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夏初平元年四月,北漠名将周志忍率军攻青州,就此,江北青冀会战正式拉开帷幕。
五月,北漠傅悦领兵五万从燕次山东侧翻山而过,攻向冀州。江北军副元帅莫海带军三万将傅悦阻在冀北榕城。江北军骑兵统领张生率骑兵五千绕至傅悦身后突袭,不料傅悦却早有防备,张生骑兵部所获不大,只得暂时退兵以待战机,同时傅悦迫于张生骑兵威胁,也不敢再轻举妄动,冀北的战局一时僵持下来。
同月,唐绍义带着一支骑兵出现在周志忍身后的荆、襄之地,对其粮道多次袭扰,让周志忍很是头疼,只得专拨出一万骑兵对其进行追剿,可唐绍义速度确实极快,常常在北漠骑兵合围之前便已逃脱。待到了六月间,这支精锐骑兵更是突然北进至新野,北渡子牙河之后竟然翻燕次山西侧而过,进入到了北漠境内袭扰!
六月,子牙河支流被周志忍截断,青州护城河水干。青州之战更加惨烈,因城墙上装了江北军最新的火炮,在守城战最初的时候的确是震慑了北漠大军,但因准度的问题,对敌的杀伤力却不是很理想,而且守城战开始没有多久,火炮弹丸便已耗尽。
六月中,薛武与贺言昭趁夜主动出击,冲杀北漠军阵,烧毁投石车、冲车、云梯数辆。不几日,城中粮仓突然起火,粮草被烧大半。
七月,周志忍留八万大军继续围攻青州,其余人马自己亲自率领攻入飞龙陉。飞龙陉内几处关口均被北漠大军一一攻破,周志忍大军一步步进逼冀州。而此时,江北军新军尚在太行山中训练,冀州大营只有不足两万兵马。
这是泰兴之战后,江北军与周志忍的第二次对阵,经过虽然大不相同,可结果却是如此相近,江北军再一次面对生死危机。事实证明,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必须将军队从冀州带出来,否则一旦被困在冀州,我们手中再无可用的活棋!”议事厅内,徐静冷静说道。
肖翼却是不太同意徐静的意见,他在冀州苦心经营多年,就这样放弃如何能舍得,听了再也顾不上先看阿麦的眼色,当下便反对道:“冀州不能弃!青州已是难保,再弃了冀州,你叫我江北军几万人马何处安身?”
他这话一出,在场的其余将领也不禁低声议论起来,唯有阿麦仍是一脸冷峻地看着两军形势图不语。北漠大军处处紧逼,投入到青冀两州的兵力足有二十万有余,可见陈起是铁了心要不顾一切地先除了江北军再图后计。
肖翼小心地看了看侍立在阿麦身后的林敏慎,突然问:“麦帅,盛都那边……可有消息?”
阿麦抬头瞥了肖翼一眼,她自是明白肖翼的意思。
陈起现在全力进攻青冀,身后防线必然空虚,若是能趁机攻他身后,必可有事半功倍的效果。阿麦早就想到了此处,也已叫林敏慎前去盛都求援,可林敏慎带回来的消息却是江南大军陷于岭南拔脚不出,而阜平水军无力独自渡江作战。这些话都不是能当着诸将说的,阿麦只淡淡答道:“阜平水军已在备战,待岭南之乱平定,江南军便可挥师北上,渡江作战。”
肖翼不觉咂了咂嘴,面露失望之色。一旁徐静瞧得仔细,心中顿生一计。待军议结束,众将离去,徐静便与阿麦低声说了几句,阿麦听得眼前一亮,忙叫亲兵去将肖翼再请回来。
肖翼人还未出元帅府,见阿麦派亲兵来请心中虽是有些诧异,面上却不露声色,也不私下向那亲兵打听是何事,只爽快地跟着回到议事厅,进门便问阿麦道:“麦帅叫我回来何事?”
