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卿扶着谢和的手跳上牛车,忍不住回头又朝那远远的二楼窗户看了一眼,却不知为何街上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
容卿的心头猛烈跳动着,忙抓住谢和和黄二的手拉他们上车:“快走,快走。”
她的脸变得没有血色。
谢和什么也没问,将黄二拽上车,在白大叔扬鞭之时伸手拍了一下牛屁股,那牛便扬蹄跑了起来。
出了镇子,又跑了许久,容卿渐渐看到熟悉的村子浮现在阳光之下,那颗心才安下来。
没追上来,应该是没有发现她?
可容卿总觉得那一眼,望见她了……
阳光格外明朗,金灿灿的照在容卿的脸上,她低下头眼前灰蒙蒙的一片,三哥来了魔域,是为了替殊苍云抓她回去吗?
献给魔域的祭品跑了,十二州总是要替魔域找回祭品,才能让联姻继续。
容卿静静地垂着眼看自己的掌心,她的掌纹如此杂乱,像她的命。
一朵鹅黄色的喇叭花忽然放在了她的掌心里。
她擡眼对上谢和碧幽幽的双眼,他指尖拈着另一朵喇叭花擡手插在了黄二耳朵旁乱蓬蓬的毛毛里。
黄二抖了抖耳朵,歪头眼睛往上瞧,好像能瞧见一样。
容卿被他的傻样子逗笑了,擡手也把手里的花插在了他另一个耳朵边。
傻小狗戴着花,左歪歪头,右歪歪头,问容卿:“漂亮不?”——
回了村子,雪娘和村子里的妇人早就开始忙活了。
村子里摆宴席和宫中不同,大家都会来帮忙,烧火做饭、择菜洗碗,男女分工不同,却都互相调侃,热热闹闹的干着活。
压根没有什么男女大防,不可同席。
容卿没做过这些,帮不上忙,雪娘让她进屋去陪白大嫂说话。
黄二在外面蹲在大铁锅旁闻着味,等着炖菜出锅。
容卿怕谢和不适应这样的场合,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问:“你要和我一起去看小羊吗?”
谢和瞧着她点点头,不知为何她说的每句话都透着可爱。
容卿带他进了屋,白大嫂正靠在床上哄着宝宝玩,瞧见容卿忙朝她招手说:“就等着你来了。”
容卿过去,白大嫂便将孩子抱起来给她瞧。
“更漂亮了。”容卿惊讶地赞叹,这宝宝比出生那日更白了,粉雕玉琢,一头微卷的银发软趴趴地在阳光下发光,她忍不住问谢和:“你看她,是不是像个小公主?”
谢和的目光在她脸上扫动,她开心了点吗?
“就是个毛丫头。”白大嫂笑道:“我也不指望她像公主,公主要学这学那多累啊,她就给我平平安安的长大,快快乐乐一辈子就好。”
容卿望着沐浴在阳光下的白大嫂,心中有些酸涩的羡慕,她出生母妃就过世了,她从小被乳娘带大,不知道母妃生下她时是不是也期盼过,平安喜乐就好?
做公主不好,只可惜出身是不能选的。
她没得选。
“我听雪娘说你读过很多书。”白大嫂拍着孩子说:“替我们丫头取个名吧,我和她爹都不识字,取的名儿不好。”
容卿原想推辞,但她没什么能帮忙送礼的,读书识字是她唯一擅长的了。
白大嫂喜滋滋叫来宝儿,让宝儿把他学识字的纸笔拿了出来,让容卿取名写下来。
白宝儿从破旧的书包袋子里掏出来一卷草纸和一截炭笔,递给容卿。
容卿坐在桌子上,将草纸理的平平整整,撚着炭笔想了想,在纸上写了两个字——呦呦。
谢和探头过来瞧着这两个字,“长得挺像。”
什么挺像,就是同一个字。
容卿拿起来给白大嫂看:“叫呦呦怎么样?白呦呦。”她想了很多高雅的名字,但总觉得不适合,她想替白大嫂的女儿取个快乐的名字。
“呦呦?是啥意思?”白大嫂问容卿。
“出自诗经。”容卿说:“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是说一群鹿儿快乐的吃着草,一群好伙伴,快乐的唱着歌。”
白大嫂瞧着容卿笑,“读过书就是不一样,念得真好听,白呦呦,白呦呦……这个名儿好,一听就开心。”
谢和坐在桌边托腮看着被夸就脸红的容卿,她读诗确实好听,叮叮咚咚,像唱歌。
瞧她走过来,谢和对她说:“你也写首诗给我吧。”
“什么诗?”容卿不解,文盲突然想读诗了?
