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夜色正浓,林敏慎带着阿麦只拣着晦暗僻静的小路上行走,每遇到了墙壁阻拦也不用攀爬,只伸手拎了阿麦直接轻悄悄地跃过就是。不一会儿的工夫,他两人已是从常钰青府西侧的围墙上跳到了林敏慎的宅内。
两人刚刚落地,魏钧便从围墙的暗影下闪身过来,低声问道:“可遇到了麻烦?”
林敏慎微微摇了摇头,却又小心地瞥了阿麦一眼。阿麦见魏钧也在这里不觉有些意外,却没说什么,只一边随着林敏慎快步走着,一边吩咐道:“快些准备,明天一早必须出城。”常钰青只是被林敏慎临时制住,一旦其被封的穴道解开,常钰青必然报复,到时若再想出城必定会更加困难。
一连转过了两个院子才到了一处极偏僻的房子,“后院已经备好了马匹,到时候仍是冒充鞑子人马出城,这次是向南走,由泰兴登船,走水路。”林敏慎一边说着,掀起门帘率先进了屋子。阿麦紧随其后迈了进去,一抬眼却愣了。桌案旁,身形明显瘦削了许多的唐绍义默默站立着,挺拔如松。
“大哥,你怎么也来了?”阿麦惊道。
唐绍义没有回答,在仔细打量了阿麦脸庞片刻之后又看向她的脖颈,目光蓦地一震,旋又一黯,人更似被定住一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向阿麦。
林敏慎顺着唐绍义的视线看了过去,只见阿麦的脖子光洁平滑,在昏暗的烛光中隐隐泛出玉般的光泽,那个用胶水粘的假喉结竟早已不知去向。林敏慎心中顿时一凛,暗道坏了,刚才只顾着躲避常钰青府中侍卫,竟然忘记阿麦的那些易容了。
“唐将军!”林敏慎出声唤道,只想着如何错开唐绍义的注意力,“你身体可还受得了,如果可以,咱们明天一早便想法子出城。”
“穆白!”阿麦突然叫道,“你和魏教头出去看一下外面的情况。”
林敏慎与魏钧俱是一愣,魏钧更是有些摸不着头脑,刚才在外面天黑漆漆的,到了屋里他又是最后一个进门的,一直站在后面,压根儿就没有和阿麦打过照面,自然也并未察觉到阿麦的异常之处,现听阿麦突然要将自己与穆白支到外面去,心中不禁有些奇怪,抬眼询问似的看向唐绍义。
唐绍义的目光从阿麦那儿收了回来,低垂了眼帘,却是沉默不语。
魏钧与林敏慎对视一眼,皆都无声地退了出去,房门开合间,外面的风顺着帘子缝钻了进来,惹得烛台上的火苗一连几个忽闪才渐渐地稳了下来。屋子里一片静寂,阿麦吞了口唾沫,这才开口道:“大哥……”
“麦元帅!”唐绍义突然打断了阿麦,停了一停,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沉声说道,“豫州城现在进来很是容易,但是对出城的人却盘查得很严,即便是北漠士兵出城也要检验手令核实身份,穆白所言的法子怕是会行不通。”
一声“麦元帅”叫出声来,阿麦心中顿时明了唐绍义已是不肯再将自己当做他的兄弟阿麦,再听后面说的话,心中更是明白他此刻根本不想听自己的解释。阿麦不禁扯着嘴角强笑了笑,干脆暂时放弃了解释,不去理会内心的杂乱,只努力把注意力都放到唐绍义的话语上来。
豫州城进来容易出去难,陈起到底是何用意?若是要抓自己,直接到常钰青府中去搜不就得了,何必如此费劲地盘查出城人员?难道只是不想与常钰青起正面冲突?可常家势力分明不如以前,而陈起却是风头正劲,何必如此向常家示弱?
阿麦紧皱眉头,心中忽有亮光闪过,可这亮光却又极快地消逝了。
阿麦明白,一味苦想并无益处,干脆转而问唐绍义:“你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息大当家他们在哪里?”
“昨日一早便醒了,息大当家带着赵四他们引着鞑子追兵往青州去了,我与魏钧、穆白向北绕了一段,转回豫州的。”唐绍义答得极为简略,并未提及他醒来时身体已是极为虚弱,是魏钧将内力灌入他的体内才能勉力骑马,息荣娘更是因为他要回来寻找阿麦和他大吵了一架。
阿麦不禁笑着点了点头,说道:“我本是想来豫州救……救唐将军的,结果自己反而被困,又害得唐将军回头来救我,我们这些日子可真是没少围着豫州打转……”阿麦话说到一半倏地停住了,面色猛然间大变,低呼道,“坏了!我们中了陈起的计了!”
唐绍义眉头一拧,问道:“怎么回事?”
阿麦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手指习惯性地轻轻敲击着桌面,神色凝重地问唐绍义道:“你想一想,陈起抓了你却不杀,故意引我来救;我身陷豫州,陈起明明知道我就在常钰青府中却也不抓,而只是去严密盘查出城人员,他这是何意?”
唐绍义想了一想,眼中凌厉之色顿盛,答道:“他这是故意要把你我二人困在豫州!”
阿麦苦笑点头,“不错,你我困在豫州,江北军便真的成了群龙无首,若是再有人散布谣言说你我皆被鞑子所获,军心必乱!”
唐绍义显然也是想到了此处,不由得面沉如水,说道:“咱们必须尽快回到青州,可陈起既出此计,必然不会让咱们轻易出了豫州,穆白的令牌怕是难起作用。”
阿麦略点了点头,稍一思量,将怀中那块代表常钰青身份的令牌掏出来放到了桌上,沉声道:“我有个法子倒是可以冒险试上一试。”
那是一块玄铁令牌,缀了猩红的穗子,偌大的一个“常”字甚是瞩目。唐绍义的目光似被灼了一下,飞快地移开了。阿麦仿若不知,走到门口叫了林敏慎进来,凑在他耳旁不知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就听见林敏慎有些迟疑地问道:“这样行吗?”
