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伟大的奥古斯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他比想象当中瘦小的多。
在漫长的有关于施莱博尼家族发展史当中,这应该属于最小号的施莱博尼了。
虽然他的额角干干净净,他也能从膨胀的血脉中感受到这是自己的骨血。
冯济慈心性多么敏感,他不在意的说:“有段时间我想做普通人家的孩子,就把很关键的食材丢掉了,为这个……埃德加在很长的时间里没有跟我说过话,我却觉着没什么,这不影响我征伐的速度。”
格朗·施莱博尼对这些事情似乎很感兴趣,就问:“那后来呢?他原谅你了”
冯济慈想了下:“没有,那时候都小,并不知道这件事很严重。埃德加……他会更忙,他是长兄,需要在很短的时间里学习给皮靴上蜡,还需要像普通家庭长辈一样计算每一个尼尔的去处。
最开始他甚至不会自己刮胡子,等学会了,又开始学习用几套扣子支撑家里所有人的体面生活,我们的钱不多,可外面的人总是认为你该有钱,他们都伸手,你还不能说没有。”
格朗·施莱博尼皱眉:“为什么?”
冯济慈看向他:“你说钱?哦,对钱!那真是可怕的东西,没什么能够保护你的时候,资产这种虚无的东西也会成为支撑。是的,某些时候它比人类情感作用大,埃德加很会赚钱……对,从他改变起我们就不再艰难了,那只是一小段时间的窘迫,很少有人知道这件事。”
看格朗·施莱博尼不理解自己想表达的意思,冯济慈就笑了:“是呀,你不理解。你怎么会理解呢……我们该如何去评判一个人的优秀呢,通常他们推崇二十四种美德,国王的孩子在虚假的表面也该附和这些要求。
可~美德不能替我们付账单,我们的每一个尼尔都要靠着埃德加在外面左右逢源才能获得,军费,置装费……他们故意克扣那些东西,我们却要支撑最后的军队。
有一次,我在聚会场看到埃德加微笑着跟那些人凑趣,即便他们对他面露厌恶,他也不生气,那次是我不理他。”
伟大的奥古斯压抑愤怒。
冯济慈却无所谓的说:“也不必为这些事情生气,埃德加不在乎,我们都不在乎。很多人都在用这种方式生存,我们为什么不可以?这话是埃德加说的。
我们跌跌撞撞的成长,想走他们还不允许,他们围了一个城,就那么一点一点的挤压你,你还要微笑着挺着脖子……”
格朗·施莱博尼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他们会来……忏悔的。”
冯济慈回身看向公墓:“这些墓碑不需要,埃德加也早就报复回去了,从我们掌握老军营,从我们成为这个城的支撑者开始,那就又是另外的玩法,你看,我们靠自己也获得了尊严,他们又开始赞美我们拥有美德了。”
他抱着花束往里走,格朗·施莱博尼跟在他身后。
现在这里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围绕墓地的铸铁栅栏图了新漆,在正门对着的地方,那兄弟三人的岩石塑像庄严而又肃穆,他们甚至为每一块墓碑镶嵌了银边,在每一个墓碑的顶端都嵌入一个铜制金鹰。
奢华的墓地。
飘雪盖不住的鲜花丛中,冯济慈找到了他们。他蹲下,将红栗兰挨个放置在墓碑前:“你,还记的他们吗?”
格朗·施莱博尼没有说话,用手将墓碑上的积雪一个一个的抚去。他的表情非常平静,就像雪落在应该的位置。
“来之前,吾已经秘密处死了卟牢耶及……党羽。”
冯济慈看向墓地门口,风雪中欧拉克跪如冰雕。
格朗·施莱博尼说:“吾以为你该恨他。”
冯济慈笑了起来:“您说什么呢,比起您,他对我们要好很多,他抵抗住压力,给过我们最需要的帮助,我们得到过他太多的善意,他完全可以不给。
那是个品格高尚之人,活的比谁都累,甚至比任何人都痛苦,包括我,在一切人都抛弃普利滋的时,只有那个傻子在苦苦支撑,所有人都该对他说谢谢。”
格朗·施莱博尼凝视那些墓碑。
冯济慈没有打搅他,他甚至知道这人想起什么。
每次征伐之前,老军营也该是这样列队的吧。
后来他问:“你恨我吗?”
