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所有人都理解斯万德·肖尼先生现在是什么心情。
曾经的年少气壮,神采飞扬,为世上俗人不平事拍案而起毅然决然出去抗争。
那现在就是他需要接受后果,虽然他做那些事情的时候没想那么多。
桑尼亚与琳琳是在矿区门卫接到的亲人的,当时肖尼没认出她们,她们也没认出肖尼。
用琳琳的话来说,肖尼哥哥的眼睛抹了一层粘液,他骨肉如柴,朦胧的看着面前的自由,觉的难以置信甚至认为是一场梦。
他回身要走入梦境,又被人撵了出去,守卫隔着大门对他怒吼,滚蛋……不要回来了。
是……可以滚了吗?
他就站在自由的门口左右轮换打了自己不少于三十个耳光,两个妹妹都没能阻止。
桑尼亚不敢碰,琳琳力气不够……最后拥抱在一起哭泣。
也是,这个与桑尼亚是双胞胎的少年已经头发花白,体重甚至不到七十斤。
与每天拖出去的死尸命运不同,并没有人虐待他,就是命令他干囚徒应该做的事情,他就这样了。
也许这个青年曾经反抗过,为他心中的对错,为他曾经接受过的老军营教育,他想抗争,想呐喊忠诚无错,然而没有任何用处。
最初一段时间他甚至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苦难的松栋堡,可就在最后一刻他又被送到了马萨克水晶矿。
他们依旧让他干活直至今日。
当他获得自由之后才得知,母亲也走了,虽然她与父亲埋葬在了一起,然而他再也无法获得一模一样的情感了。
他从此没有妈妈了。
当然这还不是最倒霉的,这青年获刑的罪名是“渎神”。
施沛大陆最不可赎的罪。
除非他成为一个库洛,库洛是自己修炼成为半神,简而言之他们对自己可以忠诚。
可,当初他跟一群老军营之后冲进神殿,推到围墙,压塌了珍贵的大地母神像开始,什么都不可能了。
虽然他现在被赦免,但是一切大祝祷师都不能代表大地母神,免他曾经的渎神罪过,也就是说从那时候开始,初悟这件事,一切与神殿有关系的工作甚至生活,他都不得迈进神殿一步。
虽然他有很大一笔补偿金,然而他的血脉后代都是被神殿拒绝的。
旅馆老板在柜台擦拭杯具,偶尔擡头看看楼顶,又看看一楼的客人……
桑尼亚与琳琳一左一右的靠着旧式木门,听着浴室内努力压抑哭泣声,时光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孤立无援,谁也救不了他,只有自己努力挣扎。
冯济慈面无表情的仰头看着二楼的楼板,乔诺夫人在耳边叹息:“可怜的孩子,其实……也没那么绝望,斯万德家的血脉现在还是体面的,他可以去别的地方,中大都就很好,到时候去与女库洛成立家庭……”
冯济慈微微摇头:“没那么容易夫人,他□□刑罚已过,但精神还在牢狱当中,怕是一辈子都出不来了。”
乔诺夫人同情的叹息,挤出合适的笑容延梯上楼,将手里的衣服交给琳琳。
小姑娘嘴唇抽动,又回头看着没表情的姐姐,最后捧着衣服微微屈膝。
可怜的孩子。
乔诺夫人回到一楼,看着依旧呆坐的冯济慈劝慰说:“先生,您才是一家之主~您在想什么啊,总要做点什么吧?”