阿麦笑笑,“你去试一试再说!”
林敏慎将信将疑地去了,魏钧也从外面进来,却是走到唐绍义身旁低声问道:“二当家,你身体可还受得住,用不用我……”
唐绍义抬手止住了魏钧的话,那边的阿麦却已听到,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唐绍义,见他面色焦黄暗淡,知他被俘多日必是受尽了折磨,此刻即便是坐在这里也是强撑而已。阿麦心中忽地一涩,别过头去不敢再看。
这一次,林敏慎直去了小半个时辰才回来,手里拎了老大一个包袱,“这玩意儿竟然是放在他书房的,害得我好一顿找。”林敏慎将那披风做的包袱丢在桌上,魏钧上前打开一看,竟是一整套极为亮澄澄的精钢铠甲。
阿麦只扫了一眼那铠甲,问道:“他那马怎样?可得手了?”
林敏慎嘿嘿地笑了两声,神色甚为得意,“也不看看是谁出手,牵到后院了。”
阿麦点了点头。
林敏慎瞥一眼唐绍义与魏钧,问阿麦道:“东西都齐全了,那谁来扮常钰青?”
唐绍义与魏钧此刻才明白阿麦的打算,竟是要假扮作常钰青的模样出城!凭常钰青在北漠军中的名头与威信,城门守兵自是不敢盘问他的,只是他们四人之中,唐绍义眉眼浓烈,与常钰青相差甚远,即便戴上头盔,也能被人一眼看了出来。而魏钧身材粗壮,甚至连脸都不用看,只远远地一看身形就得露馅。剩下的阿麦与林敏慎二人倒都是眉清目朗身材瘦削之人,可林敏慎却又是个中等个子,身高比阿麦还要差上一些,更别说与常钰青相比。
“我来。”阿麦淡淡说道,“我把双肩垫平,你想法在我脸上也做些手脚,等明天天亮城门放行的时候纵马出去就行,没人敢拦。”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处理。阿麦随了林敏慎进了里屋乔装,等再出来时已是换上了常钰青衣装,猛一看倒是有些像,只是身形似小了一号般。
唐绍义有些担心,“不行还是我来扮吧。”
阿麦笑道:“没事,有披风遮着,又是坐在马上,应该可以糊弄一时,再说常钰青那匹坐骑极有性子,生人很难驾驭。子牙河大战时,我曾骑过一阵,估计还能糊弄糊弄它。”
果然如阿麦所料,那照夜白根本就不容他人骑乘,就连阿麦它都是闻看了半天,才不甘不愿地叫阿麦骑了上去。阿麦一行人装扮好了在后门处直等到天色放亮,街上有了早起的商贩,这才开了后门偷偷出来。
街道上人还极少,城门处却已是有了百姓在排队等待出城。城门守兵正在盘查着一个推车的中年汉子,连那车底都细细查过了,城门小校这才挥了挥手放行。
空寂的街道那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城门小校抬头望过去,只见几个骑士纵马飞驰而来,当头一匹战马通体雪白剽悍神骏,马上的骑士黑衣亮甲,身后的披风随风翻飞着,衬得这一人一马气势非凡。
“快让开,快让开!”城门小校忙挥着鞭子驱赶城门处的百姓。常钰青虽不大从南门出入,可这小校却一眼认出了他那匹大名鼎鼎的战马照夜白,忙驱散百姓将通道让出来,这才小心迎了上去。
“常钰青”直驰到城门近前才勒缓了照夜白,他身后一名亲卫从后面越出,将常钰青的玄铁令牌在那小校面前一亮,喝道:“将军奉军令出城,速速放行!”
“常钰青”就在身前,那小校哪里敢真的去检验这令牌的真假,再说这种军中高级将领才有的玄铁令牌极难仿制,只扫一眼就已是看出这是真的玄铁令牌。小校正欲向“常钰青”说几句奉承的话,“常钰青”冷峻的面容上却是显出一些不耐来,只冷冷地瞥了那小校一眼,拍马径直向城外驰去。
他这一走,身后的几名亲卫也齐齐拍马追了出去,只那手中持着玄铁令牌的亲卫特意落了一步,口气严厉地吩咐小校道:“传大元帅口令,出城盘查绝不可松懈,更要小心南蛮子扮作我军兵士混出城去!不论何人,只要没有大元帅手令,皆不可放行!”
城门小校连连应诺,那亲卫这才打马走了。待灰尘散尽,小校却觉得那亲卫的话有点不对味,大元帅的口令怎会叫常将军的亲卫来传?再说,常将军出城也只见自己令牌,并无大元帅的手令。
小校苦恼地挠了挠脑袋,有些糊涂了。
出了豫州向南三十里便有驿站,阿麦等人在驿站里换过马匹,把照夜白留在了驿站中,并交代驿卒好生照看,豫州自会有人前来讨要。阿麦更是写了封信塞在了马鞍之下,待几人从驿站出来,魏钧不禁好奇地问林敏慎道:“麦帅写的什么?”
阿麦刚才写信时并未避讳人,林敏慎眼又尖,已是看清了那信上只写了十六个字:“蒙君搭救,还君骏马,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现听魏钧发问,林敏慎嘿嘿笑了两声,却是答道:“麦帅故意用反间计,离间鞑子陈起和常钰青的,好叫他们将帅不和!”
