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周雾档期确认,剩下的工作就是催合同,合同落实,艺人这边才算尘埃落定。关于周海杏女士,傅睿白短时间内想不到更好的方案,她似乎只能通过吴穹去和周雾公司洽谈。
说来也巧,傅睿白正要犯拖延症,打算等脱逃收官之战录完再找吴穹谈的时候,吴穹竟然先发来微信消息约她聊一聊。这一则邀约来得及时,傅睿白深感庆幸,不管吴穹是出于什么心理,两人谈话的主动权暂时在傅睿白手里,毕竟,先约的是他。
脱逃第三季最后一期从预录到正式录制,再加上庆功宴,足足耗了傅睿白四天时间,四天里,她的睡眠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七小时,体重骤减五斤,整个人几乎可以用面如菜色来形容。都说做节目越做越轻松,总导演要操的心应该一季比一季少,实则不然,傅睿白做脱逃三季,眼见一个初具模型的小节目在她手上发展壮大,成为名品,唯一可供传授的成功经验就是,做节目的紧张感永远不能放松。而且,不断超越自己,让观众一直对节目保持热忱和新鲜感,比做一档新节目更让人压力山大。
庆功宴上喝了大酒,傅睿白在家睡了整整一天,不知道是不是白天睡觉容易做梦的关系还是别的什么,她在这通漫长而分裂的梦里反复梦到陈述,每一段都在心痛中醒来,再睡去,再梦,再痛醒。终于没那么困的时候,傅睿白意识到自己这段忙碌的日子确实暂忘了他,当然他也没有联系自己,脑中飞速流转着念头,想拎出一个理由让自己找他,她就那么干瞪眼,躺在遮光帘拉得密不透光的房间里,胡思乱想了很久。
皇天不负有心人,她想起上回见陈述,他提到过吴穹。为此,傅睿白找到一个绝佳的借口,她完全是以忘我的雀跃心情给他发去微信:还在湘城吗?
微信发完,傅睿白才注意到手机上显示的时间,竟然是凌晨一点。这几天熬夜熬得狠,她怕爸妈担心,特地给二老报了个国内旅行团,他们不在,没人叫醒,她也就全无时间概念。这会儿微信发出去,她先是后悔了几秒,转而又安心下来,反正早晚也是发,他看到最重要。
陈述的微信在两分钟后回过来。
——还在。怎么了?
傅睿白心一动,扯起梦里痛到发酸的神经组织,她伸手按了按胸口,缓过一阵,回:吴穹约我聊事情,我怕我搞不定,就这两天,挺急,你有空吗?
——你确定你们要聊的事情方便我听?
傅睿白:之前吴穹不都找你聊过了?
——那时候我还跟你们是同事,现在不同了。
傅睿白打字的手指在屏幕上停住,耳畔空调刮了一阵狠风,送来一道凉意,引得她太阳穴条件反射性的湿痛。傅睿白揉了揉额角,再发给他的消息不自觉地带了情绪:你要是不想去就直说吧。
微信聊天界面上显示陈述在反复地“正在输入”,傅睿白看着那行动态变化的字,猜想他到底在写什么,犹豫什么,大半夜人在干什么,想着想着又开始自嘲,她这人,老认为自己高傲,骨子里还是贱,每回身上担子一松,她就能立刻一头扎进陈述这个深坑里,多少次都学不乖。
——怎么能不想去?
——订了地方和时间发我就行。
借着盈盈一点手机光,傅睿白确认了一遍自己没眼花,最终抱着手机,在四周俱黑的深夜里,心满意足地笑了。
时间紧张,和吴穹的见面就约在隔天傍晚,做电视的人,和普通上班族的假期概念不同,都以节目周期算假期,节目做完了,假期也就到了。约谈的这天上午,傅睿白特地去美容院做了一套高端护肤项目,费用昂贵得很有道理——起码是在一天内——不怎么化妆也能遮去连熬几个夜给脸上皮肤带来的重创。
这趟傅睿白有了经验,自己没开车,而是拦了出租赴约。地方是她订的,就选在广电附近一家吃鱼的店。说起来这店最初还是陈述介绍的,两层庭院式小楼的格局,餐厅经营也是家族式,来之前,傅睿白特地找女老板要了一间可以看夜景的包厢,拜托她亲自给挑晚上主菜要做的鱼。
七点的约,傅睿白六点四十到。她以为自己是第一个,没想到一推包厢门,吴穹已经坐在里面,她顿时有些尴尬,边往里走边寒暄着问:“吴老师来多久了?”