阿麦招呼着肖翼坐下,又叫亲兵给肖翼上了茶,这才笑道:“请肖副帅回来的确是有要事相商。”
屋中侍立的亲卫都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只徐静坐在一旁含笑不语。肖翼喝了一大口茶水,爽直地说道:“麦帅有事就吩咐,什么商量不商量的。”
阿麦轻轻地笑了笑,“事关冀州之事,当然得和肖副帅商量一下。”
肖翼听了放下茶杯来,看着阿麦坦言道:“麦帅,属下觉得冀州不能弃守。”
“不错!”阿麦点头道,“冀州不能弃,可若是将全部兵力都放在冀州却也正中周志忍下怀。所以我有个法子,既可不弃冀州,又不用将兵力困在冀州。”
肖翼问道:“麦帅有何高计?”
阿麦答道:“不算高计,我给肖副帅留下五千兵守冀州,其余的由我带走。”
肖翼心中直骂这阿麦太过可恶,只给五千兵怎可能守得住冀州!他浓眉微微一皱,向阿麦直言道:“麦帅,只给我五千兵,这冀州城我守不住!”
阿麦轻描淡写地说道:“守不住降了便是。”
肖翼听了心中一凛,立时从椅中站起身来,冲着阿麦变色怒道:“我老肖虽不才,却也不是那等贪生怕死不忠不义之人,麦帅若不信我大可夺了我兵权,犯不着用此话来羞辱我!”
一旁的徐静忙起身劝道:“肖副帅误会了,麦帅自是知道肖副帅忠义,你且先听麦帅把话讲完了。”
阿麦笑了笑,不急不忙地说:“肖副帅先坐下,听我把话说完了再发作不迟。”
肖翼强忍着怒火重又在椅上坐下,便听阿麦又继续说道:“肖副帅觉得豫州石达春石将军可是贪生怕死之人?”
肖翼一怔,答道:“石将军潜藏鞑子军中,一身是胆,自然不是贪生怕死之人。”
阿麦又问道:“那他可算不忠不义之人?”
肖翼一噎,现在天下尽知石达春是为了给南夏做内应才假意投了北漠,盛都商易之早就给了石达春“忠烈”的谥号,自然也算不得不忠不义之人。肖翼沉默片刻,闷声道:“可有石将军在前,鞑子定然不会再信咱们,冀州投降岂不是羊入虎口?”
阿麦笑着与徐静对视一眼,对肖翼说道:“周志忍大军来了,肖副帅只一个‘拖’字,就与他挑明了说,自己一家老小都在冀州,怕咱们江北军回头报复,所以他一日灭不了江北军,你便一日不敢举城降他。”
肖翼面上再难掩惊愕之色,“怎可这样——”
“当然可以这样,身处乱世择强者而傍乃是人之常情,周志忍自然明白。再说——”徐静接道,小眼睛冲着肖翼眨了眨,露出一丝狡黠的光芒,笑道,“肖副帅登高望远这事又不是第一次做了,定然可以将那周志忍再糊弄些日子。”
肖翼听了老脸不禁一红,徐静说他登高望远,不过是暗指他曾经骑墙头看形势。肖翼一时还有些迟疑,阿麦脸上却敛了笑容,说道:“肖副帅,若我江北军真要灭在周志忍手里,你便真带着冀州降了吧。”
此言一出,肖翼大为意外,一时只怔怔地看着阿麦。
阿麦正色道:“我不是在和肖副帅讲场面话,江北军若是护不了冀州的百姓,也无须百姓跟着咱们陪葬。玉石俱焚固是高洁,可怎及得上忍辱偷生的坚韧,能屈能伸方显大丈夫英雄本色。”
肖翼看了阿麦片刻,缓缓站起身来,冲阿麦抱拳道:“肖某替冀州百姓谢过麦帅!”
七月中,阿麦命肖翼留守冀州,自己领江北军主力转入太行山中。
八月初,周志忍大军到冀州外围,还不等他围城,江北军副元帅、冀州守将肖翼便私下里给周志忍送了封密信过去。信中称自己一直以来因不是麦穗嫡系而在江北军中多受排挤,现如今又被麦穗留下守城,他自知冀州不能与北漠大军相抗,又言冀州是他生养之地,城中百姓皆是乡亲父老,实不忍心看他们受战火荼毒,所以有心向北漠投诚,可又怕日后遭到江北军报复……
洋洋洒洒几大张,直把崔衍绕得头晕,放下了信问周志忍道:“舅舅,这肖翼到底是降还是不降?”