魏钧听了大为佩服,直赞麦帅果然是智勇双全之人。
一行人一路向南疾行,不两日便到了泰兴,又换下北漠军士装束来扮作行商,从泰兴南登船,沿着宛江顺流而下。他们雇的船虽不大,却占了轻巧的便宜,加之江边上起的又是西风,所以船帆一扬,不需人力便能行得飞快。
唐绍义这次中计被俘,北漠人虽未曾用酷刑,却已熬得他身体极为虚弱,刚刚醒转又急于回豫州救阿麦,一直没有得到机会休养,所以体力极差,连从豫州奔驰泰兴,一路上都是靠着魏钧给他灌注内力才强撑了下来。自从上船之后,唐绍义便歇在船舱之中调养,直缓了两日依旧是面色蜡黄如纸。
阿麦虽在船舱之中贴身伺候,但两人的话语却极少,阿麦几次想要向唐绍义解释她易装之事,可都被唐绍义错开了话题。几次下来,阿麦已然明白唐绍义的心意,索性也不再提此事,只偶尔与他说说行军作战之事,其余时间便是各自据着一侧窗子默默坐着,观看江边风景打发时间。
此时已是阳春三月,江岸两侧草长莺飞,风景秀丽,待船行到江流平缓处,还能不时地看到江南岸有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开。这样的景色,总是能惹人心醉,让人不知不觉地忘却身处乱世。
“我以前有个愿望就是去江南看油菜花开呢。”阿麦突然低声叹道,“我娘亲说江南有个地方,每到了这个时节便会好看得跟画一般,菜花黄,梨花白,杏花红……”
唐绍义坐的是船舱北侧,闻言瞥了一眼阿麦这边的窗外,说道:“这才有多大,你还没见过真正的花田,那才是真正的漫山遍野呢。”
“是吗?”阿麦听了甚为神往,转过头去竟对着江岸那一片片的金黄看出了神。
唐绍义却未再搭话,只默默地看着阿麦,见她虽又贴上了假喉结,可下颏的曲线仍是比男子柔和圆润许多,再加上细腻光滑的肌肤,英气却秀美的五官,这样的阿麦,他怎会就一直真的相信她是个男子呢?唐绍义自嘲地笑了笑,是他眼神太过不好,还是他太过相信阿麦?
待到午间,阿麦照顾着唐绍义吃了饭,拿着碗碟出来洗时,林敏慎已在船后舱等候,见阿麦来了说道:“船晚上便能到平江,我从那里下船即可,然后叫人去宜城接应你们。”
阿麦说道:“好,速去速回,看看皇上那里形势如何,如有可能请他命阜平水师佯击泰兴,以减轻青州压力。”
商易之虽已在去年底称帝,可江南却未平定,齐景第二子齐泯还在岭南起兵勤王,商易之留下江雄镇守盛都,派了商维带大军南下平叛。岭南一带,双方兵马正打得热闹。
林敏慎点了点头,意味不明地看了看阿麦,犹豫了会儿,还是问道:“你那日为何不杀了常钰青?北漠若是没了这一员悍将,他日交战时我军定能少死不少兵士。你不肯杀他,是不是真的与他有私?”
阿麦闻言扬了扬眉毛,斜睨着林敏慎问道:“你问我为何不杀,我倒是想要问你又为何不动手呢?”
林敏慎干笑了笑,答道:“有你在场,我如何敢胡乱做主?”阿麦嗤笑一声,说道:“哈!合着只许你林家处处留情,就不许我也给自己留条后路了?”
林敏慎被问得无言以对,阿麦却仍讥道:“说起来你我也没什么区别,不过是为了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罢了。”
船当夜在江南岸的平江停靠了一下,林敏慎下了船,船只补充了些食物物资之后并未在平江过夜,连夜向下游而去。三月十二,船到宜城,码头上早已有人在候着,迎了阿麦等人下来,禀道:“车马都已备好,昨天也派了人赶往青州,通知他们接应大人。”
阿麦点了点头,唐绍义身体已恢复了七八,几人干脆弃车不用,骑马直接赶往青州。未到青州,便遇到了带着骑兵前来接应的张生。张生见到阿麦与唐绍义都安然无恙,不由得大大松了口气,说道:“元帅总算是回来了,这些日子一直有流言传元帅与唐将军俱都被陈起所获,连冀州那边也来人询问消息,徐先生费了很多工夫才将这些流言压了下去!”
阿麦听后笑道:“这样的流言能传到青州,鞑子大军是不是也不远了?”
“鞑子周志忍亲带了骑兵五万,步兵十万,来得极快,于三月初七便到了武安,兵分三路将青州南、西、北三侧道路俱都堵死,只留下青州东,咱们这次得绕行飞龙陉才能进青州。”张生边行边向阿麦报告青州当下的形势,“斥候打探到鞑子这次军中带了许多辎重,不乏攻城利器,看样子是铁了心要攻破青州。”
阿麦冷笑道:“好一个围师必阙,只怕周志忍的打算却没那么简单!徐先生那里如何看?”
张生答道:“徐先生说只凭青州现在的人马是守不住的,但是若从冀州大营调配兵力救援,又怕被周志忍困在青州城内成了死棋。”
阿麦点了点头。周志忍此来对青、冀两州志在必得,好以此打开通向江南的另一条道路,然后趁着商易之大军主力在岭南平乱、岭北兵力空虚之机南下江南。不然一旦等商易之平定了岭南之乱,缓了气力回身北顾,北漠再要南下便是难了许多!
如此一来,周志忍目标便不仅是占据一个青州而已,只有将江北军全部剿灭,青、冀两州俱都到手,周志忍才能了却后顾之忧渡江南下。
唐绍义显然也是想到了此处,思忖片刻问张生道:“甸子梁上骑兵如何?”
