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述走后,傅睿白照常料理自己,卸妆、洗澡、头发吹到一半,她等不及给王曦打了个电话。
“怎么了?”两人这晚虽然喝了酒,却也喝得不多,大约以为傅睿白有什么突发状况,王曦的语气在电话里带出了关切。
“接杭城那个项目吧。”傅睿白说。
“什么?”
“接杭城那个项目,”傅睿白看着化妆镜里水汽迷蒙遮住的自己说,她脑海里浮想联翩的是和陈述第一次在这里做的画面。“密室逃脱的,接这个。”
王曦花了十几秒钟反应,回话时语调不觉拔高了几个度:“你没事吧?还清醒吗?是不是酒喝多了有点迷?”
“我晚上没喝,现在很清醒,从来没这么清醒过,我说,我们接密室的项目,其他的,先停了。”
王曦又静默了一段时间,道:“好,按你说的,咱们接这个项目,怎么接?搭景吗?多大的景?去哪订棚?临时去哪儿找编剧?怎么敲嘉宾?人手——”
“棚让张天放解决,实际我也没考虑要在棚里录,没想过要做脱逃2.0,我要做一档新的,你担心的总是有道理,前期这边,我会想办法,脱逃的编剧统筹是我一手拉起来的,你要她现在明确在我跟台里之间站队她可能做不到,但她不会伸手挡钱,艺统方面让杭城卫视去敲,招商也给他们,我们只包制作,具体价钱你去谈,我要赶在她们之前上。”傅睿白思路清晰地说,她已经想得很明白,这档节目做下来没别的意思,甚至不奔着赚大钱去,她就想,得给有些总想给她找不痛快的人,也找点不痛快。
“你想清楚了?”王曦问。
“清楚。”
“我是指,你确定要这么明目张胆地跟台里作对?你不怕以后她们到处给你使绊子,搞事?”
“我没跟她们作对,她们绊子也使了,既然她们认为我要做什么,我如果不做,亏的总是我。”
王曦思考了片刻,道:“行,我听你安排,明天开始做制片方案。”
两人这才挂了电话。
傅睿白在床上躺下时,床头柜上电子钟指向一点零三分,房间里暖气开了许久,被窝里还是冷的——万事万物都在提醒她,身边少了个人,傅睿白强行闭眼,希望自己能尽快入睡,睡过去,晚上发生的不愉快也能过去了。
凌晨一点五十五分,辗转难眠的傅睿白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摸过床头手机,置顶那人是陈述,她没有丝毫犹豫,乘着一股劲头,点开对话框,立刻给他发了一条微信:我现在去你家找你。
发完消息,傅睿白跪坐在床上等了一会儿,当时钟的分针跳了一个数字,陈述没有回她的消息时,她几乎是卯着起先的那股劲头,拉开被子下了床,衣柜里有搁置已久没机会穿的长款羽绒服,她拿了羽绒服往身上套,又给自己找了条厚围巾,就这样,里头穿着睡衣,外头套着羽绒服,带上钥匙和手机,出了门。
出租车意外地难打,无奈晚上喝了酒,否则傅睿白会自己开车去找他。终于打上车时,傅睿白已经冻得不行,夜班司机扭过来看了她一眼,眼神中带着不怀好意的好奇心。
傅睿白心中警铃大作,打开微信给陈述发语音:“我上车了,车牌号是湘A,5G86C,现在从我家出发,最多十五分钟能到你家楼下,你再等等。”
司机开车。傅睿白很长时间没在这个点打过车,加上前不久看过好几起网约车女性出事的新闻,心中难免担忧,看着自己刚给陈述发去的微信,思路不禁信马由缰起来,她想,万一她在这趟车上出事,以他的性格,他会不会后悔终身。
电话在这时候响了,距离她的语音发出去不到两分钟,来电人当然是陈述,傅睿白走神的思路尚未回归,懵然地接起电话。
“在出租车上?”电话那头陈述问。
“嗯。”
“开微信,接我位置共享。”
傅睿白照做。
“六一大道……应该快了”陈述自顾地说,“手机电量够吗?”