周志忍轻轻一哂,“降不降就看咱们与江北军谁胜谁负了。这肖翼是有名的老奸巨猾,一贯的见风使舵。最初他是在南夏靖国公韩怀诚手下,后来又跟了商维,南夏朝廷几次变天,唯独他安守冀州不受波及。此人,哼,其言可信却又不可尽信!不过,若麦穗真没在那城内,这冀州打不打还真不重要。”
周志忍这话说了没两天,他大营中却来了一个神秘客。那人一身黑衣头戴风帽捂得极为严实,直到了周志忍中军大帐这才掀开了风帽,露出一张十分憨厚的脸来,竟是冀州守将肖翼。肖翼冲着周志忍行了个礼,直言道:“肖某来周将军帐中,就是要向将军一表诚意。”
肖翼的说辞与他信上写的差不太多,可他只身前来已是显示了极大的诚意。待他走后周志忍沉默良久,终下令命大军暂停攻城,主力转而追着江北军军部进入太行山区。
消息传到阿麦处已是中秋,江北军中军刚转移到十字岭下。周志忍果真如她所料没攻冀州,这是一喜,可他却又兵分几路紧追着江北军进了太行山,这便又是一忧了。喜忧交杂之下,阿麦心情很是复杂。徐静倒是极想得开,笑道:“莫海正在罗城与傅悦对峙,周志忍军生生弃了到嘴的肥肉,非要跟在屁股后面追着咱们跑,看来是事前就得了陈起的嘱咐了,定要先把咱们主力打散了再说了。”
阿麦缓缓点头,若她是陈起也会如此,那年就是因为轻易放江北军入了乌兰山,这才生了后面这许多麻烦出来,所以陈起这次决不会再给她喘息之机。
徐静见阿麦面容沉重,忍不住劝道:“咱们现在境况虽难,可也不是不能翻身,周志忍为了追咱们已是几次分兵,他这样一个老将竟然犯了如此的兵家大忌,可见陈起定然追得很急。这说明什么?”
阿麦看一眼徐静,略一思量后答道:“岭南战事已近尾声,陈起等不及了,如今大伙争的都是时间,一旦南边那位平定岭南回过身来,陈起就再无机会南下了。”
徐静小眼睛眯了眯,习惯性地去捋下巴上那总也不见长的几根胡须,笑道:“既是你能想通这些,便没什么好忧虑的了,咱们只要能拖住周志忍便是大功。”阿麦沉默片刻,却轻声说道:“我却不愿拖着等着南边来救,靠人终究不如靠己。”
徐静不觉有些意外,愣怔了片刻却是笑了,点着阿麦说道:“阿麦啊阿麦,你每每都能叫我刮目相看啊。”
阿麦也跟着轻轻地笑了笑,并未接话。
亲卫备好了饭菜,请阿麦与徐静过去吃饭。他两人刚在桌旁坐下了,林敏慎从外面急匆匆进来,凑到阿麦耳边低语了几句。阿麦听得面上微微变色,转头问林敏慎道:“他没看错?”
林敏慎答道:“小五去村里买东西,和那女子正好走了个对面,虽然身形上变了许多,可面容变化却是不大。我也亲自去试探过了,她虽说自己就是这十字岭人,丈夫外出做工去了,听她口音却不是当地的口音。”
徐静在一旁听得奇怪,不禁问道:“这是遇到谁了?”
