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源还是有点怀疑,“果真如此严重?”
冯道看着眼前的棺椁,“若只说史书记载那还是好的,毕竟只是身后名,监国若改朝换代,只怕平日逢年过节更难受。
平日逢年过节,臣子总要上些歌功颂德的贺表,可监国的那些功绩,臣子敢提么,就如监国引以为傲的五千轻骑取汴京,助陛下得汴京而天下,此等赫赫战功,当世少有,可监国改朝换代后,臣子敢提么?
提了,就要功涉前朝末帝,一个不好,就要被御史弹劾思慕前朝,心怀不轨,久而久之,臣子但凡贺表,只敢写着花样文章,再没人敢提,监国几十年赫赫战功,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世人遗忘。”
李嗣源心中一紧,有些怒意,“这事李琪他们上奏时知道么?”
冯道叹了一口气,“武将,可能不知道其中的道道,但文官,心里应该门清。”
李嗣源气得一拳砸到旁边柱子上,“这些人,怎么能如此欺我?”
“来找陛下请陛下改朝换代另立国号的都是前梁旧臣吧?”冯道在旁边说了一句。
李嗣源瞬间醍醐灌顶,“难道他们就是为了改变自己前朝降臣的身份,就如此不顾朕的名声,他们就不怕朕事后反应过来,去清算他们?”
“改朝换代另立国号是监国自己决定的,就算事后明白,难道自打脸么,这种事定下就是定下了,而且陛下只觉得不过是一前朝降臣的身份,却不想梁晋相争几十年,梁将和晋将早已自成体系,陛下入主汴京,得了天下后梁将成了前朝降臣,事事被晋将压制,如今这种大好时机,梁将怎么会放过这个翻身的机会。
只是,监国莫要忘了,您出身晋将,一身功绩也是攻打梁国所得,您的根子,在晋军。”
李嗣源顿时冷汗下来,冯道前面所说,李嗣源还只是气愤,可最后一句,真是戳到他心里去了。
李嗣源知道自己最大的底气就是这几十年在晋军中的赫赫战功,在晋军士兵中仅次于李存勖的声望,只有有这个,将士们才会真心拥戴他,才会听他的。
一个武将,没人比他更明白,掌握军心意味着什么。
李嗣源彻底清醒过来,转头看着冯道:“先生一席话,本监国胜读十年书,只是李琪他们有私心,先生未必没有,先生说今日这些话的目的是什么?难道只为让本监国别改朝换代?”
冯道伸手摸摸李存勖的棺椁,很坦然地说:“臣自然亦有私心,监国若改朝换代,另立国号,陛下就成了前朝末帝,不说丧仪规格大减,身后更怕无人祭祀,若监国不改朝换代,唐时亦有弟终兄及,监国可于陛下灵前即位,继承大统,而陛下,也可配享太庙。”
李嗣源听完,刹那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还活着呢,身边都没有一个提醒他一句的,都看着他跳坑,李存勖都已经死了躺在这,他的心腹还在这殚精竭虑,为他事事周全。
这人和人,差别怎么这么大。
李嗣源顿时有些不爽,牵起林从,“这事本监国会考虑考虑,先生还是歇歇吧,省得熬坏了身子。”
说完,李嗣源就领着林从走了。
……
李嗣源领着林从从端明殿出来,却没有回兴圣宫,而是愤愤地在前面花园转了几圈。
林从迈着小腿跟着走的很累,终于忍不住了,伸手拽拽李嗣源的袖子,“爹爹,您不要因为妒忌气不过就老是转圈圈,林儿追不上您。”
李嗣源听了瞪眼,“谁说我妒忌他了。”
林从却不怕他后爹,仰起脸,“那爹爹你为啥一脸酸意。”
“你小孩子知道什么!”李嗣源斥了林从一句,随即叹气道,“亚子还真是好运,能以冯道为掌书记。”
林从瘪瘪嘴,这还不是妒忌。
李嗣源看着林从的样子,忍不住说:“你爹我在魏州被逼兵变,当时危机之时,我传信给藩镇的你先生,你先生却犹豫了一天,才姗姗来迟,人家亚子出事,冯道明明在孝中,本来这事与他毫无关联,却千里奔驰而来,你爹我心里不爽难道不应该?”
林从听了点点头,这一对比,确实让人有些意难平,等等,他先生,难道是药纵之?
林从眨眨眼,“爹说得可是药先生?”
“还能是谁,枉我和他几十年交情,我在魏博生气不保,他还犹犹豫豫,从珂接到我传信,都立刻带三千府军前来,他还是我掌书记,却如此待我。”李嗣源一脸受伤。
林从听了也很是共情他后爹,可想到药纵之,林从扶额,那家伙有选择强迫症啊!