冯济慈擡脸笑:“我在想一句曾经的话,好像是谁说过的,哦,只有年少轻狂才有机会造成一生一世背不动的罪,从前只觉这话奇怪。”
乔诺夫人站了一会,似有明悟般点头:“是呀,大人站在高处看人世是不会轻易付出代价的,母神原谅我如此刻薄。”
她又指挥旅馆老板去烧几桶热水,起码能令那可怜的孩子温暖一些。
木桶中的水慢慢冷了下来,肖尼披着昨天还不敢想的柔软布巾,坐在一张起了绿苔藓的小凳上。
桑尼亚问自己想要点什么,他就想把自己洗先干净了,就像这几个月无数次的梦中般干净,还与朋友勾肩搭背的走在普利滋城的大街小巷。
门外再次响起了敲门声,他擡起头试了几次,找到了轻松的语调说:“嘿,我太脏了,好了,我就来。”
肖尼·斯万德站了起来,他伸手去摸摆在附近台子上的衣料。
真柔软啊……衣料是从前望不可及的丝绒,甚至袖口的扣子都是水晶的,他厌恶水晶……对,还有袜子,袜子边缘竟然有大地母神庇佑的赐福香叶草花纹……
又是几下敲门声,肖尼·斯万德把那双袜子塞进口袋,光着脚套上了价值不菲的软皮矮靴。
夜幕深沉,一楼,旅店多余的餐桌都被推至边缘,他们用三张小桌拼凑了长桌,还摆了布艺花卉。
台布是用客人自带的,一种十个纺织娘用细针挑勾三月花边才能织就的一张台布。
肖尼·斯万德低着头,拿起一个银杯打量,他看着银杯上的标记,那是斯万德家的字母缩写。
呵~这高贵的生活。
这……靠着妹妹在寒冬中游走,换来的生活,他该羞愧。
满桌人也在看着这个瘦弱的年轻人,他终于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说实话,肖尼·斯万德应该长的非常英俊,即便他现在只剩下了骨头架子,却也能从骨像上推断出他曾经的风采。
与桑尼亚一样的瞳色,一样高挺的鼻梁,凭这冯济慈都不讨厌他,还深深的同情。
他见过更大的崩坏,比如自己换了球活着,比如瑞尔一无所有,所以还算是理解,如果可以,这小兄弟大概想远离人群做个出家人吧。
大块属于汰怪的净肉被摆在他的面前,食物冒着浓郁的香气,可他一口没吃,就使劲喝酒一直把自己喝到桌子底下。
冯济慈看桑尼亚满脸担忧,就摸着她的手安慰:“他又不敢死,更不敢去见你们的父母亲,就随他吧……总会过去的。”
“哦,先生?!”
马车摇晃,肖尼·斯万德头疼欲裂的从委屈的座位上起身,他吃惯了苦,就相当忍耐并面无表情的坐起来。
冯济慈放下手里的书籍,弯腰捡起盖毯递给他。
肖尼·斯万德道谢,把盖毯围在脖子位置靠在了车板上,他的胃部疼痛,却享受疼痛一动不动,只有冷汗从额角有曲线的汇成一条河慢慢流淌下来。
一个拇指大的圆东西被递到他面前,他看看面前的高贵先生。
高贵先生面无表情的回答:“这是麦丽素。”
他毫不犹豫的吃下了那颗东西问:“先生,我,我们去哪儿?”
冯济慈擡眼看看右上方的小地图,用神识扒拉了几下后回答:“圣旺山,西雅郡赫利森林附近,我们将会在那里度过一段美好的春假。”
不是回普利滋吗?那很好,真的好。
肖尼·斯万德眼神逐渐迷离,睡前说了一声呵~。
看着倒下的年轻人,冯济慈又捡了一次毯子,他知道这家伙生了病,就连现代地球都一筹莫展的心理病。
怎么办呢?那就让他睡一整个假期吧。
好的睡眠起码能让人□□健康。
而作为生活技能满级的大手子,看在桑尼亚的份上,他还有足够多的养神丹。
他倒是不在乎那个劳什子大地母神,可此间人在乎就别跟人家擡杠。
主要杠不过,一对全世界。
两天后……圣旺山,西雅郡赫利森林附近猎犬沸腾,大量的人群从营地骑马奔腾而出。
斯万德·肖尼从小鹿皮帐篷内清醒,靠墙的桌面烧了昂贵的熏香,是密林松针的味道。
他坐了起来打量四周,这是一间非常简单的小卧室,圆形的墙壁上挂着考究的保温毯子,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张桌子。
他恍惚了下,认真确定自己已经出狱的事实,不再会被皮鞭驱赶到暗无天日的矿井之下了?
对,他好像自由了又没有自由。
听到声音的两个女仆走进帐篷,一个为他摆好两个铜盆,一个扶起陶罐倒冒着蒸汽的水,她们将一个盆摆在他的脚前。
肖尼·斯万德的脚怯懦的迟疑的挪进去。
接过拧干燥的毛巾擦脸,炽热的温度化开凝结的血块,让它们自有在身体的血管流动,他叹息一声问:“她……她们呢?抱歉。”
女仆们的眼睛盯着水盆并不与他碰撞,还用很温柔不触动他神经的语调说:“先生与斯万德小姐上山春猎了,小斯万德小姐正在草地练习骑马,乔诺夫人说您起来可以先吃一些热汤,如果愿意,您可以出去辅导一下小小姐。”
两双温柔的手在按摩着他满是伤痕厚茧的不堪双脚,肖尼·斯万德半天才明白这番话的意思,他缩回脚,无声的摇摇头。
世上一切声音都是他畏惧的。
女仆们什么都没有说,端着水出去了。
很快,又有两位女仆进来,她们摆好桌子,摆放了简单的食物还有一颗,他见过的那个什么素。
这是药品么?