阿麦答道:“小五在村子边上遇到个女子,长得极像徐秀儿。”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桌边站起,顾不上和徐静细说,只吩咐林敏慎道,“你带我去看看。”
林敏慎当下便带了阿麦去寻那个长得极像徐秀儿的女子。
江北军虽是驻扎在十字岭下,可因怕惊扰当地百姓,大军驻地离村庄还有段距离,阿麦走了好一阵子路才进了村子,跟着林敏慎来到村后一处十分简陋的土坯房外。
房门紧闭,亲卫小五与两个江北军士兵正在院子中守着,四周还有一些胆大的村民探头探脑地往这边扒望着。阿麦上前,轻拍了屋门说道:“我是江北军元帅麦穗,请大嫂开一下门。”
屋内一直静寂无声,阿麦停了片刻,抿了抿唇,低声叫道:“秀儿,开门,我是阿麦。”
又过了许久,屋门才吱呀一声被从内打开了,徐秀儿红着眼圈站在门内,冲着阿麦轻声叫道:“麦大哥。”
阿麦却是一时愣住,愕然地看着徐秀儿说不出话来。此刻她才明白小五所说的身形大变是何意,只见徐秀儿腹部高高隆起,显然是怀了七八个月身孕的模样。二人在门口一时僵着,半晌,徐秀儿才下意识地用衣袖遮了遮肚子,让开门口,低声说道:“麦大哥,进来坐吧。”
阿麦木愣愣地跟着徐秀儿进屋,直到在长凳上坐下了才回过些神来,对着忙着收拾屋子的徐秀儿说道:“你别忙活了,坐下歇会儿吧。”
徐秀儿情绪已是平定下来,将桌上缝了一半的婴儿衣服收了起来,又倒了碗水放到阿麦手边,十分歉意地说道:“家里没茶,麦大哥将就些吧。”
阿麦低头喝了口水,口中只觉发涩,竟不知能和徐秀儿说些什么,她这样大的肚子,显然是在到青州之前就有了身孕的,她却是一身未婚打扮,可见并不曾正式地嫁了人。阿麦掩饰般地连连喝水,一碗水很快便见了底。徐秀儿默默地将陶碗接了过去,又从水壶中倒了一碗出来,端到阿麦面前。
阿麦环视了一圈屋内,低声说道:“你……这是何苦?”
徐秀儿嘴角轻轻地抿了抿,笑容很是浅淡,在一旁坐下,低着头说道:“这样过日子也挺好的。”她停了停,又问道,“小公子那里可好?”
“好。”阿麦点头答道,“我叫人把他送到江南去了,跟在我身边难免有危险。”
徐秀儿缓缓地点了点头,神情中不觉透露出一分向往来,“江南好,那边还太平。”
阿麦听了便柔声说道:“别自己苦自己了,跟着我走吧,等这边形势稳定些,我便叫人送你去找小公子,你和他在一起,唐大哥那里也放心些。”
徐秀儿垂头不语,过了好半晌才抬起头来看向阿麦,细声说道:“麦大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还是想一个人在这里过日子。”
徐秀儿面容温柔,神色却是十分坚毅,已和汉堡城里那个只知哭泣的小姑娘判若两人。阿麦怔怔地看了她片刻,心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徐秀儿既然选择如此,那就由她吧。
思及此,阿麦便点了点头,说道:“也好,就依着你吧,我留两个人给你,有事也好有个照应。”
见徐秀儿又要拒绝,阿麦站起身来直截了当地说:“就这样定了,你别再说了。如今世道乱,你一个弱女子,又马上要生孩子,我放你一个人在这里如何放心!再说以后若是被唐大哥知道,我也少不了挨他埋怨。我留人在这里给你,等你生完孩子一切安定之后,你若还想独自生活,我自会把人撤走。”
徐秀儿见阿麦态度强硬,只得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谢阿麦道:“多谢麦大哥照应。”
阿麦看着她动作已显笨拙,心中一时复杂莫名,再说不出什么来,只冲着徐秀儿摆了摆手,转身出了屋子。林敏慎与小五等亲卫还等在院中,阿麦吩咐小五带着个老实得力的人留下一同照顾徐秀儿,自己则转身快步出了院子。林敏慎瞧出阿麦情绪有些不对,忙在后面跟了上去。
回到军中,徐静还在帐中等着阿麦吃饭。亲卫出去把饭菜重新热过,阿麦趁着空当就向徐静简单地说了几句徐秀儿的情况。徐静和徐秀儿并不熟识,只知道她是和唐绍义与阿麦一同从汉堡逃出的,后来留在了石达春府中照顾汉堡城守遗孤。徐静听到徐秀儿竟然有了身孕,一时也甚是惊愕,不禁问道:“孩子父亲是谁?”
阿麦默了默,说道:“我没问,不过看她十分喜爱那孩子,应是她心属之人的血脉。”
徐静虽然足智多谋,可却不懂女子的这些心思,听了奇道:“你如何得知?”
阿麦眼前便闪过那缝了一半的小衣衫来,虽都是普通的细棉布,可做工却是十分精致,是下了工夫的,若不是喜爱这孩子又怎么有心思做这些?
