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傅睿白决定和陈述一起去美国过圣诞,他们打算在纽约待久一些,用陈述的话是,权当散心。两人分头准备,傅睿白于是想赶在签证下来之前把离职手续办了。
在傅睿白根据过往经验的想象中,台里离职流程通常旷日持久,远超其他行业,殊不知,她的离职流程进展飞快,不到三天时间,台里人事部便通知她去领文件。
她开了车去,从她在停车场停好车,到拿完东西(包括办公室里的杂物)回车里,前后竟然只花了不到一个小时。
这让她感到一丝意外的失落——她原以为离职手续办完,自己的心情应当会是解脱,全然没想过会是失落。她在台里停车场待了很久,一边回忆自己在办公室的经历,一边暗自咀嚼那缕失落的来源。
最后,她把车开出停车场,失落进化成了愤懑。
“没一个人擡头看我。”晚上在家吃饭时,傅睿白对陈述描述当时的遭遇。“都是我带了那么多年的人,我收了那么久东西,没人跟我道别,目送都没有,我以为……我以为至少……”
“你以为至少有人会来求你别走?”
“都‘至少’了,我还能期待是‘求我留’吗?”
“哦?你说期待——你期待发生什么?”
傅睿白被问到哑口,陈述比她更了解自己不愿意面对的内心。“起码送一下,帮个忙什么的。”她还是逞强道。
陈述静静看着她,忽然起身走到她旁边,他站着,将她揽到自己怀里,轻抚她的头发,此时,他的语调也是安安静静:“白白,你我都清楚,他们不会这么做,他们不会这么做的原因你也很清楚,对吗?”
“豆子不在。”傅睿白急忙解释道。
“豆子在不在不重要。”
“对,”傅睿白从陈述怀里挣开,也从椅子上站起来,定定地看着他。“我知道你在引导什么,你觉得我没办法面对自己的失败,人事关系,人情关系,你想让我找到症结点——我现在就告诉你,对,是我的问题,我知道,是我失败,做人失败,走了没什么人缘,做事也失败,台里根本没留我,他们批我的离职手续批得比一个实习生离职还快——所以我承认了,我承认我很差劲,你想要我这样的答案吗?”
陈述无声地看着她,他眼里的心疼情绪让傅睿白难以再和他对视。
“为什么你就不能卑劣一点呢?为什么永远要站在那么高的地方呢?我就想让你和我一起发泄啊,说说他们没良心,说说豆子,说说章茜,骂骂她……”说到这里,傅睿白卡壳,没有接完自己的话。
“好,你骂,我不引导你,你想说什么说什么,尽情地说。”
傅睿白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后又捋了好几遍头发,她想让自己清醒,可惜无法。最终,她只是退了几步,看着阳台外的夜景,道:“陈述,我想我没法跟你去美国了。”
“不要情绪用事——”
“不是情绪用事,今天从台里回来的路上,我想得很清楚,我这个状况,我是指,这种糟糕的心态,得先解决。”
陈述沉默了许久。“你要怎么解决?”
“我得想想。”傅睿白退后走去房间,在拐角处,她低声对他说,“对不起。”
陈述没有回话。
这天晚些时候,傅睿白离开房间,发现陈述离开了。他在餐桌上给她留了一张纸条。
——做你想做的,纽约不会跑,我也不会。
傅睿白看完鼻子剧烈发酸,强行忍住没让自己哭出来。其实她骗了他,就在台里停车场,她已经想到一个办法,平复自己心境的办法,只是没法告诉他,她怕告诉了,在心里规划得清清楚楚的步骤就没法实施了。
隔天晚上零点一刻,傅睿白出现在《岛上生活》的后期机房,带她进机房的,是负责这档节目的后期责编,傅睿白的多年好友江玉煌,尽管时间已至零点,参与节目剪辑的工作人员们还是在埋头苦干着,也正因为他们还在埋头苦干,戴黑色口罩进机房的傅睿白才能一路畅通无阻进了江玉煌的办公室。
“感觉跟谍战一样。”江玉煌摘下外套的帽子说。“要被章总发现,我以后——”
“你靠本事吃饭,她怕你比你怕他多吧?”
“可不敢那么说,她可连你都不留。”大约是察觉到傅睿白面色的变化,江玉煌没有再说下去,转身拉了把椅子给她。“两版粗剪是都出来了,豆子也是拼,熬了两个通宵,要不是她刚走,我是不敢带你进来,台里本来是上周五审片,也是她去拖时间,拖到明天。”边说着,江玉煌一边打开文件夹,给傅睿白看成片。
“依你判断,胡鸾她们的版本有胜算吗?”傅睿白问。
“难,”江玉煌摇头,“肖然太保守,胡鸾这个小姑娘想法又太新,没法服众,凭良心讲,豆子的沟通比较有效,出来的东西很完整,点都有,观众会喜欢。”
傅睿白擡头看他。“你是不是对她俩有偏见,所以没尽心帮她们?”