独自用餐的肖尼·斯万德一边吃东西,一边拿起这颗黑乎乎,拇指大,放到鼻子下面有青草香的东西仔细打量。
帐篷外响起他熟悉的笑声,肖尼·斯万德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小心翼翼的走到门边。
他把帐篷扣开一条缝隙,用一只眼睛小心翼翼的触碰着外面的空气与笑声。
西雅郡森林边缘,草木复生,鸟声清脆,无数中等有钱人从受庇佑的城镇里跑出来,到距离普利滋城与西雅郡不远的地方度假。
外面足有几百顶帐篷。
大地忽然震动,肖尼·斯万德瞬间蹦起,躲避在了床铺后面,接着听到了节奏明快的音乐声。
他慢慢站起来四处打量,这才看到这顶帐篷有五个窗子。
沿着声音走过去,他打开其中一扇皮帘,依旧是从缝隙窥视,远处有座高台,神采飞扬的青年男女正在快乐的音乐中起舞。
一切人都欢快极了,是的,他们真欢快,该死的欢快,令人嫉妒的欢快。
肖尼·斯万德放下皮帘,走到相反的方向又打开一条缝,刚才从这里走出去的女仆正在低头跟他见过的那位夫人说着什么?
是在说自己吧,说自己粗糙的手,不堪的过去,还有脏脏不能见人的双脚……肖尼·斯万德一阵心烦意乱,迅速又关起皮帘。
阵阵少女清脆笑声传来,声音很熟悉,他走到门帘处窥视,不远处临时圈起来的马场边缘,最少有四名女仆正趴在围栏处,看着骑在猛哈代马上的琳琳。
远处的天空是蓝色的,没有一丝云彩,少女的裙摆起伏而过,风采比天空更美,可……那是琳琳吗?
肖尼认真想着妹妹的样子,他最小的妹妹总是无礼的,叽叽喳喳的与他们争着一切,她不要姐姐的旧裙子,也不要哥哥们的退役下来的里衣,她总是在哭,我是个女孩,为什么要穿男孩的衣服?
她每个生日都祈祷,想要五十个铜尼去买良业区街口买一段花边,再做个粉白色的裙子,去一切她可以去的地方炫耀。
纯黑色的骏马越过障碍,毛皮在光线的折射下越显高贵,就连小妹妹的小靴子也反着昂贵的光芒。
这都是那位先生给予的,他甚至代替自己,主持了母亲的葬礼。
又是一阵笑声飘过,还有孩子们的喝彩声,成群同龄的甚至大上一点的孩子也攀爬在栏杆上,个个羡慕的看着那位小姐,她有个专属的骑术老师,也骑着一匹猛哈代护卫在调皮高贵的有钱小姐。
世界倒转了,更不真实了。
这一切……还是那位……带来的吧。
妹妹们的保护人,他把她们养成了公主。
肖尼·斯万德又来到了桌子边缘,他看着干净的水还有一粒那个素,毫不犹豫的又吃了,很快他精神疲乏,释放般走到床铺边缘一头栽倒,松快的进入梦乡。
睡前,这位可怜的先生想,清醒的人生活使人厌倦……又想,桑尼亚,桑尼亚会打猎?什么时候学的……
当然不会。
此刻,桑尼亚在距离营地最少千里的世界内核分界线上。
她以一副世界是个疯子,我也是个疯子的表情,站立在一棵树龄最少千年以上的茁壮大树顶端。
她可以看很远,却看不到把自己丢在这里的先生。
真是……梦一样的经历呢。
她人是早上飞来的,就像奥古斯那样,不过人家是单独飞,她是与先生坐着一张毯子?
路上先生还说:“……你不必对我们经历的事情惊讶,这毕竟是家里自己的事情……”
啊,即便是自己家的事情那也太可怕了。
我的先生有一张毯子,毯子会飞,然后我就疯了。
桑尼亚扶着树干麻木的看看左右,又看看不远处的雾墙,这堂课她学过的。
桑尼亚神色严肃想,我就是活一万岁也不会想到我会来到这个地方。
壑妮之墙。
六岁的时候……她与母亲去神殿祈祷,当时的祝祷师为她们讲述大地。
他说大地是平坦的,我们人类至今不知道中间的位置有什么,也从未有人涉足那个区域,即便是奥古斯。
即便成为奥古斯他们也只是沿着壑妮墙巡逻……他说人类住在陆地以北,又在以北的地区划分了东南西北,而这块伟大的地方就叫做施沛大陆,是生她养她的土地。
没人知道壑妮墙后有什么,不过有一些奥古斯写的琐碎线索告诉人类,壑妮墙后没有库洛,那里是汰怪的地盘……它们出不来。
先生就这样放下自己,不管自己撕心裂肺的怎么威胁,怎么喊,就义无反顾的冲进雾墙。
桑尼亚大哭了一顿,甚至骂了脏话,然后一个小窗户就出现在了她的右眼上方。
她花了一点时间弄明白了,那上面两条一红一蓝代表先生,下面可怜巴巴的短条代表她。
所以呢?