思及此,阿麦心中反而不再像刚才那样憋闷。徐静仍在等着阿麦的回答,阿麦却不愿与他讲这些,只叹息着摇了摇头。
有通信兵进来禀报消息,说新军统领黑面已按军令领新军暗中向东北方向的陵和县运动。一旁亲卫动作迅速地在桌上铺上了地图,徐静在地图上找到了陵和,用手指点了点说道:“在这里,此处已出了太行山,地势颇为开阔,十分适合大兵团作战,离得罗城又近,张生骑兵很快便可到达此处。”
阿麦点头,她费尽心机谋划不过就是要周志忍在陵和与江北军展开决战。贺言昭等坚守青州已是分去了周志忍部分兵力,莫海又将傅悦堵在罗城之北,周志忍手中兵力也就剩下十余万,只要谋划好了,江北军未必没有扭转战局的机会。
徐静想得比阿麦还要远一些,手指沿着太行山滑下,“只要贺言昭能够守住青州,一旦我们陵和战胜,立刻南下救援青州,内外夹攻吃掉周志忍留在飞龙陉外的几万人马,然后迅速兵出西北,经武安夺新野直指靖阳,攻下靖阳,便可将陈起困在关内!”
阿麦听了怔了片刻,却是望着徐静笑了,说道:“先生,你一下子给我画了好大一张面饼,可我这里麦子种还没下地呢!”
徐静也不由得笑了,轻轻顺了顺胡子,道:“放心,快着呢。就算你不急,总会有人替你急的!”
阿麦又问那通信兵军械造办处的消息,通信兵答道:“张大人已将军械造办处迁往清风寨后的深山之中,说有清风寨的人照应着,一切都好,请元帅放心。”
清风寨是太行山中的地头蛇,只要有他们照应着,张士强那里自然会安然无事。阿麦听了便放下心来。谁知没过两日,张士强竟和息荣娘一同来了。
自从豫州一别,阿麦已是半年未见息荣娘。阿麦只当经过豫州一行,两人好歹也算做过一回战友,这息荣娘对自己的态度多少能有些改善,没想到这次再见面,息荣娘一张俏脸依旧是冷冰冰的,不见半分笑意。转头再看张士强,竟也是沉着一张脸。
阿麦压下心中的诧异,笑着和息荣娘打招呼,“息大当家怎么也过来了?”
息荣娘礼节性地冲着阿麦抱了抱拳,很是冷淡地说道:“唐大哥以前有交代,叫咱们寨子里的兵马都听元帅的节制,现在鞑子进山了,我特来问问元帅有什么吩咐。”
阿麦只看息荣娘脸上这副神情,便知她这话说得很不情愿,干脆也不与她计较,笑了笑说道:“息大当家的好意麦某领了,若有需要,少不得还要向息大当家张嘴。不过此时,还请息大当家对张士强他们多加照应,千万莫要叫军械造办处落入了鞑子手中。”
息荣娘绷着脸点了点头,没说什么。阿麦又与她简单说了说唐绍义最近传回来的战报,便叫亲卫送她去休息,待帐中只剩下了张士强一人,阿麦这才回过身问张士强道:“你怎的突然回来了?军械造办处那里如何处理?”
张士强见阿麦神色冷峻,心中便先虚了,赶紧说道:“那里有郑岚看着,我没什么事,就想着还是过来跟在元帅身边吧,元帅有什么事吩咐我也方便一些。”
有张士强在身边,阿麦不用再特意对他掩饰性别,的确是比用别的亲卫要方便许多,阿麦便点了点头,“既然回来了就留下吧,不过,”阿麦语气一转,又问道,“你与息荣娘是怎么回事?可是起争执了?”
张士强听了面色就有些难看,沉默了下却是说道:“我男子汉大丈夫,不和她一个女人一般见识!”
阿麦不觉失笑,“既不和她一般见识,你刚才还老用眼翻人家干吗?那种行径难不成就叫男子汉大丈夫了?”
