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凌晨,傅睿白最终还是失约了。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也不知道郑迪或者周雾为什么没有把她叫醒,总之,等她在郑迪的沙发上醒来时,外面已天光大亮,墙上时钟的时针指着九。
傅睿白用抱枕砸自己的脑袋,随后从沙发的犄角旮旯里翻出手机,确认了此时是北京时间上午九点二十三。郑迪给她发的微信占满锁屏界面,她滑动手机开锁,很快看完郑迪的留言。内容和她猜得差不多,他把周雾送去的机场。
郑迪留言看完,傅睿白还意外在微信首页通讯录那一栏发现一则新消息,她满心好奇地点开,看到一条好友添加信息,对方的自我介绍非常简单:小周。
除了介绍外,下方来源那一栏也十分清楚地显示了一行字:对方通过搜索手机号添加。
傅睿白躺回沙发,拉过毛毯盖住自己,决定一睡方休。
(8)
春季招商结束后,台里关于傅睿白抢吴穹项目的新闻甚嚣尘上,彼时,她正没日没夜地出没在后期工作室盯一二期节目的粗剪,没搭上这则逸闻,还是周三下午她到台里开会,被频道副总监章茜叫到办公室,迂回曲折把事情讲一遍后,傅睿白才意识到自己成了众矢之的。
“……吴穹那边的想法是,希望你配合一下。”章茜本人做内容出身,是《周六夜不眠》栏目的创始人之一,早年国内还不怎么流行综艺节目,但在那时候,章茜已经是综艺界“教母”级人物,带出许多现今电视界一流节目导演,陈述就是她的得意门生之一。因为这层关系,傅睿白一向对她很尊敬。
“配合一下的意思是?”
“游戏公司那个节目,给他。”章茜不露声色地说。
“对方同意的话,我没意见。”
章茜笑了笑,一副看穿傅睿白话中深意的模样,她没急着说什么,而是给傅睿白倒了杯刚泡的茶。“陈年普洱,试试。”
傅睿白从善如流端起杯子泯了一口,她对咖啡不耐受,茶也一样。台里但凡挂上“总”字的领导,无论男女,都有两大嗜好:一是喝茶,二是吃槟榔。她都不大喜欢。
“案子,吴穹他们在做,前期做得差不多,我看了,想法挺新,关键是游戏感,很强,和郭总他们要的东西蛮符合的。”
“哦,那很好啊。”
“我一向不太管你们跟谁来往,也不问你和郭总订了什么约,不过这次,台里招商情况不太好,频道下面的导演和广告商——还是头部广告商搞私交,广告部那边挺有意见,我都给压下去了。”章茜不疾不徐地说,“这节目最终还是得给吴穹做。”
“章总,我说了,郭——”
“和我就别搞这些耍太极的东西了。”章茜的和颜悦色顿收,显露出真实的厉害劲。“人家点名要你做。”
傅睿白沉吟许久,也收起温和的样子,反问道:“您觉得,人家为什么要点名要我做?”
“别我说,你有话直接讲。”
“吴穹做过的案子哪一个拿得出手?要您是广告商,投钱给节目,是选投资回报比高的,还是低的?这种事是明摆着的吧。”
章茜笑出了声:“你是想着,脱逃能成,靠你一个人是吧?”
傅睿白不卑不亢:“从没这么想过,我知道台里——尤其是您,给我提携不少,我平时任性做节目,您也没怎么干涉,非常感激。但这次这个节目,跟您说真心话,我自己很想做,不想让。”
章茜陷入沉默,她给自己倒茶,喝一杯,又一杯,三杯下肚后,她终于开口:“吴穹比你做户外项目的经验多,管得动人,这个项目涉及人员太多,难免请点外包支援,你做总导演,管一帮男的,真不是我偏心,太难了。”
“我知道,都清楚。”傅睿白神情认真,“还是想试试。”
章茜定定地看了她半晌。“这样吧,总导演还是给吴穹,你做副导演,你俩商量分工,合得来就合作,合不来就散伙。”
“我不给他打下手。”傅睿白立刻拒绝。
“你先别急着做决定。”章茜幽幽道。“再想想,好好考虑清楚。算起来,你是陈述带起来的,咱们辈分上还能套关系,我跟你说点实在的,最近这个综艺环境,户外真人秀基本算是岌岌可危的状态,我都用不着运营中心那边给数据就晓得,今年没几档头部活得住,那怎么办?户外还做吗?当然得做,前几年,韩国模式走俏,弄七八个明星一起去全世界各地做游戏,火,是真的火,现在观众不好糊弄了,看腻了,想看刺激点的,挑战人性的,这点上来说,你要是看过吴穹的案子,可能更明白我的意思,他们团队现在做的,模式是欧洲节目,玩法找的是游戏,至少前期策划上,研发中心评估是完全可行的。”
傅睿白静静听她说,心里念头却偏跑向陈述那里,她在想,如果换作是他,他会反驳章茜,为自己争取,还是放弃挣扎,拱手相让。