有些话那叫瑞尔的孩子不太会叙述,施莱博尼家的孩子也没学会诉苦,但是他会。
冯济慈说:“恨呀,怎么能不恨呢。有个早晨……当你还在酣睡,很多人冲进你的房间对你大喊大叫,他们告诉你这里不是你的家了,你得离开了,甚至不能带走一片多余的碎布。
那种感觉……很奇妙,你甚至不明白家这个概念是什么,家就没了。
你慌张的去找一切你熟悉的人,他们曾对你表达过太多热烈的情感,忠诚或别的什么,可这些情感没有了,忽然就消失了。
所有人不再对你微笑,也总是高高在上的拒绝,他们甚至会无奈的说,你和你父亲真不同,他没你这样的贪得无厌,这是多有意思的话……
我王兄光着脚从很远的地方跑来,我能听到他赤足踏在地板上的沉闷慌张,他进来,眼圈是红的人却在笑。
他抱起我说,哎~瑞尔,你在这里!那些大人最可恶,悄悄出去冬猎竟然不带我们。
我很生气,发了很大的脾气,我跑到你们常出现的地方试图推开每一扇门,可没有一扇门再为我打开。
后来埃德加就说……那我们就藏起来,让他们找不到我们,以后就是跪在地上哭泣,我们也不能原谅他们,我觉的~那可真是个好主意……”
冯济慈伸手接了几片雪,又看着让它在掌心融化:“我想,你再也找不到他们了,他们藏的太好了。”
有人想拥抱他,冯济慈却躲开了,这个拥抱不该属于自己。
“那也是个尾月,飘着不输今天的雪,我没有鞋,埃德加抱着我,背着洛洛斯……那些人就躲在宫的窗后窥视,当我们回头他们就躲起来,卡特捡起石头想打烂那些窗,埃德加却阻止了他……”
有几个老人跌跌撞撞跑来,他们紧张的看着冯济慈,他们在远处哀求,大声的哀求,却被人毫不客气的拖走了……
冯济慈高兴起来,他扭头对格朗·施莱博尼说:“他们一定认为我找了个地方死去了,他们去找你了?”
伟大的奥古斯面露憎恶的点头。
冯济慈却说:“忘记那些事情吧,我们……也早就忘记你了,我们每天都很快乐,为埃德加那些失败的约会,为卡特全城最难听的歌声。
你知道吗,洛洛斯总把钱藏在门口的大树下,我穿他们的旧衣服,却最讨厌卡特的旧靴子,他脚太臭……你忘记我们,我们忘记你……这很公平。”
身后的人很久才说:“对,很……公平。”
冯济慈掏出手帕卖力的把墓碑擦的铮亮,
格朗·施莱博尼蹲下用手指描绘那些名字。
“他们再也没有回到普利滋宫,也从不认为那里属于自己。对于他们而言,香叶区的那栋小房子才是家。”
格朗·施莱博尼觉着这孩子语气奇怪,又说不清奇怪在哪里。
“除了家,他们还深爱脚下这片土地,他们爱这里春天复苏的嫩叶,爱这里夏日怒放的每一朵花,他们爱秋日阳台下经过的每一位普利滋姑娘,还有冬日尾月飘落的每一片雪。
伟大的奥古斯阁下,如果您还有一丝丝怜悯,就请……不要毁掉他们曾经深爱的地方。也许对于您这里不值一提,可这里却是他们用生命守护过的地方,你……走吧……”
冯济慈被人猛的从身后拥抱。
“瑞尔!原谅我,跟我走吧,瑞尔~我们带着埃德加,卡特还有洛洛斯~去新土……”
巨大的委屈席卷着身上每一个细胞,冯济慈就觉着这一瞬他都不是自己了,他愤恨的回身推开他,怒吼:“别做梦了!你带不走任何东西了!这里也没有任何东西属于你!”
他讥讽他:“他们跟老军营都留在平海……这只是一堆什么都不是墓碑……他们承担了一切你离开的责任,你却在新土修了那个该死的水坝,你要毁了这里是吗?”
拥抱着的臂膀缓缓松开,格朗·施莱博尼声音露着毫不遮掩的愤恨说:“对,为他们吸干了埃德加他们身上最后一滴血,还不知道感恩。”
冯济慈扭头:“那你呢?”
格朗·施莱博尼呆愣在那,远处吵杂,很多人在呼喊,库洛的耳力惊人,能听出来他们在唱《祝福国王》。
可这没有什么用处。
格朗·施莱博尼对冯济慈说:“对,我不无辜,在很长的时间里有个声音告诉我,你必须醒过来,可我没有反抗,我任由自己漂泊直到失去你们全部……”
冯济慈凝视着她:“告诉我她是谁?”