张士强窘得脸色通红,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阿麦笑了笑,赶他下去休息,自己则信步出了大帐,走着走着,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徐秀儿的住处。小五与另外一个士兵已经换成了百姓装束,另在徐秀儿院中搭了间茅草屋暂住,见阿麦来了禀报道:“徐姑娘什么事都不容我们插手,我们住在这儿反而是叫她给我们做吃做喝。”
阿麦了然地点头。是她一时忽略了,徐秀儿一个年轻女子,又是怀了身孕的,她却派两个大男人过去照顾,自然是很不方便。屋里的徐秀儿听见院中动静便开了房门,将阿麦让入屋内坐下,又替她倒了水,这才在一旁坐下了,取过一旁簸箩里的小衣衫慢慢缝着,一边劝说阿麦道:“麦大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一个人住着挺好。这村里虽穷困些,人却都淳朴,从没人欺负过我,麦大哥不用叫他们守着。”
阿麦低头喝了口水道:“鞑子周志忍已是从冀州追了来,崔衍更是已经带军进了太行山,你身边没有得力的人照应,我怎么能放心?”
徐秀儿拿针的手轻轻一抖,细白的指尖上便冒了一粒血珠出来,她下意识地把手指放入口中吮着,过了片刻才轻声问道:“要在这里打仗吗?”
阿麦摇了摇头,她不愿与徐秀儿说太多军中的事情,岔过话题询问起徐秀儿的日常生活来。徐秀儿见此便也不再问,只细声慢语地答着阿麦的话。两人说了一会儿,外面天色渐晚,阿麦辞了徐秀儿出来,见林敏慎不知何时找来了,正在院外的树荫下等着。
见阿麦出来,林敏慎起身走了过来,低声说道:“南边有消息过来了。”
阿麦眉梢一挑,“他怎么说?”
林敏慎答道:“没说别的,只叫你再坚持一阵子。”
阿麦听了便轻轻地撇了撇嘴角,迈步向村外走去,林敏慎忙在后面跟了上去,解释道:“他有他的难处,江南虽都初定了,可岭南齐泯那边却是有些吃力……”“我想自己转转。”阿麦突然说道。
林敏慎话只说到一半,一时有些愣怔。阿麦便笑了笑,抬眼看了看西边落日处堆的彩霞,轻笑道:“天气太热,我想自个儿去河里洗个澡去,你还要跟着我?”
一句话堵得林敏慎哑口无言,只得摆手道:“你自个儿去,自个儿去!”说着便独自回了营里。阿麦一个人慢慢转悠到河边,找了处隐蔽的地方,却没脱衣下水,只在水边的青石板默默坐着。如今已是八月多,一早一晚的天气早已凉爽,河边尤甚,风带着些水汽从河面上吹过来,这才将阿麦心中的烦闷稍稍吹散了些。
现如今江北军在青冀苦苦支撑,她与徐静更是带着这点人马在太行山里东躲西藏,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周志忍一锅端了,而商易之却带着大军在岭南和自家堂弟斗得你死我活,全然不顾江北局势。阿麦突然间有些理解了唐绍义的想法,外敌当前却只顾内斗,于国于民,这就是叛逆!
阿麦嘲弄地笑了笑,正欲起身而走,却突听身后传来一男一女低低的争执声,伴着脚步声渐近,竟是冲着这水边来了。
“那人就是妖孽,就是妖孽!男人长成了那个样子就是妖孽!”竟是息荣娘的声音!
“你这女人再满口胡说,可别怪我不客气!”后面那男声一出,阿麦更是不禁皱了眉,将身体往大青石后缩了缩,听息荣娘的声音就在青石另一边又清又脆地响起,“你不客气又能怎么样?你打得过我吗?再说我怎么胡说了?你那麦元帅如果不是长成这个样子,唐大哥怎会受其迷惑?”
张士强被息荣娘一顿抢白,几次张嘴都被噎了回来,好容易等到息荣娘噼里啪啦说完了,自己却把刚才要反驳的话都气忘了,只能指着息荣娘,“你!你!你!”
息荣娘的声音更加挑衅,“我怎么了?我说错了吗?有本事你说我哪儿说错了?”
老实人张士强噎了一噎,干脆赌气般地叫道:“元帅就是比你长得好,唐将军就是喜欢她不喜欢你!你妒忌也没用!”
