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再和周雾联系上,已经是七月中旬的事了。脱逃有他参加的两期节目,收视和讨论度一直持续走高,傅睿白一边忙着跟脱逃最后两期的拍摄,一边拉组里几个靠谱的前期策划、再加上远在英国的胡鸾一起,算是把荒岛节目新方案做出一个大概的样子。她想着,现在唯一能让吴穹团队闭嘴的办法不是找台里施压,而是先搞定嘉宾。台里要唱白脸,不愿意得罪老人,最终还是得在收益面前低头,而节目收益最直接的来源就是嘉宾,大牌明星。
傅睿白发给周雾的第一条微信特地挑了午餐时间,反复斟酌用词发出去:嗨,不好意思在这个时间打扰你。鉴于之前合作很愉快,我近期有档新节目想做,红姐那边没法通过经纪人敲到你的档期,我就亲自上门来问了,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了解一下?
大约是她选的时间很好,周雾回复很快。
——什么节目?
傅睿白在电脑上敲了一行简短但细心研究过的话:慢节奏综艺,可以让你短时间内离开经纪人管束的那种。
过了三五分钟,周雾的回复过来。
——晚上聊可以吗?
傅睿白:OK,你几点方便?
——九点。
傅睿白:好。
和周雾约好时间,傅睿白继续忙起手上工作,脱逃第三季只上了两期,本周末要上第三期,嘉宾里没了周雾,团队很担心热度下降,除了宣传在通过一些手段维持话题热议度外,节目后期制作这边,傅睿白亲自和责编一起带着剪辑磨了很长时间。
这一天,磨剪辑照旧磨到晚上,傅睿白临时想起和周雾的约定,擡头看了眼时钟,八点四十。她简单提了几个细节修改,转让豆子负责跟进,问后期工作室负责人要了间会议室,打算就在这里和周雾聊新方案细节。为了确保自己思路清晰,她去洗手间接了好几捧水冲脸,才终于感觉自己能从脱逃的节目氛围中抽离出来。
八点五十七,傅睿白打算发条微信问他是否方便,一则来自周雾的视频聊天先弹出来,尽管纳闷为什么他会发视频,她还是立刻接了。
对方视频画面里一阵天旋地转,令傅睿白深感茫然,那边手机里传出的,只有音乐声是清晰的,傅睿白听出歌是王菲的《暗涌》,她始终专注盯着手机屏幕,又凝神听歌,冷不防看到视频里出现一张人脸,着实吓了一跳,再回神一看,认出他是周雾本人。
“啊!”视频里周雾也是一脸震惊,一双眼睛藏在半湿的凌乱头发里,透亮的狡黠。“我怎么开的是视频?”他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对着摄像头笑了。
很神奇,傅睿白一整天和人打交道的疲惫完完全全被这道笑容治愈,刚想开口和他说没关系,视频就视频吧——看他年轻美好的脸有躺在按摩浴缸里泡澡的舒适感——视频画面顿时一黑,变成语音聊天的界面。
“好了,傅导。”周雾道,“可以谈事情了。”
傅睿白还没从看不到孩子脸的失落中缓过来,清了清嗓子才说:“你那边,谈事方便吗?”
他的声音随同一句歌词“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东西越不可碰”而来:“现在是休息时间。”
“呃,你的经纪人、助理……”
“她们在别的房间。”
“这样啊,”傅睿白不确定现在的聊天氛围需不需要继续热场,稍稍犹豫过后,她选择再寒暄几句:“对了,脱逃前两期在平台都上了,你看过了吗?”
周雾没有回话,这时,彼端音响送来别的歌,很好听的节奏,傅睿白没听过,耐心听着,等待的时间也不觉尴尬。
“如果我说没看,傅导会不高兴吗?”他忽然问。
“不会。”傅睿白语气轻松地说,“拍戏工作量这么大,你一回酒店恐怕就要睡了,哪会有时间看节目,我问也是白问。”
周雾轻笑了一声:“我不太喜欢在电视上看自己。”
傅睿白心中对他的答案有些意外,嘴上还是说:“理解。”
“傅导说节目吧,我想听。”
他语声轻缓,听得傅睿白一口上泛的口水梗住喉咙,由衷感觉手机那端的小男孩不是常人。她很快在大脑内调出新节目的方案,按备好的套路丢了个悬念给他:“先问你个问题,请你录节目,你最看重——我是说你本人,最看重什么?”
