖姨娘悬着的心终是落下来!欲要展颜微笑,再说些感激不尽的话儿,一股强烈的疲倦和虚无感直面扑来,她躺下,微微阖目,声如蚊蝇:“我要睡了!”
春柳恰买回来胭脂,潘莺接过,其实已看出肖姨娘不大好,鼻子发酸,挖一指甲胭脂揉开,抹在她的颊腮处,拿镜给她照。
“好看!”肖姨娘没睁开眼,面容祥和。潘莺仍握着她的手呆呆坐着,直至春柳找来钱大夫,方才松开,忽然听见呜哇一声嘶吼,她本能地望去,窗台上不知何时停住着一只乌鸦,拍打着翅膀往天际飞去了。
肖氏是在十日后,得知常燕熹答应她以其妾的身份落葬常氏墓园后,含笑而终的。
她的后事常燕熹寻了宗族中的人去打点,没让潘莺费心操劳。
再且这日,因落了一夜雨,天微亮时,云湿气爽,难得暑意消褪大半,常燕熹亥时上朝去,潘莺也起个大早,昨晚潘衍托太平捎来帖子,说是诏狱里面打点妥当,她可自在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