谢和望着她也文绉绉的说:“情意绵绵的诗。”
容卿脸一红,拿脚轻轻踢了他的腿,她就知道他憋不出什么好话。
她想了想,还是拿炭笔写了两句诗给他。
谢和接在手里,左看看右看看,“好字。”
“你认识吗?就说好。”容卿笑了,装得跟夫子一样。
他不认识也能看出好坏来,这字工工整整,细细瘦瘦,就是漂亮。
“给我读读。”谢和指着那些字。
容卿低着头整理炭笔和草纸说:“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这么短?”谢和不满意,他这怎么才一句,“是什么意思?”
容卿歪头逗他说:“就是让你努力多吃饭的意思。”
她脸上闪烁着令人愉快心动的天真明媚。
谢和瞧着她,就算不满意这多吃饭的诗,却依旧将那张纸小心翼翼收起来。
这诗适合黄二,他早就辟谷不吃饭了——
吃完席已是暮色四合。
黄二帮容卿烧了水沐浴,容卿教着他与谢和刷牙,谢和还好教,学一遍就会了。
黄二这傻子,总是爱把清洁牙齿的揩齿(牙膏)吞下去。
容卿只好掰着他的嘴巴提醒他吐出来,不许咽。
黄二哼哼唧唧刷了老半天才刷完,等上床睡觉时还砸吧嘴小声嘟囔:“嘴里都没肉味儿了。”
容卿躺在床上闭眼睡觉,没理他。
烛灯在身后熄灭,房间里只剩下窗外孤冷的月光,没一会儿黄二的呼噜声有节奏的响起。
谢和侧着身看背对他的容卿,她今天一天似乎一直心事重重,方才都没说黄二恶心。
“想听故事吗?”谢和轻声问她,他知道她没睡觉。
果然,她的肩膀动了动,“不想,你的故事太吓人了。”
谢和理着枕头上她的黑发说:“这次的故事不吓人,说有只漂亮的小猫偷偷藏着心事,怎么也睡不着觉……”
容卿翻过身来看住了他,琥珀色的眼睛干净明亮,“你在说我。”
谢和擡起唇角,伸手将她的黑发捋到耳后,低低轻轻地说:“不要怕,没人能将你抓回去。”
容卿惊讶地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的?”他怎么知道她心里在担心什么?
“白天在酒楼里的那个人族是你父皇派来的?”谢和手指碰到她的耳垂,柔软又细滑,他还清楚的记得含在嘴里的触感,她会敏感的颤动。
是了,魔域里突然出现人族,除了是十二州来找她的,还会有谁?
她点点头,感觉谢和手指蹭动着她的耳垂,声音靡靡地问:“为什么会害怕?或许是你的父皇派人来接你回家,你不想回家去吗?”
不,她很清楚,她的三哥最终还是会舍弃她。
哪怕他现在来是想救她回十二州,可一旦魔域进攻十二州,上一世的剧情就会重演,她依旧会被送给殊苍云。
“你想回家去吗?”谢和朝她贴近过来,离得很近很近又问她,手指揉着她的耳垂。
很痒。
容卿被揉的脸颊发红,侧头躲了开。
他的脸就贴在她的脖颈旁,嘴唇几乎挨着她发红的耳垂问:“想吗?”