格朗·施莱博尼的眼神微妙:“谁?”
冯济慈:“她,是她做的对吗?”
格朗·施莱博尼叹息:“……真是任性,瑞尔,我唯一生命的延续,你掌握对抗它的力量了吗?我们努力向上飞翔尚且才触碰到边缘,你……一个放弃家族力量的普通库洛?”
冯济慈打断他:“你说你们?”
格朗·施莱博尼点点头:“是,我们。第八奥古斯,还有第二奥古斯,我们探讨过,并为此忧虑……我向你保证,这件事绝不会轻易过去,它才刚刚开始,你现在需要做的事情是跟我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再慢慢积蓄力量。”
冯济慈态度平和的拒绝:“我就在普利滋吧,我哪儿也不会去。”
果然是这样。
格朗·施莱博尼心内叹息,他伸出手想要拉住这个任性的孩子,冯济慈却迅速躲避,脚步快速的走向公墓口,格朗·施莱博尼步步紧随。
他有一种预感,这个唯一的,甚至来不及跟他培养起父子情感的孩子,他好像抓不住他。
冯济慈来到欧拉克身前站住,欧拉克非常惊讶,他刚才就想打招呼,又觉着惭愧的要死。
他晃晃脑袋上的雪说:“瑞尔……好久不见……抱歉……”
冯济慈却对他笑,他回头对跟来的格朗·施莱博尼说:“您不要普利滋了对吗!”
格朗·施莱博尼看看周围,有些厌恶的摆摆手。
冯济慈大声说:“那就把普利滋给我吧!”
格朗·施莱博尼扬眉:“给你了……瑞尔,新土那边,我们会有更好的更多的……”
冯济慈却请大家安静。
他四处观察,走到路边擡手折下一根松枝来到欧拉克·施莱博尼面前深深呼吸,咳嗽几声,清清喉咙。
最后,他将松枝置于欧拉克·施莱博尼的头顶说:“现在,我,不对,吾……对,吾,普利滋帝国的国王,瑞尔·施莱博尼。
吾以先祖,以先王,以庄严的施沛大律法之名,在伟大的奥古斯见证下,今日将普利滋帝国正式传承与你,欧拉克·施莱博尼……”
所有人都惊呆了。
格朗·施莱博尼错愕的低声呵斥:“瑞尔!你知道他是谁!”
冯济慈严肃的看着他:“我当然知道!他是与埃德加哥哥他们一样,一个真正爱着这片土地,竭尽全力保护它,并愿意随时为这片沃土死去的一个人,欧拉克·施莱博尼!我把国家托付给真正爱它的人有错吗?
这只是土地吗?这是多少代施莱博尼献出生命的地方,它是多少家庭的组成,是……多少孩子安全的梦,你不要,有人要的,这是个家啊,伟大的奥古斯大人。”
欧拉克热泪盈眶,冯济慈很赶时间的督促:“快,亲吻这玩意。”
他将松枝递到他面前,眼神带着毫不遮掩的甩锅意味的殷勤。
可欧拉克不敢,他畏惧的看向格朗·施莱博尼。
冯济慈却毫不客气的警告他:“他不会再为这个国家任何事情了,包括我,在我们的心里仇恨比热爱更多,如果你想保护,这是唯一的机会。”
欧拉克迟疑,冯济慈忍无可忍,上前一步就把他的脸贴在冰冷的松枝上。
他用十分欢快的声音说:“可以了,程序合法,礼成完毕,这千万家庭,吃喝拉撒从此就交给你了,尊敬的,威严的,普利滋国王。”
人们神色恍惚,包括那位女皇。
他们眼看着那青年草率的做了一件事,不,这是完成了一个国家的权利交接吗?
是的,他毫不在意的把国家丢给了别人了。
最后,那青年看向格朗·施莱博尼说:“您知道,我们那时候最爱做的事情吗?”
他笑笑,伸手从口袋取出一个黄色的纸张,开始折纸,这里的人并不知道那是一个纸飞机。
“我们因为你的不负责而常在内心怨恨,后来我们长大……开始看不起你,是的,那是不敢提只能在心里反复痛恨的情感。
它反复提醒,甚至令人深夜无数次嚎啕而不得纾解,现在挺好的……他们知道这一切都有原因……会开心点吧……”
人们的目光随着那飞机慢慢飘远,当纸飞机随着风飞到更深远的地方,它忽然起了火把自己烧的干干净净。
“再见,伟大的奥古斯……”
当所有人迷茫的回头再去看那个青年,他……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