“也刚到。”吴穹四十出头,年长陈述近十岁,在台里,和陈述却是同辈。傅睿白听说他以前在传统行业工作了几年,投身电视是为了追求理想,因为这层缘由,傅睿白对他的印象一直不错。哪怕最近因为项目纠纷闹得有些不愉快,她始终没有对吴穹口吐恶言——虽然知道在能力上瞧不起对方比口吐恶言更使人难堪,她也绝不会承认自己这么做过的。
“菜点了吗?”傅睿白转动桌上圆盘,伸手拿过厚重的菜单翻起来。
“要不要等陈述过来点?他是老饕。”
“不用,这家店我也常来,值得点的就那几道,”说到这里,傅睿白擡眼看吴穹,“吴老师有什么忌口吗?”
吴穹好脾气地笑着摇了摇头,和傅睿白每次见他的时候一样,永远一张老好人的脸,这是他的优势,即使入行十年多,手上没一档拿得出手的,属于他个人的王牌节目,他仍然在台里深受领导下属喜欢。
傅睿白收回视线,起身去找服务员点餐,拉开门,在二楼收银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穿一件薄荷绿的T恤,在人群中格外打眼。傅睿白扶着包厢门发了会儿呆,听到身后吴穹关切地问她“怎么了”,她才回过神,笑了笑转身道:“没怎么,陈老师估计把菜点了。”
“他来了?”
傅睿白点头。
两分钟后,包厢门被推开,傅睿白坐在门口没回头,从气味上闻出是谁到了,他今天用的香水和以前常用的不同,闻着像是葡萄柚的味道,傅睿白不确定,再擡眼时,他人已经在对面落座。
“本来我也想叫你的,怕耽误你环球旅行的行程,就没好意思,还是你徒弟有面子啊。”吴穹看着他说。
陈述原本也看着吴穹,听他说着话,却飞快把眼色转到傅睿白这边来。可惜她毫无防备,听到“环球旅行”四个字时,手上一杯在倒的茶不听使唤地走上“歪路”,被他逮了个正着。
傅睿白有些泄气。
“怎么样,第一站还是南美洲吗?”吴穹没看出两人间的异样,还在做热场的工作,“要我建议,先从中亚走也不错,你搞个由贫到富的线路,体验上肯定大不相同。”
“还什么都没定呢。”陈述接话道。“今天别聊我,不是你俩要谈事吗,可别聊敏感部分啊,我这人嘴不是很牢。”
吴穹哈哈大笑:“哎,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找睿白来,”他把目光转到傅睿白脸上,“就想问问,你们最近是打算搞新项目了?”
“还在做方案,也没定。”陈述要环球旅行的消息像一阵淡淡的乌云,慢慢飘到傅睿白头上,极大压缩了她谈工作的耐心,她现在根本不想和吴穹打太极。
“哦,”吴穹脸上的轻松渐渐消失,转为凝重,他低垂视线,似乎斟酌了用词,再开口时,语气认真起来:“咱们的合作,还能继续吗?”
“吴老师真想和我合作吗?”
“哪的话?不想和你合作,我何必让我的人听你指挥。”
“哦?这就奇怪了,我就是指挥不动吴老师手下的人,才让我们组的小朋友自己做新案子的——”
“还谈了不少一线艺人吧?”吴穹插话道。
这句话一插,傅睿白不由得眼色一厉,心道,你吴穹表面上老实巴交,私底下没少打听我的事啊,思及至此,她也不再故作温和,道:“确实在谈。”
“这么做不太地道吧?”
