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睿白受惊,没说话,可她从陈述看她的眼神里察觉到,她的表情大概泄露了一切。陈述点点头,眉目间滑过不加掩饰的,傅睿白理解为心疼的情绪,她太熟悉这种情绪,所以一直念念不忘。
“吴穹找你了?”他又问。
“不是,是章总。”
“果然啊。”说完这句,陈述动了动,突然伸手解开安全带。“有烟吗?”
傅睿白短暂想了想,道:“有。”随即倾身找给他。她其实不抽烟,车里却常年备着一包,在极其偶尔的时候,她会一个人坐在车里想事情,然后干点完一支烟。说来奇怪,借着烟味,她总能更专注地思考,大约是对某种气味成瘾,或者可以直接说是,对陈述的气味成瘾,毕竟,她常备的烟是他钟爱的那一款。
陈述点了烟,开着一点车窗散味,雨声侵入,打破两人与世界隔开的相处空间。也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陈述在后视镜里看傅睿白,用略带烟味的语气问:“她劝你放弃?”
“差不多。”
“原话是什么?”
“就是让我放弃,把案子给吴穹。”
“我是问,她让你放弃的理由是什么。”话聊到这里,陈述的神情渐渐变得凝重,像他一贯的工作状态。多年前,是他告诉傅睿白,工作和生活一定要分开,不仅仅是时间地理上的分开,更是心态上、精神上的分开,傅睿白至今受用。
“她说吴穹户外节目经验更丰富,我没有。”
“话挺对,道理是扯淡,没谁的经验不是从零开始,而且经验跟正确没关系,吴穹四五年真人秀经验,也没见他做成过什么。”
他不说傅睿白还不觉得什么,他一说,傅睿白顿感委屈,立刻接着说:“章总还说我私自接触头部广告商,左右广告商合作意向,广告部的人不爽。”
陈述轻哼了一声,道:“把广告部搬进来也实在是低级,说到底,台里要的是钱,谁谈的广告谁牛逼,广告部管不着。”
“她还说,”傅睿白努力把自己小媳妇似的抱怨吞回去,正色道,“她说户外项目人员繁杂,女导演管不住,非得男人上……我自己比较介意的是这点。”
陈述吸了一口烟,往大雨中吐着烟圈,道:“为什么介意这点?”
“这点她说得对,我自己琢磨了挺久,为什么整个业界,我是说全球范围内,做户外竞技真人秀的女导演都少之又少呢?或许这就是行业的边界吧,基因决定我们跑不远。”
陈述耐心听完,把车窗往下摇到最低,换了左手夹烟,搁在车窗上。随后偏头看傅睿白,眉头轻微皱起,显见的不高兴。
“行业的边界……”他用微哑的嗓音重复傅睿白提到的词汇,“行业的边界和你有什么关系?”
傅睿白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我以为你想做这项目,是为了挑战自己的边界——你做了七年棚综,一直躲在湘城卫视这座壳里活动,想走出去试试——我以为这是你的想法。”
他说得很慢,傅睿白感觉他话里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那瞬间,她有些醍醐灌顶,又有些后悔,后悔明明自己可以想明白的道理却说给了他听,被他看轻。她正思索着怎么回答,一道响亮的手机铃声抢救了她。
是傅睿白爸爸打来的电话,老人家看到雨很大,问她要不要回家吃饭,傅睿白刚想作答,突然感觉到车子启动,开进了主路。
挂完电话,傅睿白简短解释道:“我爸。”
“来湘城了?”
“嗯,最近新房子装修,他和我妈在这边盯。”说完,傅睿白注意到陈述特地看了她一眼,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她觉得那眼神有点犀利。隔了片刻,她忍不住问:“咱们去哪儿?”
“送你回家。”他的语气比之前冷淡了许多。
“我跟我爸说了不回家——我们出去吃吧。”
“今天不行,来之前我吃过了。”
傅睿白安静下来。眼见他把车开往她家的方向,而她再也提不起勇气约他去哪儿,她开始焦虑起来,同时重新思考怎么开口问他女朋友的事。想着想着,她最终选择发直球:“忘了问,你女朋友是做什么的?”
“谁跟你说我有女朋友?”
“你自己在朋友圈说的。”
“开玩笑的话你也能当真。”
“我怎么知道你在开玩笑还是讲真话。”
陈述斜觑了她一眼:“去年我多忙你总该知道吧?”
“你也不是那种忙的时候忘交女朋友的人。”
陈述笑出声来:“有时候实在分不清你是在骂我还是夸我。”
傅睿白也笑,好像突然就真的很开心,因为他没有女朋友。她默默深吸了一口大气,抛出打了很久的表白腹稿:“最近重看了一部老电影,《当哈利遇上莎莉》,里面男主角对女主角说了一段很经典的话。”
“什么?”