傅睿白睡前有给手机充电的习惯,因此想也不想地答:“够。”
“那好,电话别挂。”
“嗯。”
“我在小区门口等你。”陈述忽然提高音量,声音漏出手机,显然是要让车里其他人听到。
傅睿白心口一酸,继而眼鼻一酸,不受控制地湿了眼眶,出租车刚好上了桥,两岸是江边夜景,使人的整个视野开阔又深远,她就想,是不是女人的体内多多少少存有“作”这个基因,不论平时怎样克制,它只要想出来,总能找到最不恰当的时机出来?出租车开下桥,傅睿白脑中的念头又变了,恋人吵架这事很寻常,她又不是第一次谈恋爱,以前没“作”过,将和陈述的冲突推给性别,总归是有些回避。
兜兜转转想了许多,这趟行程终于有惊无险地结束。傅睿白下车前扫码付了款,一拉车门,不远处有个人正朝自己走过来。
傅睿白一见他就想哭,说不上来为什么,她还想争一口气,想着即使自己先认输,还得维持着酷一些的姿态。
可惜陈述没给她这个机会,他一走到她身前,就伸手抱住了她。
“你突然给我发车牌信息,你以前从没发过……”他的气息像侵略军,瞬时淹没了傅睿白。“我怕得要命。”傅睿白想错了,他的气息没有那么侵略,他的话才是。
傅睿白的手不由自主地越过他的外套下摆,找到他腰部最温暖的地方稳稳圈住。“你没回我信息。”
“是,我还在生气。”
“这么生气吗?你走的时候还摔了门,我没见过陈老师这样,我也吓坏了。”
“是,太失态了,像刚出社会的愣头青。”陈述语声沉静地说,“你确实把我气坏了。”
“至于吗?我仔细回忆了一遍,我只是问了你三个问题。”
“问题不是关键,态度是,你太盛气凌人了。”
察觉他的语气急了些,傅睿白连忙抱紧他的腰,道:“可我不是主动来找你了吗?”话说出口,傅睿白被自己惊呆了,万万没想到有一天她会这么自然而然地对他撒娇。
“是啊,你是主动来找我,凌晨两点,穿睡衣。”
“我不想我们吵架隔夜,这样好吗陈老师,以后我们做个约定,无论因为什么吵了架,都不许隔夜,还有,这回是我主动解决,下回轮到你。”傅睿白持续性用那副撒娇的语调道。
“所以我们是强制性有个先后顺序,不按吵架的过错方来讨论吗?”陈述问。
“不按,谈恋爱不是法庭辩论。”说到这里,傅睿白掐了掐他的腰,追着说,“你快答应我啊。”
陈述痛得一扭腰,拉了傅睿白的手,道:“先回家。”
就近原则,两人自然是回陈述家。上楼时,傅睿白有些担忧地问:“不怕吵醒你爸妈吗?”
“他们睡了。”
“那明天早上他们醒了,看到我们——”
“别担心了。”陈述一把将她揽住,走出电梯,“我们是成年人。”
傅睿白羽绒服里穿的是睡衣,所以一进陈述家门,也没怎么耽误时间,径直被陈述带进他房间。两人交往以来,为了独处方便,傅睿白没在陈述家留过宿,所以真进到他房间,满目所见都是他的物品时,她才陡然意识到,好像之前都没怎么在他房间待过。
“要喝点热东西吗?”陈述问,他在门口调了顶灯亮度,傅睿白因而得见他床头的东西,好几本书放在那儿,书名都与明史相关。
“不喝了,想上床。”傅睿白想也没想地说。
身后陈述听见,笑出了声。
陈述的被子是鸭绒被,比傅睿白家的蚕丝被轻许多,两人躺进被窝,没有做什么成年人该做的事,而是彼此相对着,以双手能抵达的距离在对方身上写字画圈。
“我今天给你发完微信,你没回我微信,我就想着,我要是到了你家楼下,你不在,我就等你三十分钟。”
“要是三十分钟我还没下去呢?”
“明知故问。”傅睿白戳了戳他道。
“万一我没看到微信,或者我睡了——”
“那我也不要你了。”傅睿白打断道。“我们晚上吵了一架,我根本睡不着,没心思想别的,你如果还能睡着,可见要不就是冷血,要不就是完全没把我放心上,我何苦还死死赖着你。”
陈述拥她入怀,静静地,许久,他说:“我没这么谈过恋爱,以前心里烦躁,读史书能静下来,今天不行,什么都没用,烦死了。”“烦死了”三个字是傅睿白第一次听他说,他说得像叹息,无可奈何,傅睿白竟很受用,她想,他也不好受,这就对了。
“你摔门走之后,我想了很久,自我剖析,感觉推断出了症结。”
“什么?”