“我本人?”
“对。”
“傅导猜呢?”
“我猜,首先是好玩,”说完答案,傅睿白等了一会儿他的反应,确认他没有任何反应之后,她接着说,“其次是自由,没人管你。”
周雾再次沉默了片刻。“我在傅导眼里这么幼稚吗?”
他的提问内容似乎很委屈,语气听起来却像质问。和他对话,傅睿白始终绷着神经,因为她知道,周雾本人和周海杏不一样,不是常规的,能用节目知名度和酬劳可以打动的人,而且,如果不能在一开始就打中他的点,也许他根本不会有耐心听完傅睿白的方案。思及至此,傅睿白临时调整了一遍策略,道:“新节目的方向和……”
“傅导没回答我的问题。”他打断她。
“你不幼稚。”傅睿白硬着头皮道,“只是以我对你有限的观察和了解,感觉你自己会喜欢接好玩有趣的节目。”
“对,我喜欢。”
“所以……我猜得没错?”
“你刚刚说的自由,没人管我,什么意思?”他不答反问道。
“这点主要针对你的经纪人,我可以保证,”其实她不能,但为了说服他,她还是决心这么说,“保证直接从节目组层面,限制经纪人干涉录制。”
周雾复归沉默。他那边的背景音乐换成了一首热闹的歌,鼓点又重又快,傅睿白等待的心情也受影响变得节奏一致,天知道搞定周雾对她的新项目有多重要。不多时,歌被切换成另一首,声音似乎被人为调低了一些,与此同时,周雾终于再度开口:“傅导给我详细讲讲节目吧。”
“我直接发节目方案给你?”
“文档?”
“文档和PPT都有,你想看哪种?”
“哪种都不想看。”
傅睿白噎了几秒,很快重整旗鼓道:“那好,我给你讲,不过我一般都是给台领导和广告商讲方案,可能比较无聊,不然这样,你想知道什么,随便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节目什么类型?”
“难说,以现在市面上综艺类型的划分,可以算是生活类的慢综艺,还没定,也有可能最后剪出来是体验类真人秀。”
“听不懂。”
手机早已黑屏,傅睿白却到此刻才发现,因为屏幕里完整倒映着她不加掩饰的慈母式微笑。她对自己的表情有些意外,意外之后是自嘲,还是对着手机道:“不重要,不用懂,继续问。”
周雾似乎是想了想,“上节目,我要做什么?”
“打工。”傅睿白脱口而出,随即补充道:“做一个正常人,普通人,没有粉丝打扰,没有工作人员管束,想做什么做什么。”
“怎么打工?”
“和普通人一样,去一个地方上班,算节目主线任务,每天工作八小时,或者更短,我们会尽可能给你提供多一些选择,节目会出国录,现在计划是去南太平洋某个岛,还没有最终确定。”
“去一个月?”
“常驻嘉宾是一个月,飞行嘉宾最多两天。整季节目我们打算录一个月,十二期,常驻嘉宾不会超过五个,不管你想当常驻还是偶尔来玩一次,都看你方便,我尊重你的选择。”
“你呢?”
“我什么?”
周雾没有立刻回答,事实上,他安静了一段时间。“傅导希望我常驻还是偶尔去?”
傅睿白没想到他会换这么认真的语气问她意见,她想了想,道:“我希望你常驻。”
“为什么?”
“想看你好好放松,我是资深节目导演,知道怎么记录,记录嘉宾最真实的样子,你可以试试,也许以后会喜欢,接受荧幕上的自己。”傅睿白徐徐道。“这档节目我选择绕过你经纪人直接找你聊,也是想让你本人知道我做节目的想法,我想做轻松有趣但真实的东西,所以会竭尽全力帮你在节目里找到放松的状态。”
“傅导你,”周雾顿住,片刻后,他接着说,“你很想做这个节目?”