张生答道:“这两个月一直在苦练,那些新兵勉力上马一战倒是行,可若与经验丰富的鞑子精骑比,还差了许多。”
唐绍义与阿麦均有些失望,可又都知这是实情,南夏人本就不善马战,唐绍义在乌兰山时带的那队骑兵是靠着经常进入西胡草原寻找游牧部落以战代练,这才练就出一支可与北漠精骑相对抗的骑兵来,而甸子梁上却没了这个便利,短短几个月哪里可能铸造一支奇兵。
阿麦瞥了一眼唐绍义,又问张生道:“息大当家他们可到了青州?”
张生答道:“前天到的,不过却未停留,只向徐先生说了豫州之行的经过,便回了清风寨。”
阿麦听了便看向唐绍义,迟疑了一下才问道:“唐将军,你是与我去青州,还是先回清风寨?”
唐绍义面色平静,答道:“我先同你去青州。”当下便吩咐魏钧回清风寨报平安,说自己先去青州一趟,然后再回寨子。
魏钧应命拍马而走,张生却又突然想起一事来,说道:“前两日有个年轻女子带着个四五岁的孩子找到了青州,只说要找元帅,却死活不肯讲自己是谁,徐先生只得将她暂时留在了城守府中。”
阿麦与唐绍义俱是一怔,不约而同地想起一人来,齐声叫道:
“徐秀儿!”
“徐姑娘!”
两人不禁对望一眼,阿麦脸上更是难掩高兴之色,问道:“大哥,你说是不是秀儿带了小刘铭来?我在豫州时曾叫魏钧去大牢里探过,石将军家眷都在,却独不见秀儿和小刘铭,许是石将军事前已有察觉,将秀儿与小刘铭暗中送了出来。”
唐绍义眼底露出欣慰之色,却又怕万一弄错了,自己与阿麦白高兴一场,于是便道:“等到青州见一见人再说吧。”
一行人赶到青州已是深夜,徐静率众从府内迎了出来,问了几句路上的情形,等众人散去,这才私下里对阿麦说道:“有人一直在等着你。”
阿麦“嗯”了一声,与唐绍义前后进了屋内,果见一个形容憔悴的女子,牵着个四五岁的男孩正站在屋中等候,竟真的是与他二人一同逃出汉堡的徐秀儿。
此次重逢,已是相隔近四年,徐秀儿身量已是长成,人却是极瘦,面容更是苍白憔悴,站在那里细细地打量了唐绍义与阿麦许久,这才拉着那孩子走上前来,轻声唤道:“元帅,唐将军。”说着竟扑通一声在两人面前跪下了。
阿麦与唐绍义俱是大惊,阿麦更是忙伸了手去扶徐秀儿,急声叫道:“秀儿,你这是做什么?起来好好说话!”
徐秀儿却是坚定地摇了摇头,“元帅,请您让我把话说完。”她将一直藏在她身后的那个孩子拉到身前,说道,“这是刘铭,秀儿奉石将军之命将他送到青州,秀儿幸不辱命,将他亲手交与元帅。”
徐秀儿说到后面声音中已带上了哽咽之声,眼圈中更是含满了泪水,强忍着才没有哭泣出声。阿麦看她容颜憔悴,知是一路上必吃了不少苦,忙扶起了她,温言安慰道:“往后一切都好了,有唐大哥和我,绝不会叫你再受委屈。”
唐绍义却蹲在地上拉着那孩子细看,饶是他心性再刚强也不禁眼圈微红。他带这孩子出汉堡时,这孩子不过才八九个月大,刘夫人将他交到自己怀中,冲着他连连磕头,直把青石砖的地板上都沾上了血迹,只求他将刘竞将军的这点血脉保存下来,而他这些年来只顾征战,却差点辜负了刘夫人的所托。
这孩子长得虎头虎脑,甚是可爱,瞪着眼睛看看唐绍义,又看看一旁的阿麦,突然指着阿麦问唐绍义道:“他是麦元帅,你是不是就是唐绍义?”
唐绍义抿着唇用力点了点头,哑声说道:“我就是,你知道我?”
小刘铭用着孩童特有的稚嫩声音说道:“秀儿姑姑说过,如果她在路上死了,就叫我一个人往西走,遇见穿着黑色衣服的兵就赶紧藏起来,遇见穿青色衣服的兵就可以出来了,然后说我要找麦元帅和唐绍义。”
唐绍义听了心中一酸,用力地抱了抱小刘铭,这才站起身来对徐秀儿抱拳说道:“徐姑娘,多谢你将小公子送到青州,大恩大德唐绍义没齿难忘。”说着,一撩袍角便冲徐秀儿跪了下去。
徐秀儿被惊得一跳,忙抢上前去扶唐绍义,叫道:“唐将军,您快起来!您折杀我了!”
唐绍义却坚持着磕了三个响头才站起身来,又把小刘铭从地上抱了起来。阿麦看得动容,又看看低头抹泪的徐秀儿,忍不住劝道:“你看看我们四个,这是何必呢,好容易大难重逢,都应该高兴才是!”