话音刚落,阿麦便听到那边传来张士强的闷哼声,紧接着一个人影在阿麦头顶飞过,扑通一声直落进河中。片刻之后,张士强的脑袋从水面上钻了出来,冲着岸上怒道:“我不和你个女人一般见——”
张士强的话戛然而止。
阿麦站起身来,随意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淡淡地问张士强:“你就是这样做男子汉大丈夫的?”
张士强只傻愣愣地站在水中看着阿麦,一时连话都不知道说了。阿麦扯了扯嘴角,转过身对着青石后说道:“怎么?有胆量骂就没胆量认了?”
那边一阵静默,然后就见息荣娘从青石后绕了过来,兀自强硬着,扬着下巴向阿麦叫板,“我就说了,怎么样?”
阿麦也不恼,用手扶了石壁,居高临下看向息荣娘,轻佻地笑着问道:“你也觉得我长得好看?”月色之下,只见阿麦修眉俊目,双眸含笑,被河面上的粼粼波光一衬,其中仿若有光华流转,息荣娘只觉心神一晃,竟是答不出话来。
阿麦轻轻地嗤笑一声,绕过息荣娘往河岸上走去,走了几步后却又转回身来,笑着问息荣娘道:“你寨子里可有功夫好的妇人?”
息荣娘还有些怔怔的,下意识答道:“有。”
阿麦柔声问道:“能不能借两人给我用一阵子?”
息荣娘点点头,阿麦便弯了弯唇角,道了声谢,这才转身走了。息荣娘又愣怔地站了一会儿,这才突然回过神来,不明白自己为何就这样答应了阿麦,一时间又羞又窘,心中更是恼怒异常。转眼看到张士强刚一身是水地从河中爬上来,一腔怒火便又都冲着他去了,上前抬脚就要把张士强往水中踢。张士强连连躲闪着,气得大叫:“你这女人!怎的蛮不讲理!”
幸得息荣娘虽刁蛮些,却是个守信之人,既答应了阿麦借人,第二日临走前便留下了两个极为干练的妇人给阿麦。阿麦也没多说,直接领了人去徐秀儿处,好好交代了一番,又把亲卫小五也留下了,这才回到军中处理军务。
如此一来便隐隐有些流言传了出来,偏生徐秀儿与徐静还是同姓,军中一些高级将领又曾听说过徐静乃是阿麦叔丈的传言,有人便猜想徐秀儿本就是阿麦发妻,更给补充出阿麦不认她的理由来,那就是现今局势不稳,阿麦怕妻室遭北漠人报复,这才一直藏着掖着的。
对于暗底下的议论,当事人阿麦并不知晓,就连一向耳目聪灵的徐静也没听到过什么。再说他二人也没这闲心注意这些,崔衍带的北漠先锋部队一反以往冲动莽撞的风格,改走谨慎老练毒辣的路线了。阿麦曾安排了几个营对其进行伏击骚扰,不是被崔衍避过就是被他击退,更有甚者还反被崔衍“包了饺子”。
战报传来,就连阿麦与徐静也不觉有些意外。
“看来他身旁是有高人指点了。”徐静缓缓说道,又习惯性地去捋胡子。
阿麦问道:“可探听到是什么人?”
徐静摇头,阿麦不禁皱了皱眉头,想崔衍身边到底是来了什么高人,显然对江北军的战术打法很是熟悉的样子。阿麦眼前突然晃过一个人的身影,可却又紧接着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他好歹也是一军主将,怎会自降身份来给崔衍做个谋士!
徐静又说道:“你发现没有,崔衍先锋部队虽然进了山区,却和山外的周志忍大军遥遥呼应,几乎是在并驾齐驱。看似是我们在牵着他的鼻子走,可崔衍部却实为周志忍放入山中的一条诱饵,幸得我们没有一口吃掉崔衍部的打算,否则一旦被崔衍缠住,周志忍大军很快便能扑入。”
阿麦点了点头,“不错,正是这样,所以我们也无须太过理会崔衍,只要将他在山中拖上一拖,待黑面在陵和准备好决战即可。”
徐静说道:“虽是如此,我们也不能大意,总得做出时刻想要吞饵的样子来,这才能引得周志忍跟着我们走。”
阿麦抬眼瞧向徐静,“先生有什么打算?”
徐静低头看了地图片刻,用食指敲着一处道:“就是这里——打草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