“他说,男人和女人之间没有纯友谊,男人会跟身边的女人交朋友,说明他觉得这个女人有魅力,已经是互相吸引了,绝不会只想和有魅力的女人交朋友。”
陈述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回话,他漫长的沉默使两人间的氛围变得古怪,就在傅睿白以为自己会等答案等到油尽灯枯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不如先说你的答案,你觉得有吗?”
“我觉得没有。虽然我不是男人,我也认为,女人不是只想做朋友的念头。你是男人,比较有发言权,你看呢?”
陈述在这时把车掉了头,路越来越熟悉,离她家也越来越近,雨势却没有变小,他的烟在三两分钟前已经吸完,大概是感觉吵,他把车窗关了。傅睿白的等待还在持续,被他不怎么专心的反应弄得有些挫败,像满胀的气球下面那个微小的缺口,慢慢消耗着她的勇气。
“所以你和郑迪是这个状况吗?”告别雨声隆隆后,陈述在静谧的车体里问。
傅睿白胸口剧烈一窒:“郑迪?”
“听说你的新房子和他一个小区。”
“是,可是他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不知道这么讲合不合适,但是郑迪,我更倾向于把他当作,一个性别中性的朋友。”
“性别中性……”
他低声复述着这四个字,语气里轻描淡写的随意兴味,反衬得傅睿白字斟句酌的在意很沉重。车子一路淋雨驶进傅睿白家的小区,她在两人刻意维持的沉默下继续费心打着表白的腹稿。
“陈述。”傅睿白喊他,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感受,如果非要形容,大约是心脏附近某块肌肉在颤动,像健身过后剧烈的肌肉酸痛。“我刚刚说的那部电影,《当哈利遇上莎莉》,我提到的问题,”为保证语句通畅,她特地停顿了一下,“跟我和郑迪无关,我想问的——”
“我知道。”陈述面色平静地打断她,同时,车稳稳停在她家楼下的路面停车位。“你想问我和你。”他转过头来看她。
傅睿白不敢回避他的视线,更不敢回视他,她努力放空视线,让视觉焦点定在他肩上某个地方,不,她得定更远的焦。这么想着,她也这么做了,慌慌张张,不成体统。
“人到一定年纪,对谈恋爱会有一种基于经验的预判,你可以看作是自我保护意识,这层意识告诉我,傅睿白,白白,”说她昵称时,他换了个更温柔的语气,嘴角似乎还微有笑意,“我们适合保持现状,不适合走太远。”
“为什么啊?”傅睿白苦笑着问。
“说不上来,你就当我对爱情太悲观吧。”
“能问你,对我——”
“喜欢有,爱谈不上。”他接下她难以启齿的提问。“其实我一直没去分析过,对你是师父的情谊,还是别的什么。”
傅睿白说不出话来,不是心理上没话说,是突然得了失语症,开口变成生理困难。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正应了公众号、情感博主们写烂的主题:他不够喜欢你。
很惨,傅睿白想。更多的是挫败,虽然她从不认为爱情是博弈,可她确实真实地感觉自己输了。似乎是在这个奇怪的瞬间,她的心底忽然陡生出一股好胜心,是在她漫长单向暗恋中从未有过的强烈征服欲,凭什么她要这么卑微的喜欢他啊?
“明白。”语言功能恢复,傅睿白简短道:“我到家了,谢谢你。”
陈述神色微讶,大约没想到她会这么快结束谈话,傅睿白强忍住那缕巨大失落过后难得想笑的冲动,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想下车。
被一只手自身后拉住。
这桥段让傅睿白不可免俗地想起韩剧里常见的剧情,男主角的后悔往往伴随这个动作而来,她心如擂鼓地迎接着最后的期待。
“外面在下雨。”他温声道。“等等。”他放开她。
接下来,傅睿白听到他开伞,开车门,关车门,然后她的车门被打开,她很想推开他,在雨里拔足狂奔,最好还能伴着叫喊声“别管我”之类。可她没有这么做,她在陈述妥帖地护送下走到楼栋下面,还和他像没事人一样告了别。
人到她这个年纪,很多事不能做,和年龄本身无关,仅仅只是因为,非常清楚任性过后的代价,知道人与人之间脆弱的情感联结,所以不敢去试探,怕一旦试了,要再花上经年累月的时间去修复,像和他疏远的过去两年一样,她已经没有更多的两年去为任性买单。
却最终还是在上楼的电梯里任性地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傅导篇暂时结束啦,下一篇章是胡鸾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