“我知道,你心气高,和陈述一样的个性,不听劝。我也不想再劝你,算是个提醒吧,不要总把自己当男人,说到底,咱们是女人,女人天生比男人多太多东西,一个子宫就是道大麻烦,给我们在这个行业和男人较劲拖后腿,不说其他,光说最浅显的,他们没有大姨妈,咱们有,你棚内还好,上厕所方便,要是在外面跑,就吴穹他们那个案子,孤岛求生,嘉宾出场都得从直升机上飞下来,你要碰上来例假,想换个卫生巾都没地方。”章茜说着说着,大约也意识到自己说太远,顿了顿,转而道:“不是我性别歧视,只是这些东西咱得认清,有些时候,有些行业、工种,受力的,你得让男人去扛。”
后来的时间,章茜还是坚持从女性生理构造上去阐述户外竞技真人秀不适合女导演的论点。尽管知道她在拐着弯说服自己接受副导演的安排,傅睿白还是难以避免地被影响了。带着这缕若有似无但十分不爽气的负面情绪,她在湘城暴雨成灾的傍晚驱车赶往后期工作室,注意力不集中加上雨势太大,她“顺理成章”地发生了交通事故,在一个红绿灯口追了前车的车尾。
两车开去路边等交警,傅睿白从撞车的惊情中回过神,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打算发朋友圈“纪念”,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太矫情,没发。隔了片刻,她在一个聊天群里看到陈述说话,死灰的矫情念头重新又复燃,烧得厉害——天知道她此时此刻多想见到他——傅睿白再次打开朋友圈,简短编辑了一下文字,设置成仅陈述一人可见后,将一条配字为“惊魂记”的大雨追尾图发到了朋友圈。
然后是度秒如年的焦心等待。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心算二十三秒后,陈述回复了她的朋友圈,两个字:在哪?
傅睿白在大雨滂沱中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如重锤击鼓的声音。她兴奋又慌张地握着手机,脑中飞快思量着回复,最终,她回了他两个字:路边。
……四,五,六,这回只有六秒,陈述的来电如期而至。
电话接通,傅睿白没有先开口,而是“享受”般地听他在手机里问:“哪个路边?”
“不应该先问我有没有事吗?”
“还能拍照发朋友圈,说明没事。说吧,在哪?”
“哈,”傅睿白叹息似的笑道:“我确实是没事,现在在等交警,他来就完事了。”
“别打岔,说在哪,我去捡你。”
“真不用——”
“傅睿白。”
她怕被他连名带姓地喊,立刻没志气地报出地名,其实她在听到他声音的第一秒就想告诉他,理智让她清醒了一阵,可惜,只清醒了一阵。
交警来完没多久,陈述就到了。他打了辆车过来,在大雨滂沱的晚上撑伞走到她的车前,敲响了窗玻璃。
傅睿白瑟缩地看着他,强自整理了情绪,这才打开车门。
“去副驾。”陈述站在雨里说。
傅睿白没有反抗,听话地按他指示,在他打的伞下走去副驾驶,这一段路非常短,她脑子里就回转着一个念头:她一定要问清楚他的感情状况。
陈述收伞回到驾驶座,傅睿白注意到他肩膀上的湿迹,她没急着说话,用余光观察他的动作。
他给自己系上安全带,扭头看她:“还没醒过神来?”语气轻快,似乎含着笑意。
“有点。”傅睿白答非所问。
“那咱们不急着走,还在这缓缓?”
“嗯。”
两人相对沉默了小片刻,周遭天地里只有雨刷的声音和空调出风口的微弱气息。
“说吧,怎么回事?”陈述问。
“没怎么回事,就开车分心了。”傅睿白随口道。此时她在想的是,要怎么把话题转去他的女友上。
“节目后期很棘手?”
“没,还好,能顾得上。”
“哦,”陈述拖长尾音,忽然说:“那就是和吴穹有关的事了。”
傅睿白受惊,没说话,可她从陈述看她的眼神里察觉到,她的表情大概泄露了一切。陈述点点头,眉目间滑过不加掩饰的,傅睿白理解为心疼的情绪,她太熟悉这种情绪,所以一直念念不忘。
“吴穹找你了?”他又问。
“不是,是章总。”
“果然啊。”说完这句,陈述动了动,突然伸手解开安全带。“有烟吗?”
傅睿白短暂想了想,道:“有。”随即倾身找给他。她其实不抽烟,车里却常年备着一包,在极其偶尔的时候,她会一个人坐在车里想事情,然后干点完一支烟。说来奇怪,借着烟味,她总能更专注地思考,大约是对某种气味成瘾,或者可以直接说是,对陈述的气味成瘾,毕竟,她常备的烟是他钟爱的那一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