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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逃第三季第一期在六月最后一个周末播出,台播收视率增幅不大,网络点击却创下历史新高,周雾和蓝西装一起上了当晚热搜。
当天晚上到凌晨,傅睿白的微信一直没停过,除了工作群里的实时反馈,还有众多朋友发来的祝贺,可惜没有陈述。
隔天一大早,宣传中心负责脱逃的同事打来电话,照旧是催节目组落实周雾团队的宣传配合事宜。脱逃六月底上线播出,六月初就开始大范围宣传,参与节目的其他艺人都数次转发过节目组官微,周雾团队只用工作室微博点了一个赞,宣传中心对此很不理解,先后找了艺统和制片询问情况,合同里双方对宣传方面的权责是怎么划分的,尽管按合同规定,艺人方需要配合的部分不止点赞这一项,卢红搞不定周雾团队,一向打马虎眼应付过去。直到节目上线热播,宣传中心总监出面过问,卢红再没法敷衍,又将难题踢到傅睿白这里。
节目没播,口碑不定,傅睿白还没什么底气去追问这事,如今节目收视与口碑双双大好,她终于翻出周雾的微信,主动发了条消息过去。
在拍戏吗?她问——这是他们成为微信好友以来第一次聊天。
周雾的微信很快回过来:嗯。
傅睿白决定先寒暄几句:在山里?
——对。
傅睿白:去了多久呀?还待得习惯吗?
这次,周雾没有秒回,大约两分钟过去,他的消息才发过来:傅导有什么事可以直说。
傅睿白脸上一热,没防备自己这套百试不爽的社交词令会这么快被攻破。她斟酌了一下措辞,回道:节目昨晚上线了,反响不错。有空你可以看看。
——好。
傅睿白:是关于节目宣传,红姐找了你们的宣传负责人,好像没什么回应。按合同规定,应该是有你个人微博转发的,现在只有工作室微博的点赞,台里宣传有点急,也是担心你的粉丝多想,以为节目组对你不好之类。
——我问问。
傅睿白:麻烦了。
周雾没有再回复。傅睿白拉开和他的聊天记录扫了一遍,发现和他纯文字聊天比面对面聊天压力大很多,说来奇怪,周雾总给她一种,对什么事都很笃定尽在掌握的感觉,明明他比她小好几岁。
傅睿白收回跑远的思路,重看微信界面,一则新消息弹出,来自“乱乱乱”,她先给傅睿白发了一个PDF的文档,然后是一段话。
——睿白姐,您发给我的综艺list我都看完了,对荒岛节目有一些新想法,可能不太成熟,我都写在文档里,您有时间可以看看。
傅睿白点开文档,飞快浏览了一遍,坦白说,看之前她对胡鸾这份作业其实有挺高的心理预期,可看完之后,她失望了。
她没有回复这条微信。
三天过后的周五下午,傅睿白在台里开完会,等电梯下楼时,她看见了陈述。她的第一反应是想避开,往安全出口走了两步,身后响起一道声音——
“傅睿白。”他连名带姓地喊她。
傅睿白一下子就定住了。刚进电视台那段时光,陈述每次连名带姓喊,往往都伴着批评或鼓励,都是情绪很重的时刻,以至于她到现在这个年纪,还能像被植入某种记忆芯片一样,一听他喊自己,立马能陷入当年那种脆弱无助的情绪里。
“你总不能永远一见我就躲吧?”他轻声道。
傅睿白转身走回他身边,电梯到层,周围陆续也来了些别的同事,暂时分散了傅睿白的紧张感。借下楼的时间,她梳理好自己的心情,到一楼,迈步随众人一同往外走。
还没走到门口,陈述的声音再度传来:“没开车?”
“嗯。”
“我开了,送你吧。”
“不用,我还约了人——”
陈述伸手按了电梯关门。“人约在哪儿?”他问。
“镜湖公园。”傅睿白随口胡诌道。
陈述看着她:“有车不蹭,你打算走去?”
