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傅睿白的话在接下来几天内持续应验着。先是潘凝,再是导演组其他人,胡鸾刚来团队的时候很受欢迎,所以当大家态度陡然冷淡下来,她立刻感受到了。这种情况很陌生,胡鸾从未碰到过,自然也没什么好办法处理,回英国之前,挤在她脑子里悬而未决的事已经够多,她就想着,顺其自然做好自己分内事再说。
然后她遇上一件很过分的事。
那是在傅睿白离开一周后,岛上游戏测试结束的傍晚,胡鸾在自己负责的游戏点等制片开车来接,等了一个多小时始终没见到人,她便在节目组大群问:制片老师没来A2点吗?
制片组同事回得很快:啊?A2点还落了人吗?
胡鸾:我还在。
制片组同事:我们已经回酒店了,没人说A2还有人啊。这会儿摆渡船都停了,怎么上岛啊?
另一个制片同事回:小胡同学看看能不能找人送你去码头,你到码头问问看,应该有私家的船,给他点钱就行。
群里制片同事还在热心提建议,胡鸾同组的导演却没人在群里说话,胡鸾感觉自己嗓子口像被人塞了团棉花,哽得难受。在群里回复“谢谢”之后,一则新的微信消息蹦出来,来自颐立果。
——还能等不?
——最多给我一个小时就行。
胡鸾深深吐了口气,把嗓子眼的棉花吐出,擡手回:能等。
——那行,我马上到,你先看会儿夕阳。
胡鸾回了他一个表情包。这时,大群突然热闹起来,导演组很多人回复了消息,潘凝也在群里表示没想到她还没走,胡鸾觉得可笑,关了微信,照颐立果的建议,走上一方小土堆,面朝大海看夕阳。
四十分钟后,A2点附近响起摩托车声,胡鸾循声望去,见颐立果骑着车,在烈焰般的火烧云下朝她驶来。那一个瞬间,她的心尖剧烈一涩,当即就想喊他爸爸。
摩托车停在胡鸾跟前,颐立果脚撑地,冲她甩下巴:“上车,哥带你环岛兜风。”
胡鸾抱起道具走向他,怕被情绪左右忍不住眼酸眼涩流眼泪什么的,立马和颐立果开起玩笑来:“这车是你捡来的吗?”
“哪能捡?你去给我捡一辆。”
“看着有些年头了。”
“确实有些年头,你先上车。”他伸手扶正车前镜,“坐稳没?车没头盔的啊。”
“坐稳了,走吧哥。”
“来,哥的腰和肩,选个地方扶,扶之前告诉我一声,我做个思想准备。”
胡鸾被他逗笑,一边伸手往他肩上放一边说:“我选肩。”
“得嘞。”他高呼一声,发动机旋即一响,破旧的老摩托登时开了出去。
经过一段颠簸的土路,摩托车开上环岛公路。这时,晚霞还没完全散去,橙色的云层丝丝缕缕嵌在大坨靛青色和青黑色的黑云中,比起夕阳西下时的壮阔,别有另一番美。胡鸾凝视着海与天连接的地方,迎面对着海风,看夕阳时还郁结的心情到现在已完全放松。
“谢谢你。”她手掌微微使力按了按颐立果的肩。
“谢我什么?”
“谢你来捡我。”
“职责范围,不是你应该谢我的地方。”
“哈,”胡鸾没懂他的话,“我应该谢你的地方是什么?”
“不急,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夜幕完全笼罩大地前,颐立果带胡鸾去的不是接驳码头,而是岛上一家餐馆,他把车停在餐馆前,偏头对胡鸾说:“这就是了。”
胡鸾下车,望了一眼亮灯的招牌:“乜也?”
“行啊你,字没念错。”
“听上去像广东话。”
“乜嘢吗?”颐立果用标准粤语腔道。
“你会讲广东话?”他总会在胡鸾快要忘记他是学播音出身的时刻用夯实的语言功力提醒她这点。
颐立果领胡鸾走进店里,很臭屁地掠了掠自己寸头的短发:“我会讲的,可不止广东话。”
店内人很多,模样看着像老板娘的人手里拿着一个本子走上来迎客,引二人到了一处空桌。小店面积不大,统共就两排座位,好在纵深狭长,能容纳的客人量也不少。
“先点单,想吃什么自己写啊。”老板娘“唰”地一下撕了张简易收据单给他们,转瞬又递来一支笔,“菜都在墙上。”
胡鸾闻言看向墙上用红纸毛笔写就的菜单,“看菜单,是客家菜?”
颐立果已经拿起笔在收据单上写字,听到胡鸾的问题,他头也不擡地说:“没看出来啊,你一东北人,对客家菜也有研究?”