一直在旁沉默的徐静也已明白了徐秀儿和阿麦与唐绍义的关系,笑道:“的确是该高兴的大喜事。”
时辰已很晚了,小刘铭已趴在唐绍义肩上打起了瞌睡,徐秀儿见状便将他从唐绍义身上抱了下来,轻声说道:“我带他下去睡吧。”
徐秀儿带了小刘铭回去睡觉,屋中便只剩下了阿麦、唐绍义与徐静三人。徐静也不废话,只将一幅江北地图在桌上展开,指点道:“周志忍来势汹汹,现在分兵在这三处,看情形是过不几日便要围困青州。”
阿麦看着地图上的那几处标记沉默不语,周志忍特意留一面出来,显然不只围师必阙那么简单。正如徐静所担忧的:一旦从冀州调兵救援,极可能被周志忍困在青州城内而成为死棋,而冀州空虚却会给周志忍可乘之机,若有支奇兵从冀州北部的燕次山翻过,那么冀州大营危矣。可若不调兵,那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青州失陷。
这就是绝对力量的优势,就像一个小孩子与一个身强力壮的大人打架,即便你算到了这个大人下一拳会打向哪里,可是他的速度与力度,会叫你既躲闪不及也无法硬挨。阿麦不禁皱了眉,现在的江北军就像一个在快速成长的孩子,同时,陈起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不打算再留给江北军成长的时间。
唐绍义瞥一眼阿麦,问徐静道:“新军那里情况如何?”
“张士强那里新又造了一批火铳和火炮出来,我已去专门看过了,果然威力惊人。”徐静说起这个来脸上有掩不住的兴奋之色,“我叫他们运了几尊火炮到青州来,又叫黑面带了三千人进山。”
阿麦听了就缓缓地点了点头,思量片刻说道:“再抽调一万人进山,正式组建火炮营和火铳营。”
“可军械造办处那里一时造不出这么多的火铳和火炮出来装备这些人。”徐静说道。
阿麦沉声道:“等不及了,先叫大伙轮换着学着用。”
唐绍义一直沉默不语,他在甸子梁上时倒是见识过这火铳和火炮的威力,也知道这两样对骑兵是极好的克制武器,只是这毕竟是新军,谁也不知道等拉到了战场的时候是个什么情形,胜负还很难定。再加之青冀两州现在兵力本就十分紧张,若再分了一万精锐进山,那么兵力更是要捉襟见肘。
“青州如何守?”唐绍义突然问道。
“死守!”徐静答道。
阿麦也认同地点了点头,“不错,青州只能死守,至少要守到半年以上,牵制住周志忍的大部分兵力,周志忍一日攻不下青州,他便不敢进飞龙陉!”
唐绍义想了想,抬头看向阿麦,沉声道:“我来守青州吧。”
虽未多说一句话,可阿麦怎会看不懂唐绍义的心意。守青州,那就代表着要用极为有限的兵力来抵御周志忍正面战场的围攻,这定然会是十分艰巨的任务。阿麦笑了笑,却说道:“唐将军不能守青州,有个地方比青州更需要你!”
“不错!”徐静也捋着胡须笑了笑,与阿麦互望一眼,接着说道,“守青州,只需找个老成持重的人来即可,唐将军则另有去处。”
唐绍义见徐静与阿麦两人都是一般说法,心中一动,问道:“你们叫我再去带骑兵?”
阿麦与徐静不约而同点了点头,两人不禁相视一笑。
阿麦直接在地图上指了燕次山说道:“盛元二年,周志忍就是从这燕次山西侧翻过的,后来才有了夜渡子牙河,急攻临潼。我怕这次他会故技重演……”阿麦手指向右侧轻轻一划,继续说道,“从东边翻燕次山而过,然后奇袭冀州。”
唐绍义也是沙场宿将,只这一句,心中顿时透亮,接道:“不错,这倒真是可做一支奇兵直插我军腹地,冀州一乱,青州必然不保。可燕次山东高西缓,他若是想从东侧翻过,却是派不得骑兵,只能依靠步兵,而冀州北部地势开阔,我们只要有支精骑在此,鞑子纵是翻过了燕次山,也进不得我冀州半步!”
阿麦与徐静想的正是如此,只要后方稳定,青州这里才能坚守,也才能够给新军留出成长的时间。
“不过,”唐绍义略停了停,又接着说道,“若是将骑兵只放在冀北却是有些浪费了。”
阿麦知唐绍义甚擅长骑兵作战,听他这样说当下便问道:“唐将军还有什么想法?”
唐绍义思忖片刻,沉声说道:“甸子梁上骑兵总数已经逾万,保护冀北根本用不了这许多,不如叫张生带着新建的六个骑兵营并两个旧营去冀北,一是阻敌,二是练兵。剩下的两千骑兵精锐则由我带往周志忍身后!”
阿麦没想到唐绍义会有如此冒险的想法,一时不觉有些愣怔。要知道江北现在除了青、冀两州之外已全部在北漠的控制之下,只两千骑兵深入敌后必然十分凶险,不说北漠骑兵的围追堵截,只说这两千骑兵的供养便是一个极大的问题。江北不同于西胡草原,这里现在虽是被北漠占领着,百姓却依旧是南夏的百姓。江北军骑兵在西胡草原可以靠劫掠游牧部落补充物资,可是,在江北这片自己的土地上,对自己的同胞如何下得去手?
见阿麦良久不言,唐绍义便已猜到了些阿麦的忧虑,说道:“长途突袭的骑兵贵精不贵多,只这两千已足够,再多了行动反而不便。”
阿麦只抬眼看着唐绍义问道:“你物资补给如何处理?太行山不同于乌兰山,只一条飞龙陉才可通过,只要周志忍堵死了,你便只能被挡在太行山外。”
唐绍义笑了笑,答道:“物资补给方面,可以从鞑子手里来抢!”