酥酥麻麻的呼吸声令她脸红心跳,不等她回答,热热的舌尖轻轻卷在她的耳垂上。
她浑身酥痒的低哼了一声,慌忙伸手推在他胸口,“谢和你……你又发病了吗?”黄二还在,就在脚头呢。
没有。
他没有发病,他只是想亲亲她。
谢和埋在她的黑发里卷动着她的耳垂,忽然睁开了眼——
来了。
他嗅到了殊苍云血脉的气味,越来越靠近,如今就停在窗户下。
谢和拍了拍容卿的手,在她耳边很低很低的气音道:“别害怕。”
别害怕什么?
容卿还没反应过来,他忽然用被子盖住了她的脸,下一瞬身侧一空。
容卿只听见窗户被破开的声音、低叫声、黄二的低吼声。
出什么事了?
她忙掀开被子翻身坐起,赫然看见昏暗的房间里窗户破了,谢和坐在床上一只脚踩着地上的人。
而黄二凶神恶煞的压着地上人的喉咙,发出低低的恐吓声。
容卿心头突突跳动,仔细看地上那人,穿着白色的道袍,黑发碧眼,一双黑色的犬狼耳朵和之前谢和山谷里杀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殊苍云的子嗣?
殊苍云找来了?发现她了?
地上的人一脸稚气,被谢和踩着胸口却一点也不怕,笑眯眯地看着她,叫了一声:“想必你就是我的新母后容卿圣公主吧?”
“谁准你叫容卿!”黄二低吼着一拳头打在他脸上。
他被打的偏头,血从薄薄的嘴唇中流出。
容卿看见谢和一点点赤红的双眼,慌忙伸手拉住他说:“别,别在这里挖心,会吓着雪娘。”
地上的人惊讶的看向容卿,忽然笑了,谁说人族的圣公主天真稚气,娇滴滴的连蚂蚁也不敢踩死来着?
“抓出去。”谢和擡擡下巴。
那人立刻抓住了黄二的手臂,对谢和说:“哥哥真要杀我呀?我可是冒死来提醒你,五哥和圣公主的哥哥马上就要找来了,到时候被他们瞧见你与母后同床共枕可怎么是好。”
他那语气里竟带着撒娇的意味。
容卿却来不及管这个人,她还是被发现了吗?三哥要连同魔域的人来抓她了吗?
那这个人又是什么目的?
谢和却突然扭头问她:“那个人族,是你哥哥?”
容卿一愣。
“是啊。”地上人说:“那位人族皇子是母后的亲哥哥,千里迢迢来带她回家。”
谢和静静坐着,垂下眼去。
窗外月色宁静,容卿知道她们不能再留在这里了,她会害了村子,害了雪娘,害了这里的所有人。
“他们现在在哪儿?”容卿先问地上的人:“在仙门镇?还是已经找来了?”
地上人看着她,一副乖巧模样的说:“母后,哥哥快发病了,还是先将我放了,我怕他真掏了我的心。”
容卿扭头看向谢和,他掩着胸口,双眼已是一片赤红。
他擡起眼瞧她,眼角流下殷红的血泪,声音却很轻很低,问她:“你想回家去吗?”
这是他今夜问的第几次了?
他抓在胸口的手指收紧抠进皮肉里,仿佛不知道疼。
但容卿知道,他疼的厉害才会这样。
她伸手一把抱住谢和,害怕的搂着他的脖子,抓住他抠进心口的手,低低说:“我们逃吧,谢和,我们带着黄二快逃吧。”
谢和坐在那里,千刀万剐的心被一个胸口紧紧贴着,她说我们逃吧。
她不想回家是不是?就算她的哥哥来接她,她也不想回家,想和他、黄二在一起是不是?
“我……”容卿眼眶发红,喉头里酸涩:“我没有家可以回去了。”
她的父皇不要她了,她的哥哥也终将舍弃她。
那她,也不要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