“嘿,你别把锅往我这甩,说到底我只是后期,保证出片比较重要,成片剪得难看,责任怎么着也不该我扛,不说了,两个版本你自己看。”
后来两个小时五十分钟的时间,傅睿白专心看完两版剪辑,她本来想和江玉煌深入讨论两个版本的差异,一转头,见他已经瘫倒在行军床上睡着了。办公室墙上的大时钟指示着当下时间,傅睿白没有给自己太多时间梳理心情,直接在江玉煌的电脑上找到一版可编辑的素材,顺手做起剪辑来。
当然,她剪的是胡鸾和肖然盯的那版,为此,她在合版素材里找了很多弃用素材,花了整整四个半小时的时间,剪了一个非常粗糙的新版本,等她编辑完最后一个镜头保存时,天亮了。
傅睿白听到办公室外的声音,除了她和江玉煌,后期工作室还有很多人昨晚通了宵。说来奇怪,明明一整夜高强度烧脑的工作,她却一点也不困,入行这么多年,她只在刚工作头几年亲手剪过片子,技艺生疏,剪出来的成片其实十分粗糙,还需要江玉煌亲自出手调整,包装、花字和音乐也需要专业人士来添加,思及至此,她再度将目光移向墙边睡着的人,心一横,起身走过去拍醒了他。
发完一通起床气,江玉煌还是乖乖坐到电脑前看了傅睿白剪的版本。“你这个人是真的烦,我真以为你来这顶多修改一点点,你倒好,居然自己剪?我跟你说,我不会帮你的。”
一开始,江玉煌抱怨的语气很硬,二十分钟后,他沉静下来。傅睿白将这点反应当成好迹象,然而全片看完,江玉煌依旧沉静了一段时间,门外工作人员在号召大家点早餐,有人来敲门问江玉煌吃什么,他头也没擡说了句:“老三样,两份。”
“两份?”
“有问题?”江玉煌沉声道。
“没。”那人走开了。
江玉煌转过头来看傅睿白,他的表情很严肃。“你知道,我编制还在台里吧?”他用那副谈正事的表情问。
“知道。”
“我这个工作室,有三个人还占台里编制,剩下都是外面招的,虽然这个工作室法人不是我,股东用了我妈名字,可台里要想查,一查一个准,我要失业,劳动法都不保护我……还有我团队这群人,这几年全靠台里养着吃饭,台里一直睁只眼闭只眼,你知道为什么的吧?”
“有话直说。”
“我不能帮你这个忙。”
傅睿白挑了挑眉。“《岛上生活》是我的节目还是台里的?把它搞好是帮我还是帮台里?”
“对我来说没差别,我就——”
“老江,”傅睿白打断他,“你明知道我的版本更好。”
“谁说的?”江玉煌瞪大眼睛道。
“别说谎,我跟你认识这么久,你眼睛一闪我就知道哪部分打动你了,早年你和我一起磨逃脱,我们都希望它是我们自己研发出来的孩子,哪怕版权是人家的,我们一起磨出了我们的气质,是我们。”傅睿白语句流畅,说服力极强。“你看了我剪的,也看了豆子剪的,你知道,我剪的这版能让你和你团队有更大的发挥空间,关键是,节目内容本身的差异化,我往故事片方向剪的。”
江玉煌很认真地听完傅睿白的话,他眼神中有动摇的痕迹。“也有可能,我手下这帮人从今往后没饭吃了。”
傅睿白拍了拍他的肩。“你太高估我对台里的影响力了,章茜要的是爆款,是品质,她不在乎是哪个团队做出来,谁盯的剪辑,退一万步,你真担心我对她们那么重要,我可以假装从来没出现过,什么都没做过,毕竟,这台机器的编辑线上,作者是你。”
江玉煌沉吟了许久。“为什么?为什么做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
“简单,就两个字,”傅睿白笑着看窗外,轻松道,“报仇。”
江玉煌闻言笑了一会儿。“像你风格。”
傅睿白起身拿包,顺便戴上口罩,低头对江玉煌道:“后面估计要你亲自上手了,我剪得太糙,一会儿我让胡鸾过来,你们可以和我远程语音,改完要是不方便我过来,可以直播给我。”
“你跟胡鸾……”
“台里交情。”
“你该不会真打算自己单干吧?”
傅睿白穿大衣的动作一停,几个念头轮番飘过,她冲江玉煌眨了眨眼,道:“真没准。”
“到时候记得分我老江一口饭吃。等等,说到饭,你不留下吃个早饭?”
“不吃了,”傅睿白戴上大衣帽子,“你吃完赶紧给我剪片。”话毕,她人已走到门口。
“小心点避着人啊!”江玉煌在她身后悄声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