阿麦却仍是迟迟不肯点头,倒是一旁的徐静突然笑道:“我看此法倒是可行,”他伸手细细捋着胡须,小眼睛中精光闪烁,“除了可抢鞑子的,也可以要南边的皇上支援些。”
唐绍义怔了一怔,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这个“皇上”说的已是商易之。唐绍义面色不禁沉了沉,垂了眼帘沉默不语。江南的事情他早有所耳闻,知道商维大军和云西联军早已攻破了盛都,商易之也在太极殿称了帝。虽然阿麦早就说过,南边不论谁做皇帝都和他们江北军没有关系,可唐绍义心中却一直有着心结,若不是云西平叛牵制了朝中的大部分兵力,让朝中无力北渡抗击北漠,江北又怎会那么快便陷落?现在倒好,云西叛军摇身一变却成了联军了,原来,江山百姓不过是他们掌中的玩物。
阿麦瞧出唐绍义面色不好,知他必然是对商易之政变的事情还心存不满,见状便岔开话题道:“补给方面倒是还可以再商议,只是这两千骑兵的目标要是哪些呢?唐将军心里可有算计?”
唐绍义答道:“鞑子的粮道!”
阿麦听了击掌道:“好!只要鞑子粮道不顺,周志忍大军必受影响。”
徐静也缓缓点头。三人又就着地图商议了半天,眼见着东方已经透亮,这才把各项事宜安排大概地定了下来。唐绍义脸上疲惫之色难掩,一旁的阿麦更是用手掩嘴打了个哈欠,徐静见了不禁笑道:“你们两个一路上本就辛苦,现又熬了整夜,快去歇息吧。”
阿麦身体精神俱都是疲乏至极,听了徐静这样说便也不客气,只叫了亲兵进来送唐绍义和徐静回去休息,谁知徐静却故意落后了一步,私下里与阿麦低声说道:“青州如何守,你还要早做打算。”
阿麦听了微微一怔,抬眼不解地看向徐静。
徐静解释道:“咱们虽说了青州要死守,但看周志忍来势汹汹的样子,青州多半是要守不住的,就算是能耗到秋后,城内损伤也会极大。再说周志忍若是久攻青州不下,一旦城破,十有八九要拿青州民众泄愤的,到时候难保不会出现汉堡城那样的情形。”
阿麦听了脸上神色变幻,许久没有做声。
徐静默默扫了她一眼,低声说道:“若是现在就把百姓撤出青州也未尝不可,只是那样必然会引得军心动荡,到时候青州怕是更难守到秋后,可若不撤……”
“先生!”阿麦突然急声打断了徐静的话,“你先容我考虑考虑。”
徐静轻轻笑了笑,转身负着手不急不忙地踱了出去。
阿麦又愣愣地站了片刻,这才叫亲兵打了水进来洗漱休息。她原本早已困乏难耐,谁知洗了把脸后却是全无了睡意,和衣在床上躺了片刻,干脆又起身,只带了个亲卫便缓步出了城守府。
时辰尚早,天不过才蒙蒙亮,街道上已有了步履匆匆的行人。小贩挑着货担子在街边停下,将捂得严实的锅灶从担子的一头解了下来,锅盖一开一合间便有香味伴着腾腾热气冒了出来。一旁的店铺里,伙计出来撤下了门板,透过门口看进去,店里的小学徒正拿着大团的抹布费力地擦拭着店中的柜台,留了小胡子的掌柜站在柜台后,将手中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这条街道,阿麦以前晨跑时经常经过,却从未像今天看得这样细过。这样的街道,是不是有一天也要化作汉堡城里那样的断壁残垣?这些人的鲜血,是否也会将自己脚下的青石板路染成红色?
阿麦一时惘然,不知不觉脚步慢了下来,那街边小贩见是两个穿着军衣的人,忙热络地凑了过来,脸上堆着笑问道:“两位军爷要点浆水?”
阿麦回过神来,点了点头,“来两碗吧。”
小贩手脚麻利地盛了两碗热腾腾的豆浆出来,一碗递给了阿麦,一碗递向阿麦身后的亲卫。亲卫接过了却只是端着,并不肯喝。阿麦小口地啜了一口豆浆,淡淡说道:“喝了吧,我这一碗就够了。”
亲卫这才忙几口灌了下去,然后便从怀中摸出银钱来给那小贩,谁知小贩却是不肯收,只一个劲儿地在身前的围裙上蹭着有些皴裂的手掌,推辞道:“军爷,这钱俺不能要,要是没有你们,这青州城早就被鞑子占了,大伙命早就没了,俺们都念着你们的好呢,不能做那没良心的事。”
阿麦听了,端着粗瓷碗的手就轻轻地颤了一颤,她默默地将碗中的豆浆一口口地喝净,这才将碗递还给小贩,说道:“谢谢小哥的浆水了。”
那小贩被阿麦谢得有些不好意思,憨憨地笑了笑,便又要给阿麦再盛一碗。阿麦笑着摇了摇头,叫亲卫把钱付给小贩,自己则径自转身快步向前走去。亲卫忙将几个大钱塞到了小贩手里,转身去追阿麦。刚追到阿麦身后,却听阿麦突然问他道:“你说咱们打仗到底是为了什么?”
亲卫被问得一愣,下意识地答道:“驱除鞑子,光复河山啊。”
阿麦停下了步子,转回身看着这亲卫,“可这河山若是没了百姓,光复了又有何用?”
亲卫被问得愣住了,一时想不明白为何光复了河山就会没了百姓。阿麦不由得扯了扯嘴角,她自己尚想不明白到底是守江山重要还是守百姓重要,又如何能叫别人来作答!
待转了一大圈回到城守府门口,却见唐绍义急匆匆地从府中出来。阿麦看他面带焦急之色,不由得迎了上去,问道:“大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有士兵奉命牵了坐骑过来,唐绍义上前用手拽住缰绳,转头答阿麦道:“徐姑娘不见了。”
阿麦奇道:“好好的,怎会不见了?”