那个该死的混蛋……在做什么?他又是谁?
桑尼亚察觉自己触碰到了自有生命以来从未接触过的,不能想,不敢想的事情。
可她却不知道,那两条东西还有个名称叫做组队模式。
一直到月落星稀,桑尼亚甚至靠着树干睡了一觉,当她感觉大地震动,所有野兽集结着对着她的耳朵嘶吼。
她耳朵疼,就立刻警醒的睁开眼,扶着树干利落的站立起来,很快的,她看到了一个巨大的足有家里马车二十倍大的东西破雾而出。
灵魂颤抖,那是个什么东西,她又似乎感觉到了那个东西是什么……冯济慈将一个幼年角魈丢在地上,地下瞬间有了沙化迹象。
小角魈四个蹄子被结实的捆扎着,也不能喊,嘴巴也被捆着。
他看着被道具捆仙锁链扎结实的小汰怪轻笑:“你应该感到荣幸,我这绳子是捆神仙的……妈的,跑死老子了。”
他又仰头看向树冠顶端,笑眯眯的说:“桑尼亚!你下来。”
就这样,桑尼亚慢吞吞的从树上爬了下来,又慢吞吞的走到他面前,接着瞳孔剧烈伸缩,语气颤抖的问:“这,这是什么?”
冯济慈双手抱胸以愤恨的语气说:“别这样,你知道这是什么桑尼亚……我上当了……那些书里描写壑妮墙之后是汰怪的世界都是骗人的,妈的!根本没那么多!我跑了很远才找到一窝,你不知道啊~桑尼亚!
那里面的动物也发育出了库洛形态,事实上,动物库洛比人类凶残多了,这些家伙在里面犄角旮旯□□根本不敢出圈……
嗯,我好像发现了世界的秘密,为什么春月没有汰圈,黑!原来这种玩意儿是春眠的,你说它们为什么不春困夏乏秋盹冬眠?这不公平……哎!哎!我错了,我错了亲爱的……”
桑尼亚想给冯济慈几拳,然而跟本打不到,直到冯济慈抱住她喊了亲爱的,这还是第一次,就喊的桑尼亚什么都忘了。
冯济慈哭笑不得的看着怀里的小姑娘,嗯,小媳妇?对,这是媳妇儿。啊,地球妈妈,我的媳妇好像也是个恋爱脑呢?
擡起一条腿,将一柄匕首递到桑尼亚手里。
桑尼亚就神色恍惚的看看匕首,看看身边的汰怪,再看看自己的先生?
怎么办,要杀了这个不懂情爱的家伙吗,然后自己再自杀。
冯济慈似乎看出了什么,他就咳嗽几声说:“抱歉,不管我错在哪,亲爱的你看这只怪!我们从前上课不是说了吗,要灭杀一只汰怪,就要从解剖开始,我们要了解它们的弱点……咳,这是为你好。”
他小心翼翼的走到发着抖的桑尼亚面前,先是仔细打量,接着诚恳的说:“呃……我发誓……真是为你好。”
可怜的桑尼亚原地不动,她站了很久,冯济慈也不敢动她。
后来,明月照在头顶正中,也不知道哪个开关打开了,桑尼亚就大叫一声举着匕首对着汰怪就冲过去了。
冯济慈又拿出了游戏基础飞行器,一张老毯子,这个是免费送的。
他坐上去,把很多食物摆上,边吃喝边看着自己左上角的数字,+600+600+666……
他可真聪明啊,果然组队时有用的,果然啊,他就是个吃软饭的。
渺小的少女在泄愤般砍着小汰怪。
冯济慈双手捧着茶杯,喝着热气腾腾的茶水叹息:“今晚~月色真美。”
微风温柔的吹过桑尼亚头顶,她扎累了,就低头看看那个人,接着继续……我扎扎扎扎扎扎扎扎扎扎扎扎扎扎……可怜的,脖颈边上的青筋都爆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