他挑个书都能犹豫半天,你让他跟着造反,他犹豫个一天,已经算很快了。
林从只好替药纵之求情,“爹,药先生那性子你又不知道,做事犹犹豫豫,什么事不先纠结个半天,压根下不了决定,这事虽然是他做的不对,可他真未必是忘恩负义。”
药纵之是李嗣源的掌书记,李嗣源自然比林从更清楚药纵之的性子,但是仍然有些心气不平,“这有什么好犹豫地,他若真有心,接到我传信就来了。”
“爹,这话不能这么说,有人遇事能当机立断,有人越遇大事却越犹豫不决,这本来就是能力的差异,若真所有人遇事都能当机立断,那怎么还会有那么多人后悔自己曾因为由于犹豫错过机遇。
遇到大事,犹豫不决才是正常的反应,相反,遇到大事,能当即立断,还能立刻反应过来做出恰当的处置,这种人反而百里挑一,能做到的都是人中俊才。”林从拼命替他先生找补。
李嗣源听了,终于心气顺了,叹气说:“药纵之本是一书吏,我因和他有旧,提他做掌书记,这些年,他也算尽心尽力,是我太过强求了。”
林从听了松了一口气,药先生,好歹算是保住了。
不过也心里难免嘀咕药纵之,你说先生你也是,你都是我爹掌书记了,我爹造反,你肯定在被牵连之列,你还犹豫个啥。
唉,他这先生,确实除了看书,其他的指望不上。
第二天,李嗣源把李琪霍彦威孔循叫宫中。
李琪霍彦威孔循还以为李嗣源决定另立新朝,欢欢喜喜地进宫,结果刚行完礼,就被李嗣源当头问道:“若改朝换代另立国号,本监国百年之后,史书该如何写,再或者本监国登基后,群臣逢年过节,该如何上贺表?”
李琪霍彦威孔循被猝不及防地一问,瞬间露了破绽,霍彦威一脸茫然,孔循若有所思,李琪却是神色慌乱。
李嗣源坐在上首,看得很是明白,瞬间对上李琪,“太常卿,本监国问你,若是改朝换代另立国号,你为太常卿,本监国逢年过节,你如何上贺表,是写本监国昔日随前朝末帝如何英勇地征战天下,还是避而不谈,只说些花样官话?”
李琪瞬间脸色煞白,额头冒汗,他怎么也没想到李嗣源一个武夫,能想到这些,顿时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李嗣源见状,顿时暴怒,呵斥道:“说。”
李嗣源可是真正在战场上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一身杀气岂是李琪这种文官能承受的,李琪只觉仿佛被猛兽盯上,膝盖一软,跪倒在地,“监国息怒,监国乃是陛下兄长,古有弟兄终极,其实监国继承陛下帝位亦是名正言顺……”
霍彦威和孔循目瞪口呆地看着李琪,没想到李琪居然在这种情况下反水,李嗣源暴怒,若他们死撑着就是表示不知道,那只是不知者不罪,李嗣源纵然再怒,也没办法,可李琪这么一反水,就把这事情说破了,这时他们除了认罪,别无他法。
霍彦威和孔循只好也跪下来请罪,心里却是自此恨死李琪了。
李嗣源见状,更是生气,直接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林从坐在一边,看着生闷气的李嗣源,知道此次国本之争,已经落下帷幕。
看着霍彦威孔循李琪联系了那么多群臣,做了那么多准备,甚至都已经说动他爹,却被冯道三言两语,打回了原型,最后还完全压制,林从第一次直面感受到,这位昔日天下第一掌书记的雷霆手段。
不愧是能辅佐十一个皇帝的宰相,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林从突然又想到那天冯道的那道诏书,顿时细思极恐,那道诏书,真的只是为了要那些叛逆的命么,林从想到那个诏书上的“监国”,顿时想到他之前在先生那随手翻的《史记》上有一句:
“太子,奉冢祀社稷之粢盛,以朝夕视君膳者也,故曰冢子。君行则守,有守则从,从曰抚军,守曰监国,古之制也。”
监国一职,最早说得可就是继承大统的太子。
他后爹明明比李存勖年纪大,冯道的诏书却写监国,而不是摄政王。
难道这真是随手为之,林从摇摇头,要是之前,林从还这么想,可看到今天国本之争,林从要再这么想,那可真是瞎了。
可当时,冯道才刚刚清醒啊,想到当时冯道和石敬瑭说话间,就定下一切,林从头皮一麻。
这人决断也未免太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