“说是出去给小公子买早点,却一直不见回来。”原来今天早上唐绍义过去看小刘铭的时候,小刘铭正哭闹着要找姑姑,唐绍义见左右找不到徐秀儿,便询问院中的侍卫,只听一个侍卫说一大早徐秀儿就出府给小刘铭买早点去了,因不熟悉府中的路径,还特意叫他送了出去。他本要去替徐秀儿买,可徐秀儿却十分客气,说什么也不肯,也不要他跟着,只向他要了腰牌,说回府的时候好用。
唐绍义一边说着,抬脚踩了马镫翻身上马便欲走。阿麦也听出了其中的蹊跷,从一旁亲卫手中牵了一匹马过来,与唐绍义说道:“大哥,我同你一起去吧。”
自从豫州而返之后,唐绍义与阿麦已是疏离了许多,现听阿麦这样说,唐绍义不禁回头瞥了阿麦一眼,点了点头,然后一抖缰绳率先驰了出去。阿麦急忙上马,在后面追了过去。
因现在周志忍大军从三面逼近青州,青州城门只开了东边一侧,唐绍义与阿麦直接去了东城门,果然听城门守兵说是有个年轻女子用城守府的腰牌出了城。两人忙又策马沿着官道追了出去,可直追出十余里却也没能看到徐秀儿的身影。徐秀儿不过一个身体柔弱的女子,脚程再快也不可能走得再远了,唐绍义最终勒停了马,默默地望着官道尽头的太行山脉半晌,突然轻声说道:“她这又是为了什么……”
阿麦微垂了眼帘,过了片刻才说道:“她自是有她自己的理由,只是——”
“只是却不肯和我说罢了。”唐绍义兀自接了下半句,回头看着阿麦,笑了笑,拨转马头向城内驰去。
回到城守府,徐静听到徐秀儿骗了侍卫腰牌溜走的事情也很是惊讶,说道:“她在府中的这几日也极老实,除了追问过你们两人什么时候回来之外,从没打听过别的事情,不像是鞑子的细作啊。”
阿麦摇头不语,她也猜不透徐秀儿为何会这样不告而别,若是她不想待在军中,自可以讲清楚了,不论是唐绍义还是自己都不会拦她,何必要自己独身一人在乱世之中飘零?
徐静显然不大关心徐秀儿的去处,只随意地问了几句后,便又与阿麦谈论起青州之事来,问道:“你可是想好了青州要如何守?”
阿麦低头沉默许久才抬起头来答道:“从冀州调一个骑兵营来守青州,同时将青州百姓迁往太行山东。”
徐静面露讶异,片刻说道:“就算再调一个骑兵营来,青州不过才有两万余人,以两万对抗周志忍的十五万大军,即便有险可拒依旧是极为凶险的,更何况你若将青州百姓倶都迁走,军心必动!阿麦,你可是考虑仔细了?”
阿麦看向徐静,“先生,你说的我都明白,只是……”她不禁顿了顿,微微抿唇,平静说道,“守城便是为了护百姓,若是不能护住了这些百姓,这城又是为了什么而守?”
徐静静默了许久,才说道:“那军心如何定?”
阿麦笑了笑,“我来与大伙讲清楚便是。”
翌日一早,阿麦便在校场之上宣布了要将青州百姓俱都撤往太行山东的决定。校场中齐聚了青州留守的两万将士,四周围了许多提前听到消息赶过来的百姓。
阿麦一身戎装立于校场高台之上,声音高昂而响亮,“鞑子倾巢而出,周志忍十五万大军离青州不过百里,有人说青州百姓不能撤,撤了军心就会不稳,撤了就没法再守这青州城!可我要说,青州百姓必须撤走,因为我们守的不是这青州城!我们守的是自己的父母兄弟、妻子儿女,守的是这青州城里十几万的百姓父老!”说到这里,阿麦停了片刻,声音不觉有些喑哑,“我麦穗是从汉堡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见过汉堡城破时的惨状,我听过汉堡百姓濒死时发出的尖叫,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的血把整个汉堡城的地面都染红了,一脚踩下去,会粘掉了鞋……”
校场上的将士们听得群情激奋、眼睛血红,四周的百姓中却是发出低低的啜泣声。徐静站在校场下,静静地看着高台之上的阿麦,眼前的身影却恍惚与另一个人缓缓重合。她也许没有那个人的文采,可她的话却更加直白,更能叫这些士兵与百姓听得明白,她用着最最易懂的话告诉将士,他们守的虽是江山,可护的却是百姓!
“……我不知道这青州城能不能守得住,我也不知道它到底能守多久,我只知道,我们在这里多守一天,我们将鞑子赶出江北的胜算就会更多一分!我们多守一天,我们的亲人就能多平安一天!我们是军人,就是要保家卫国;我们是军人,就是要马革裹尸!”
三月十六,青州城内百姓以里坊为单位按序撤出青州,由飞龙陉迁往太行山以东。虽然布告上说的是所有百姓,可出城的却大多是老弱妇孺,很多青壮选择了留在了城内。
“青州不只是江北军的青州,撤走的百姓也不只有江北军的父母妻儿,他们……”城内最最德高望重的老者如是说,他回身指着身后的青州男儿,“都是七尺的汉子,就算上不了阵杀不了敌,身上总还有把力气,可以为元帅扛些沙石修补城墙,可以为军中将士喂马扛刀!”
阿麦默默看了那些手中或拿菜刀或执木棍的百姓半晌,冲着他们敛衽而拜,“麦穗谢过大伙!”
青州城守府后的巷子里,江北军步兵统领贺言昭小心翼翼地将已身怀六甲的妻子薛氏扶上了马车,薛氏顾不得让旁边的丫鬟婆子笑话,只用力抓着他的手不肯松开,眼泪汪汪地看着丈夫,唇瓣轻颤着,几次张合都不曾说出话。贺言昭本就是个不善言辞的男子,虽知道和妻子这一别极可能便是永别,却也只是闷声说道:“自己小心身子!”