傅睿白冷笑,视线微微移向陈述,只见他抱臂看着她,眉头死皱着,神情是全然不认同。她不知道他不认同的是谁,而她此刻也不想去追寻,就带着那抹冷笑对吴穹说:“我一开始也想着,最好能一起合作,也是奔着这点去的相思岛,没办法,他们忠心护主,一心以为我欺负你,不懂尊师重道,我把这些背着我说还被我听见的闲言碎语都吞了,回湘城,我还是照给他们机会,四月到现在,三个月,我手里的人一边要忙自己的项目,还得抽空修改你们的案子,你看,我的人改你的案子,你也不高兴吧?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何必还强撑着做呢?大家一起放手,还能相安无事。”
吴穹脸色越发难看,“你把嘉宾带走,广告商带走,让我做什么?”
傅睿白耸了耸肩:“这不该是我管的吧?”
“你不要——”
陈述重重咳了一声:“该我出场了啊,”言毕笑着看向吴穹,“老吴别动气,谈事情就谈事情。”
“不是我说,你这徒弟,是太厉害了。”吴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她再厉害也还是我徒弟,我在,她不会太过分。你们好好谈,火药味别这么重,我真的好些日子没经历这种场面了,吓得不行。”
他这话成功逗笑了吴穹。“你什么场面没见过啊,身正骨头贱——”
“哎?怎么还骂起人来了?”
“骨头贱在我这是好词,硬气,能扛事。要不是王文力先抢了你,我要离职,也一定拉你合伙。”
“还没谱的事呢。”陈述回道。
“你没谱,王文力有谱啊,信誓旦旦说要把你拐去北京呢。”
傅睿白低头听他们说话,一眨不眨地盯着白瓷杯里的水面,杯底有一片茶叶末在不停地晃荡,晃荡。
“菜上得太慢了,我出去看看。”陈述从座位上站起身,很快便走出了门。
感知到他从身后经过,傅睿白一口屏住的气终于呼出来,伸手打算去拿茶杯,桌面上手机骤亮,是陈述的来电。
她按下接听。
“出来一下。”他说。
“什么事?”傅睿白语气冷淡道。
“我在小阳台等你。”
“我不——”
“或者你就和吴穹一直坐着吧。”他低声说。
傅睿白挂了电话,起身时擡头对吴穹说:“我去趟洗手间。”
吴穹也在看手机,闻言点了点头,没说话。
餐厅二楼有两个阳台,大阳台夏天太热,晚上一般都关着,小阳台是吸烟区,在小楼西面。傅睿白循迹走过去,推开门,热辣的夏夜完全包裹住了她,小阳台不大,只够站三两个人,陈述背靠扶栏,等她走出来,顺手就把阳台门反锁了。
傅睿白以为他在吸烟,事实没有。湘城的夏夜没有风,他转身趴向扶手,看起来一点也不热。
“时间不多,我简单和你说。”陈述偏头看她,“你别对吴穹那样。”
“哪样?”傅睿白不看他,目光投去更远的夜色中。
“他在台里的人脉和资源不是你能比的,得罪他对你没什么好处。”
“不和他合作就是得罪他吗?”
“不和他合作?”陈述语气骤冷,“傅睿白,你还当自己是刚入职场的小女孩吗?”
“我当然不是,早就不是了,所以陈老师不用费心。”
“你今天叫我出来,是为了不用我费心?”
“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不该——”
“你能别这么说话吗?”
“我该怎么说话?”傅睿白终于转头看向他,“我对于你而言,只能是个听话乖巧的徒弟,我在你面前,只能顺从不能反驳,你要我这样是吗?”
