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柔风数月之前在澂州遇害,在丢弃尸体的万人坑中遇见瘫子阳魃之后,便被胁迫着一路北上往建康而去。他本名李冰,是澂州一个官宦人家的幼子,“柔风”是他弱冠之年时,澂王萧焉所赐的表字。
他自幼锦衣玉食,虽逢乱世,上头却有父母的眷顾、兄长的庇佑,和萧焉的宠爱。人间疾苦为何,他不知晓,乱世求生的茍且,他更是一无所知。
直到他成为阴间人。
阴间人在阳魃面前,就是一条狗而已,甚至,比狗还不如。
李柔风在瘫子阳魃心情好的时候问过他,之前遇见过几个阴间人。瘫子咧着牙齿漆黑稀烂的嘴一笑,扳着指头数了数:“三个,你是第四个。”
“那三个都去哪儿了?”
“第一个是个女人,嘿嘿,自己受不了,不跟我走,烂死了。第二个是个汉子,下半身都没了,还有啥用?扔了!第三个是个娃儿,嘿,还想杀我,被我剜了肠子,涮干净煮了吃了。”
瘫子阳魃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一路驱使李柔风把他背到了建康。建康贵人多,李柔风虽然眼睛看不见了,但瑕不掩瑜,整个人的品相极好,一定能卖个好价钱。瘫子想拿了钱,给自己捐一座七级浮屠,这样他下辈子,就不会堕入三恶道。
瘫子去建康的大慈恩寺问清了捐一座七级浮屠的价格,便带着李柔风走街串巷去敲有钱人家的门,出价低的,他还不肯卖。瘫子就这样捂着,人没卖出去,自己先病死了。
李柔风以乞讨、卖字赚一点钱,为自己和瘫子谋生存。他虽是阴间人,却还是习惯不了不吃东西的感觉。在鬼市里,他听说了一点抱鸡娘娘的事情,知道她是因为在鬼市上给人算命测字,寻人觅物无一不准,才得了“抱鸡娘娘”这么个“尊称”。
然而李柔风不知道,抱鸡娘娘在吴王属地上的名气,远比他所听闻的要大。只是那些秘辛都只在贵人间口口相传,下等百姓,并无从得知。
抱鸡娘娘曾预言,大魏世宗皇帝见到白色的东西之后,便只剩下一个月寿命。果然时隔不久,皇宫中就出现了一只白色的乌鸦,宫人将之捕捉并杀死,十天之后,世宗皇帝暴死于龙床之上。原本就动荡不安的大魏皇朝,彻底分崩离析。
吴王萧子安在决定对澂王萧焉下手之前,也曾命冯时让抱鸡娘娘算过一卦。抱鸡娘娘对萧焉的判词是四个字:草木一秋。半年之后,桂子花落,月圆之夜,萧子安大败澂王军队,入主建康。
建康城中的贵人,谁都想让抱鸡娘娘算上一卦。
然而抱鸡娘娘算得最准的便是死期,所以任贵人们蠢蠢欲动,却又无人胆敢真正近前。
只有不怕死的莽夫杨灯。
骠骑将军杨灯所向披靡,威势煊赫,踏进冯宅大门时,却看到了意外的一幕。
影壁前,伏跪着一个着蓝白色粗布衣裙的女子,白衣上印染着忍冬纹,只是点缀其上的赤色斑块,不是颜料,而是血。
女子背上衣衫破烂不堪,可见其中高高肿起的青紫伤痕。额际脸颊,亦是淋漓的、凝固的暗红色血迹。
女子身边没有其他人,只在门边垂首站了个蓝衣家仆。
杨灯轻装简从,身边只带了两个佩刀的亲兵。他浓眉一皱,问道:“你就是张翠娥?”
女子应声:“禀将军,奴家便是张翠娥。”
杨灯奇道:“你认识我?”
张翠娥道:“将军身带虎狼之气,‘龙从云,虎从风’,此前宅中有无向之风忽然而至,飞石走瓦,神威凛凛,奴家便知将军来了。”
杨灯自然知晓这些精通玄学之人舌灿莲花,令人难辨真假,便也不同她绕弯子,道:“你既知晓我来了,自然也该知晓我来找你所为何事。”
张翠娥重重叩首,道:“请将军恕罪,奴家身上带伤,三魂七魄,俱不在正位。倘若强行为将军推算命理,恐怕难得精准。”
宫内内监总管冯时素来有虐待下人的恶名,杨灯早有耳闻。见张翠娥这般模样,他也猜出了个七七八八。算命卜卦下九流,他本就有不屑之意,不由得嘲讽道:“都说你抱鸡娘娘命算得准,连自己嫁了个什么夫家,都算不出来吗?”
张翠娥伏在地面,看不到表情。只听见她语调平平道:“这就是我的命。”
杨灯不由得失望,原来这抱鸡娘娘,也不过如此。他喝令亲兵道:“走!”
一只脚迈出高高的门槛,忽然听见那干枯哳哑的声音在身后唤他:“将军!”
杨灯回头,抱鸡娘娘的头颅仍未抬起。她低声道:“将军这七日,凡事多加小心。”她又强调了一句:
“不要去水边。”
杨灯嗤笑一声,大步流星而去。
见杨灯出了门,抱鸡娘娘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向李柔风呵斥道:“还愣着做什么!把门锁上,然后过来扶着我!”
李柔风被她骂得一惊,慌慌张张地自己判断着方位,向大门跑去,好似一只惊弓之鸟。门口多台阶,他今日刚进门,哪里记得清楚?没走两步,便一足绊倒,整个人扑跪在地。
身后麻木而冷漠的声音道:“继续往前。”
李柔风的双膝都被磕破,他咬了咬牙,手摸着地面,爬起来继续往前走。他学聪明了些,只是碎步快行,足底擦着地面往前探,触到台阶便小心翼翼地抬足。
抱鸡娘娘冷冷地看着他狼狈不堪地试路,并不出言指点。
李柔风搀上抱鸡娘娘之后,小心翼翼道:“夫人,院中可有竹杖或是木棍?我想要——”
抱鸡娘娘打断他:“你不需要。”
李柔风辩道:“我走路能……”
“你不需要。”
“为何?”
“丑。”
李柔风一时语塞。
他从来以为阳魃都是男人,竟没想到也有女人。男人也罢女人也罢,乱世之中人食人,他已经不再期冀能遇到好人。
比起之前那个瘫子阳魃,抱鸡娘娘已经好伺候许多,但他不敢有丝毫怠慢,因为他心里清楚,瘫子阳魃离不开他,但这个抱鸡娘娘,却随时可能放弃他。
去到浴房,抱鸡娘娘在竹榻上坐下来,命李柔风道:“你也坐下,裤子卷起来。”
李柔风不解,亦不敢坐。
抱鸡娘娘呵斥道:“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机灵着点!”
李柔风慌忙坐下,依言卷起了裤子。裤子和膝盖伤口的皮肉粘在了一起,拉开时他漆黑修长的眉微微一抽。
他觉得一双手按在了膝盖上,那火辣辣的痛便消失。他讶然道:“夫人?”
“滚去打水!”
李柔风走出浴房的时候,听见抱鸡娘娘在脱衣服。他失明之后,耳鼻身触变得更为敏感,听得见衣衫与她背后血痂撕裂的细微声响,尖锐地在他耳中放大。
女人沉默地脱着衣服,却没有一丁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