“我打算打车。”
“你到底哪儿学的这毛病,一遇上事儿就躲,两年还没躲够?早知道你又犯老毛病,不如那天就随你意,跟你交往得了。”
“那你倒是试试随我意啊。”傅睿白被他玩笑般的语气激出胜负欲来,她就盯着电梯镜面,倔强地看着他。
叮。电梯到负二楼,梯门缓缓打开,陈述先是偏头看她,忽而笑了,他拍了拍她的肩,边走出电梯边说:“有事跟你说。”
傅睿白看着他双手插袋走出去,简单的T恤和拖鞋——都来自同一家奢侈品牌,黑色宽松的休闲裤,加上脊背微弯的清瘦背影,怎么看怎么令人感叹:即使他终日一副散漫疏懒的样子,什么东西都不放在心上,岁月却还是对他很仁慈,他看起来格外年轻。
哎。傅睿白无声叹了口气。一想到他不喜欢自己,她就忍不住心塞气鼓,凭什么只有她喜欢他啊?
还是跟着走去他的车,为了气他,她想着要去坐后座,伸手拉车门那一瞬间,意识到自己在做非常蠢且幼稚的事情,于是赶忙收手,一番只有自己知道的无聊斗争过后,她坐上了副驾驶。
看她系好安全带,陈述发动车子,驶出停车场,车头重见日光的时候,陈述说:“我要走了,离职前年提的,今年月初才放,今天来办手续,下个月你就用不着在台里躲我了。”
傅睿白心口一紧:“去哪儿?”
“没想好,可能创业。”
“还做电视吗?”
“也还没决定。上次去北海道玩野了,完全没上班的心思,可能会出去玩一段时间。”
傅睿白扭头看窗外路人,湘城的夏天鬼都怕,太阳分明老高老远的挂着,热度却仍然叫街上行人无处可逃。
她沉默了一阵,陈述也没有开口。连过两个红绿灯后,陈述重新开启话题:“听说荒岛节目招商不错,广告部都在搞招标竞价了?”
“案子还没谱呢。”傅睿白兴致缺缺地说。
“卡在哪一步?”
傅睿白很想认真回答他,可是没办法,一想到他要走,也许会改行,也许会换城市生活,她就没法在这个节骨眼上和他专心聊工作。
“吴穹找我聊过一次,大概说了点节目想法,说真的,我本来挺期待新模式,没想到是个换皮的AmazingRace,而且照你们现在找的游戏参考,效果估计连AmazingRace……”
“我没同意那么做。”傅睿白打断他。
“哦?你想怎么做?”
傅睿白扶额:“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尽管荒岛项目她有决策权,总导演还是吴穹,他团队里那帮对她意见大过天的人还是届时主要执行人员,让他们反复磨过的案子,没一个合她的眼,她却没法全换自己的人上。
陈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话。漫长的寂静在小车里蔓延开,很快,镜湖公园的招牌近在眼前,陈述问:“你到哪儿下?”
傅睿白深吸两口气,根本不想下车,只想一直和他待着。她勉力维持住不动声色,坦诚道:“我骗了你,没约人,不到这。”她在后视镜里看到他乐了,不加掩饰的愉悦。
“那你去哪?”他问。
“随便,送我去个能吃东西的地方就行。”
“镜湖这片,能吃东西的地方多了。”傅睿白的邀约明显到猫狗都听得出来,可是陈述偏偏还能像白痴一样,打着方向盘看窗外说,“我给你挑个好地方?可惜,我今晚有局,不然还能一起吃个散伙饭。”
他又拒绝了她!傅睿白抓住座椅的线边,给自己找到一点力量,顿了顿,道:“不麻烦你了,就放我到路边吧。”话毕,她手已经放上安全带,准备随时等车停下再解开。
陈述没有靠路边停车,而是大打方向盘,从直行道变道,在十字路口左转,往镜湖公园相反的方向开去。
好半晌,傅睿白才反应过来他做了什么。“你到底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不是晚上有局吗?”