“我想,我之前暗恋你太久,求而不得太久,心里有不甘心,就,就,”后面的话傅睿白有些羞于面对,于是钻进他怀里,咕哝着说,“有点矫情。”
陈述笑得胸腔颤动,平静之后,他说:“其实我也觉得。”
“觉得什么?”
“这么多年,总觉得感情上对你有亏欠,所以每次出现一点点问题的苗头,我总会先想着迁就你,避过去,避着避着,你我都养成习惯,好像觉得我们之间就该那样相处的,直到出个事。”
“是不是,我们都对这段感情,太过于……小心翼翼了?”傅睿白探出头看着他问。
陈述朝她眨眨眼。
“犯不着吧。”她说,“真要危险或是脆弱的感情,再怎么呵护也没法让它变得坚强吧?”
“赞同。”
“可是陈老师,你吵架的时候超级冷静,我很怕。”
“怕?你是觉得我凶?”
傅睿白摇头:“我是觉得你不在乎我,不爱我。”
陈述又笑,胸腔震动。“我也想不那么在乎你,否则我修炼了三十多年的平心静气怎么会被你三个问题就轻而易举攻破了呢?”
“那你的在乎也表现得太含蓄了,女人是需要细节堆砌的安全感的,知道吗?”
“细节堆砌的安全感?好,你说,我要怎么表现?”
“先从适时表白开始。”
“我爱你,这样吗?”
“‘这样吗’三个字去掉。”
“我爱你。”陈述领会得很快。
“好,接下来,我们用实际行动证明一下这三个字。”
傅睿白的爬动引得陈述又一连串的笑,两人换好体位,傅睿白俯身,长发环绕在陈述脸侧,她先亲了亲他,轻声问:“你房间隔音好吗?”
陈述憋着笑摇头,他的眼睛又亮又水灵。
“那我们,含蓄一点?”傅睿白上下其手,陈述难耐地闭眼,出口一句浪荡的低吟。
一夜表面克制实则放纵的欢爱,两人没有做安全措施,可是行进过程中,他们却都很默契地直接忽略了这件事。
临睡前,傅睿白贴在他的胸口说:“陈老师,我还是想知道,章茜找你说了什么?Respect。”
她后补的“Respect”是神来之笔,陈述秒懂,笑得难以自持。“她让我管管你,劝劝你,不要和她作对,和台里作对。”
“你呢?怎么回应的?”
“我让她管好自己,不要再找我。”陈述字句缓慢地说。
傅睿白一颗心掉进棉花堆里,反复用鼻尖蹭他,也不知道是哪里来了一股冲劲儿,她说:“对不起。”
陈述没有接话。
“我以后会慢慢调整,改进,请陈老师务必随时提醒我,不要让我恃宠而骄。”
“我爱你。”陈述道。
“哎?这犯规。”
“犯规吗?我以为是融会贯通,活学活用。”
又是一番幼稚园似的打闹。最终入睡前,傅睿白几番犹豫,还是和陈述坦白:“今天来找你之前,我做了个决定。”
“嗯?”
“创业后我选的第一个项目,是和台里对着干。”
“密室逃脱?”
“对。”
“挺好。”
傅睿白等了等,没等到下文,不由惊问:“没了?”
“没了。工作上的事情,你自己决定就好,你比我成功。”
“陈老师这话听起来有深意,有故事。”
“有故事,但长得很,姑娘要听,改天赶早,老汉我要睡了。”
“‘老汉’是什么鬼?”
陈述只笑不答。等傅睿白自行了悟过来,禁不住伸手推他,被他一把抓住,将她的手安放在自己胸口。
透过他的肩线往外看,是陈述房间的窗,比傅睿白房间的宽,窗帘没有拉严实,能看见窗外夜降了,隐约有晨光升起来。陈述床头柜前没有电子钟,无从判断当下时间,四下静寂,只有眼下的他,掌心里的他,呼吸相闻里的他。
傅睿白终于感觉到一丝困意,将睡未睡之际,她想,这一趟,来得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