楼下灯很亮,照在他眼里,好像星星闪了,又像钻石碎了。他兀自垂眸笑了,好半晌才说:“我知道你在计较什么,我劝你别因为这种情绪影响正事。你比我更清楚,你需要吴穹,认清这点,今晚才有的谈。别急着否认,依你的性格,吴穹真没半点用处,你不至于一录完节目就接他的约。”
傅睿白笑出声,无地自容又无处可逃。
“和他谈,要点一二三讲清楚,项目主控权归你,团队人员安排也你定,项目分红让上面去操心,他想保他的团队,你想做你的节目,不冲突,没必要剑拔弩张……”
“你能不能别再教我做人做事了。”傅睿白语声艰难地打断他,“我求你了。”
陈述重新看向她,继而站直身体:“那行,我不教你,咱们进去。”
傅睿白伸手拉住他的胳膊:“为什么?为什么连吴穹都知道你要环球旅行,要去北京,知道你近况,我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我今天不约你,以后也不主动问你,是不是就永远不会知道你的消息?”
小阳台逼仄,两人一前一后站着,转身调度的空间都没有。陈述被她拉着,没有动,声音也是转了个弯才进傅睿白的耳朵。
“没那种可能。”
“那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从来不主动告诉我?”说到这里,傅睿白的声音难以自控地哽咽了。
陈述叹了口气,傅睿白以为他接下来会说点什么,结果并没有,离得近,她看得见他起伏的胸口,他的话酝酿了很长时间。
“教你做人做事,在我这是个执念,我到现在都记得特别清楚,那年我要从夜不眠走,你在演播厅哭着说要是我走,你就不做电视了,我记得我劝了你很久,当时有私心,怕照管不了你,没带你一起,还替做了人生大事的主,要你扎根在这个圈子,后来一直特别愧疚,特别担心,这些年,看你在没我的地方成长这么快,这么好,青出于蓝,按说功劳不属于我,我不在意,还挺以你为傲。”说着说着,他伸手复住她放在他胳膊上的手,握了握,很快又松开。“坦白说,最近和你的关系,让我有点困惑,没想明白,我怕出事,尤其是和你之间。”
“能出什么事?”傅睿白直言道。
他没接话,轻轻移开她的手,室外气温高,他手上却很凉,所以被握的感受于傅睿白而言分外清晰,她想反握住他,给他一些回应,想让他清楚自己的意思,她从来不止想当他的徒弟。
“回去吧,吴穹会多想。”他放下她的手,拉开阳台门,果断走了出去。
经他一放,傅睿白的心脏和手一起自然下坠,心口呼吸艰涩,其实刚刚他握自己的瞬间,她脑中是闪过一个念头的,去戳破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东西,或者对他死缠烂打,最终敌不过心底那两根紧绷的弦,一根是体面,她傅睿白从来没有在感情上狼狈求欢过;另一根是对他的了解,四年前,他替领导背下黑锅,在全台被当典型,人人指责他的时候,傅睿白倒是对他用过一哭二闹求他带自己走的把戏,他都能狠心把她扔给了其他人……
不能再想了,傅睿白对自己说。在小阳台四目张望缓和了许久,确定自己还能勉力维持假意的平静后,她才迈步离开。
和吴穹后半段的商谈在陈述的控场下进行,按他在小阳台说的要点,傅睿白和吴穹暂时达成合作意向上的一致。散席前,吴穹看起来很高兴,陈述脸色也是云开雨霁,唯独傅睿白——即使周雾的合约问题有了解决方案,她仍然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兴致。
分别前,得知另两人开车,吴穹主动提出送他们回去,傅睿白来之前的愿望落空,本想拒绝,无奈陈述像看穿她的心思似的,强拉她上了车,并最终先把她送到家楼下。
下车时,傅睿白在楼栋门前仰头看了眼天空,随后,她就站在原地给陈述编辑了一条微信:你如果对我一点超出师徒情谊的心思都没有,趁早告诉我,我好死了这条心。
发送完毕,她还嫌不够似的,又加了一条:最好在你出国之前。
两条发完,她就在楼下等着,明明知道回复不会这么快,她还是开着聊天界面,目不转睛地盯着聊天框上他的名字,也不知道过去多久,确认陈述一点动静都没有之后,她终于松了口气,擡腿往家走。
作者有话要说:改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