“爸妈的局,我爸今天钓了条大鱼,让我晚上务必回家吃,”他转过头来看傅睿白,“好长时间没尝他的手艺了吧?”
傅睿白别开视线,手上拳头握了散,散了握,掌心似乎出了汗,她不确定,几番情绪转圜过去,最终还是高兴起来。其实她听得见心底有声音在骂自己不争气、没用,理智也告诉她此行“凶险”,可她没办法拒绝这个邀请,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陈述是湘城人,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很随和,好相处。傅睿白刚入职场那几年,没少跟他来家里蹭饭吃,后来自己独立做节目,和陈述因公因私的往来减少,几乎没有再来过陈家。
幸而两位长辈都还记得她,傅睿白进门打完招呼后才发现自己这趟两手空空,霎时后悔不叠。陈述大概看穿她的心思,忙招呼着开饭,没给她太多为失礼而自责的时间。
晚餐有陈述父亲做的带汤红烧鱼,鱼肉鲜嫩不说,连汤的滋味都美不胜收,傅睿白近几年为了保持身材,晚餐一向很注意节制主食摄入量,备不住陈爸爸亲手盛汤的好意,一连吃了三碗鱼汤拌饭。
饭桌上的交谈多围绕长辈关心的内容,除去结婚生子这种敏感话题,傅睿白和二老的饭间闲聊倒能算是相谈甚欢,陈父直夸她这几年成长飞快,已然是一位优秀的现代女性。
饭毕,二老收拾餐桌,傅睿白想帮忙洗碗,被陈述拉到一边:“这没你事。”
陈母见状也说:“是啊小傅,厨房你就别沾手了,让陈述给你切点水果,你们去客厅坐吧。”
“我带她去书房。”
他一交代完,也没等傅睿白反应,直接拉她进了书房。傅睿白擡头四顾,发现房内格局和陈设几无变化,书架最顶上那两层放的还是中华书局出的丛书,往下则各种类型都有。
“弄了套投影设备,想试试吗?”陈述在书桌前的地毯坐下,顺手从旁边小圆几上摸过遥控器,擡头看向她,“看部电影?”
傅睿白拿手机看时间,八点四十,还早。她点点头,也坐到地毯上。“看什么?”
“刚拷了蓝光版《银翼杀手2049》,你看过没?”
“没,”傅睿白恍惚着说,“挺长时间没看电影了。”以前在陈述底下工作,档期上的电影,她基本都被带着看过,虽然陈述每次带的不止她一个,按理说没什么独属两人的暧昧气氛,可现在的傅睿白每次回忆起当时,总觉得很甜蜜,大抵初入社会自我转型期间的荷尔蒙都交托在了他身上吧,她想。
傅睿白抱膝盖走神的时候,电影已经开始,陈述起身关了灯,冲门外喊:“我们看电影了,没事别敲门啊妈。”
外面传来陈妈妈的回应:“不吃水果了?”
“切好了?”