薛氏含着泪点了点头,贺言昭使劲将手从妻子手中抽了回来,退后几步吩咐车夫:“走吧。”马车轱辘缓缓转动,贺言昭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那车载着妻子渐渐远去,直到再也望不见妻子柔美的面容,这才毅然转身大踏步地向城守府中走去。
议事厅内,阿麦一字一句地说道:“青州城必须坚守到年底!少一天都不行!谁要是觉得不能,现在就站出来,我不强求他。”
厅内一片静寂,阿麦抬眼缓缓地环视了一圈诸将,轻轻点头道:“那好,既然没有人提出异议,那么军令就这样定了。若是到时青州提前破了……”阿麦语调一转,透出一股狠厉来,“诸位可别怪我心狠手辣!”
守军诸将大多都是青州本地人,父母家人这次也都同着百姓齐齐迁往了冀州,要死要活不过是阿麦的一句话而已。扣留亲属为人质是自古以来一直很实用的法子,阿麦不屑为之,但是在此刻她也只能这样做。阿麦深知,誓言忠诚虽然可信,可却大多敌不过利益的诱惑与亲情的牵绊。
贺言昭率先向阿麦跪拜下去,“末将愿与元帅立下军令状,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诸将俱都单膝跪了下去,齐声喝道:“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阿麦静静地看了众人片刻,上前托着贺言昭的双臂将其扶了起来,郑重说道:“我不要城破人亡,我只要城在人也在,等着我领大军回来!”
南夏初平元年三月,青州十一万居民由飞龙陉撤往冀州界内,青州城内只剩下两万江北军将士及三万余名自愿留下来守城的青壮民众。同月,江北军副元帅薛武带一营骑兵援助青州。薛武带兵进青州后的第二日,北漠周志忍十五万大军便到了青州城外。
周志忍从斥候处得了细报,不觉稍有些讶异,问道:“同来的还有些骑兵?有多少?”
斥候毕恭毕敬地答道:“看样子得数千的兵力。”
周志忍缓缓地点了点头,转回身看帐中标了青冀两州地形的挂图。旁边的崔衍见此便冲着那斥候挥了下手示意他出去,又见周志忍一直没什么动静,忍不住出声问道:“舅舅,您说麦穗调骑兵入青州做什么?”
周志忍闻言回身看了崔衍一眼,反问道:“你说呢?”
崔衍想了想,答道:“我看是想作为机动力量,伺机偷袭我军,叫我军攻城时有所忌惮。”
周志忍难得听到自己外甥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得赞许地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不过麦穗派骑兵过来还有另外一个用意,便是要告诉咱们,只要青州一日不下,咱们便不能人飞龙陉,不然她青州的骑兵可以迅速出击,袭扰我军后路。”
崔衍笑道:“可她这点骑兵才有多少,放在咱们五万铁骑面前还不够塞牙缝的!再说她也定想不到咱们不用走飞龙陉也能进冀州!待傅悦带军从燕次山翻过,大军突然出现在冀州界内,那麦穗脸上神色必然十分精彩。”
周志忍却摇头道:“麦穗身为江北军主帅,此前几战从没败绩,怎么会想不到冀北防线的重要,你把她想得太过简单了。她既然不肯派大军援救青州,就说明了她在冀州另有打算。”
“那怎么办?”崔衍当下问道,“如若这样,傅悦手中那支军队便算不得奇兵了,岂不是白白辛苦?”
周志忍听了便横了一眼崔衍,心道这“将才”不是“酱菜”,若没那个天分,多少日子也是泡不好的!可这毕竟是自己的亲外甥,也只得耐下心来讲解道:“战场上形势变幻莫测,就是绝世名将也没有从一开头便算到结尾的,有才能的也不过是走一步算几步而已。那麦穗若是能想到傅悦被从北面奇袭,冀州兵力必然要调过去防御,这样冀州西、南便都会空虚下来,反而会给我们留下乘虚而入之机。”
崔衍听了好一顿琢磨,脑中这才渐渐透亮起来,可心中却仍有个疑问不明,便问道:“那青州怎么办?咱们若是攻不下青州,如何东进?”
周志忍听了火大,恨不得上前拍崔衍脑袋两巴掌,可转念一想就是拍了也拍不明白,只能强忍住了,耐着性子说道:“大元帅给了咱们十五万兵马,已是江北能够调动的上限,你当他给咱们这许多兵马就是用来攻一个青州的?”
当初北漠三十万大军分三路攻入江北,攻城略地虽没伤了多少人马,可和江北军打的那几仗却耗损极大,林林总总加起来足有十几万之多。后来虽又从北漠国内补充了不少兵马过来,可占领的江北各城总要有兵戍守,所以陈起给的这十五万却已是能调动的上限。
崔衍不由得挠了挠脑袋,一时想不明白现在除了攻青州还能做什么。周志忍见他这个模样,叹了口气接着说道:“青州城内兵力并不多,咱们自可以分出些兵来围攻,再留些骑兵在青州城外游击,叫他不敢轻易出城,剩下的人马大可带人飞龙陉,就青州城内那些骑兵有何可惧?一旦拿下冀州,青州不攻而破!”
崔衍这才明白过来,“舅舅的意思是说咱们要分兵,不用等到把青州攻下就直接入飞龙陉?可青州兵马要是在后截断了咱们后路怎么办?”
周志忍老奸巨猾地笑了笑,“青州自然还是要打的,起码要打得它再没反击之力了才可以!再说,咱们怎么也得等等傅悦那里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