“对。”他的提问在傅睿白的意料之中,其实如果他是一位世故的嘉宾,傅睿白会选择在谈话的一开始就和他说这个:“我非常想做这档节目,一方面我入行七年,以前做的都是演播室、棚内节目,我自己很想跳出舒适圈试试,另一方面,国产综艺是时候出点有质感的东西了,我要做的这个节目,向你保证,从立意到执行,完全原创。”
周雾沉默的时间很长。“为什么找我?”
“因为你红,这是实话,在国内尝试做原创最怕小众,怕节目出来没水花,我不想这样。”傅睿白诚恳道,“还有,虽然和你接触只有两次,也许有点武断,不知道你有没有离开过母亲生活,但我感觉——就我看到的来说——现在属于你个人的生活完完全全被剥夺了,很让人心疼,”傅睿白说到这里,发现周雾那边音乐声没了,她意识到自己正在说残忍的话,忽而不忍心说下去,“希望这些话没有伤到你。”
“不会。”周雾的语气听上去很冷静。“你说你很心疼,然后呢?”
他的提问又让傅睿白短暂梗住。“我是想着,如果我要再找你做节目,一定帮你摆脱她一个月,当然,我知道你很爱你母亲,这么做绝不是要激化你们的矛盾,只是想让你放松放松。”
“好,傅导的话我记住了。”周雾说。“不过,你说我个人生活被剥夺——不怪我妈——哈,是谁也不重要。”
他话说得散,傅睿白想追问他什么意思,是指剥夺他生活的人除他母亲之外有别人,还是其他?——但她忍住了没问,在这个时候,把话题往远往深了扯容易出错,她需要随时把握住这场谈话的主导权,于是她重新把话题引导到正事上:“那你看,档期上……”
“一个月吗?”
“常驻嘉宾的话,是一个月,我想先定你的时间,再去和别的艺人谈,你是我最重要的一位嘉宾。”
“真的?”周雾伴着笑意的声音通过手机网络传送过来,清脆悦耳,傅睿白不自觉也高兴起来。“我假期的工作安排很满,不能违约。”
他许久没有下文,傅睿白以为这是最终答复,语气一下子低落下来:“只能……这样吗?”
“但是上课的时间——”周雾说,“我经纪人不会干预,如果你想要一个月的时间,我可以向学校请假。”
“可以吗?”这忽上忽下的转折,傅睿白没有防备,也就全然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
“可以。”
“学校这边可以的话,你经纪人那边,你会提前沟通吗?”
“不管什么时候沟通,她都不会同意我录你节目。”
“这么严重?”傅睿白感到意外,“我以为她只是不太喜欢我。”
“很正常,我喜欢的她都不喜欢。”
虽然知道他说的“喜欢”全无男女之情,但因为他的身份、人气加持在顶上的光环,——尤其在知道周雾很少回馈粉丝福利,一向吝于说软话的情况下,傅睿白难以自持地享用到一丝饱含虚荣的沾沾自喜,她定了定神,道:“这样,你经纪人这边,我让艺统去想想办法,你有空给我一个具体的时间,就是你能请到假的确定时间,我们会根据这个时间再讨论接下去的流程,好吗?”
这时,周雾那边重新响起音乐,声音比刚开始更大,他的回答就随着这乐声一起传来:“好。”
“行,不打扰你休息了,咱们改天聊,晚安。”
“傅导晚安,先挂了。”
语音聊天应声而断。傅睿白手机屏幕亮起来,与此同时,对周遭的感知也像重新激活一般,她想起来自己此时身在什么地方。思维流动过一阵之后,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和周雾聊天比她想象中还费神,少年说话明明没什么深沉的机锋和套路,却让人不得不全神贯注地投入,为了验证心中猜想,傅睿白举起手机,借黑屏照了照自己的脸,果然,此时的她笑容尽失,还是那个眉目间透着严厉不好惹的样子,如果不是下颚肌肉有些酸痛,证明她刚刚确实笑了很久,她真不敢相信,她本人居然还有两副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