“差不多,你再等等。”
陈述转身用遥控器给电影点了暂停,脸色被投影灯光映得斑斓,随后,他靠着门框以一副怪妖娆的姿势看向傅睿白:“等等水果。”
傅睿白头点在膝盖上,没出声。
他笑了,看她像看一只小狗,或一只小猫。傅睿白为此心跳激增,陌生的刺痛感一下一下跳过去,让她不得已低下头来等待平静。在这种生理反应大过理性感受的时刻,她会由衷感到幸福,原以为时间和经历,和不同男人之间的恋情会磨平她对爱情本能的体悟和反应,可是陈述不一样,他太不一样了。以至于傅睿白有时会忍不住多想,如果和他做更亲密的事情,她会不会当场因心跳失序而猝死。
陈妈妈送来水果,陈述关上门,暂停的电影继续播放,他在傅睿白身边不足一只手掌的距离坐下,拖过左手边的小圆几到两人前面,“水果放这,记得吃。”他低声提醒她。
电影开始。两个半小时的播放,傅睿白一开始因为陈述在旁没入戏,到底是做导演的人,看着看着就看进去了,男主角临死的镜头很长,傅睿白看得眼眶湿润,许久没有缓过来。
对电影的讨论在陈述送她回家的路上展开,两人先是聊了演员演技,整个电影的美术风格之类,这一聊,聊到傅睿白家楼下,两人聊兴未艾,讲完影片哲学意义,陈述忽然转到另一个话题:“现在的综艺市场,对节目导演的要求完全不是过去那种,做好台本,控好流程就行,像你们这批学电视编导出来的,台里也好,节目组也罢,教得了你们怎么执行项目,教不了你们怎么做一个好节目,一个能有竞争力、差异化,有个人表达又能被大众喜欢的节目。”
傅睿白对此深表认同。
“最近扫着看了点韩国节目,连续几档有国民热度的节目都同时具备综艺性,还有电影感,剧感——就我刚刚说的,综艺市场不止要求你们做综艺导演,还要求你们具备影视导演的能力,你掌握这个方向,才能在行业再走一段,不至于死太快。”陈述说着说着点起烟,车外热浪袭人,他只开了一点窗缝散烟。“你那个荒岛的节目,我不知道做到什么程度,以最近流行趋势来看,一跟风准完蛋,要想活,得反套路。”
“怎么反套路?”
“原作是荒岛求生,设置的情境是个荒岛,求生是指回到人类社会,如果换个思路,假设人类社会是荒岛,逃离现实生活是求生呢?是不是挺哲学挺有意思?”陈述转过头来看她,谈起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和想法,他的神情总是很生动,傅睿白喜欢他的眼神,懒散时像将熄未熄的炉火,激动时却能瞬间点燃,火势燎原。“而且,你们请明星做嘉宾,逃生的意味就更强烈了,现在国内哪个一线明星不是踩在云上过生活?特别不真实,虚幻得很,和银翼杀手没什么区别,你做这个立意,节目出发点比别人高了一大截。”
傅睿白被他的话引入沉思,良久没有开口。
还是陈述率先反应过来:“呀,都十二点了,咱们要再聊下去,你爸妈该担心了。工作的事我可不能再多嘴,你自己好好想,总能想清楚,别急。”
傅睿白点点头,想说她爸妈不会干涉这些,见陈述已经开始打亮车灯,一副要走的架势,她便没有多说什么,临下车之前,她避开他的视线道:“之后不管去哪儿,知会我一声行吗?”
“当然。”
傅睿白推门下车,关门声在凌晨的小区显得分外突兀,激得她脑中灵光滑过,又急着敲响车窗玻璃,陈述一开窗,她便附身过去,竭尽全力让自己语气平静,道:“问你两个问题。”
陈述轻松递了个“问吧”的表情。
“节目方面的建议,你其实早就想提醒我了吧?”
“拆我套路越来越快了。”
他眼中真实的赞赏意味很浓,回答也基本相当于肯定,傅睿白很快整顿情绪,掠开恼人的头发,道:“上次,下雨那次,也是在这里,我家楼下,我的车里,你跟我划清界限,是因为要离职吗——不说全部,有没有部分是因为这个?”
陈述脸上淡淡的笑容随同她说话的缓慢节奏一起消失,车灯暗又黄,照得他棱角分明。傅睿白心跳仿佛静止,周围世界也一同进入子弹时间,他表情里细微的变动在她眼里变得格外清晰:皱眉时眼神间霎时的慌乱,眉头松开时的无可奈何,以及最终认命的微笑。
“有。”他说。
“我知道了,”傅睿白站直身体不看他,“你回家吧,注意安全。”话毕,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得到想要的答案就够了,傅睿白想。她怕继续问下去自己会失控,指责他或是逼迫他,她不想对他那样,也不想自己变成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