“研究没有,在北京的时候室友带着去吃过。这家店你很熟?”
“前面给你们订工作餐的时候试吃过一次,我很喜欢,可惜其他人喜欢吃辣,就订别家了。”话毕,颐立果把收据单推到她面前,“要吃什么,随便写。”
胡鸾低头一瞥单上字迹,颐立果只填了一个菜品:相思冻奶茶×1。
“第一回在岛上见你,你偷偷藏的奶茶是这家的吧?”胡鸾忍住笑意问,顺手把收据单推回他面前。“单你点就好,我信你。”
第一回是哪回?”
“还能哪回,就第一次游戏测试,你开小三轮来接我那次——有那么容易忘记吗?”
“那不能。”颐立果笑起来,“主要你的第一回和我的第一回不是同一回。”
他笑起来有酒窝,笑容对于就近坐对面的胡鸾来说近乎无解——无法挪开视线的无解。“你的第一回是哪回?”她问。
颐立果拿起笔在她眼前摇了摇:“咱们先点菜,再晚有些菜怕要没了。说吧,想吃什么?”
“你决定。”
“有没有忌口?有没有减肥?”
“都没。”
“行,我做主了。”
结果他做主给两人点了六道菜,顺便还给胡鸾点了杯奶茶。
奶茶很快上桌,见颐立果接杯子插吸管喝起来的动作一气呵成,胡鸾情不自禁地说:“怪不得你会……”意识到自己太过放松,以至连脑内想法都快要脱口而出,胡鸾连忙及时住嘴喝奶茶。
颐立果放开吸管,脸还在杯子上方:“怪不得我会什么?”
胡鸾摇头,继续埋首喝奶茶。
“怪不得我会长胖吗?”他挑眉看她,神情很松弛,似乎完全不觉得说他胖是冒犯。见胡鸾咕噜着连吸了好几口奶茶,他的脸色瞬间又变成另一种生动,“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喝?”
胡鸾品了品舌尖余味,老实又为难地说:“没喝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颐立果闻言叹了口气:“可能是老天给我的味蕾额外开了扇窗,只有我能喝出区别。”
胡鸾好奇地看了眼杯中与肤色相近的饮品,问:“什么区别?”
“他们家奶茶用的是黄糖。”
“这你也喝得出来?”胡鸾难以置信地问。
颐立果饶有兴致地看了她一会儿,忽而一脸满足的笑着说:“老板告诉我的。”
“我真以为你的口腔构造天赋异禀。”
颐立果笑容更大,一边用吸管搅动奶茶一边说:“大部分奶茶都是用糖精调的,很少用黄糖,你不觉得知道这个细节之后,奶茶的味道瞬间不一样了吗?”
胡鸾在他的诱导下再度喝了几口奶茶,结果还是一样,她分辨不出个中差别,有些挫败地说:“我对吃的实在没什么鉴赏力。”
“那你可得在这方面加强一下学习,我记得王家卫说过,想当导演的人,得掌握两项基本能力,掌握好了,导演功力差不了。”
这时,餐厅小妹端着一个大托盘走过来布菜,眼见对面的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把托盘里的菜一道道摆在桌上,胡鸾都不忍心追问他王家卫说的“两项基本能力”是什么。
“炸大肠得趁热吃,冷了不脆,口感没那么好。”颐立果指着其中一道菜对胡鸾说,“我上次吃到的时候——不夸张的说,简直觉得惊为天人。”
胡鸾从善如流地举筷子夹大肠,“两项基本能力里有‘吃’这项吧?”
“咋这么聪明呢大妹子。”
“还有一项是什么?”
“吃完告诉你。”
胡鸾接受他卖的关子,低头吃起菜来。没想到两人这一吃,都吃到杯盘狼藉才停下,连奶茶都见了底。胡鸾拿起手机看时间,已经快到九点,陡然想起码头摆渡船停运时间点的事,后知后觉地问:“对了,摆渡船不是七点就停了吗,你怎么过来这边的?”
“一个自己开船的朋友送我过来的。”
“你在这还有朋友?”
“就在这交的。”说到这,颐立果抽纸擦掉桌边一点汤汁。通过这顿饭,胡鸾意外发现他吃相很好,桌面也很干净。
“厉害。”胡鸾由衷道。“除了吃,导演的另一项能力是交际吗?”
颐立果摇头:“不是,另一项比较基础,就是讲故事的能力。”
“啊,”胡鸾思忖了半晌,道,“你其实也想当导演吧?”
大约是她的话题转换太快,颐立果来不及反应,脸上露出惊讶,继而是一抹略带羞涩的微笑:“这就被你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