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迟决定在谢微时家暂避一段时间。
她列了个清单,让谢微时代她出门买,顺便找何心毅拿药。谢微时独居久了,网上突然购买一堆女性用品,小区里那么多老阿姨,保不准有什么闲言碎语,还容易引起怀疑。
谢微时出门后,方迟用他的电脑给母亲谷鹰拨去网络电话。
“都还好吗?”
“好。我住你爸之前单位的家属楼,安全不用你担心。你现在在哪?”
“朋友家。”
“男朋友?”
方迟沉默了会,说:“是的。”
“人怎么样?”
“挺好。”
“你看人的眼光,我还是相信的,比媛媛好。”
母亲这句话的弦外之音,方迟听了出来。母亲也是公安系统出来的人,现在发生了这么多事,她怎么可能还猜不到导致她身份泄露的第一嫌疑人,是徐铭?
“妈,我感觉徐铭回不来了。”
她强调了这是她的“感觉”。她的直觉一向很准,母亲知道。
“为什么?”
“之前的那些艺术家失踪者,至今没有一个有消息。徐铭和他们都属于同一个艺术家组织Nemo,我觉得,有人在针对Nemo。”
“谁会做这种事?”
“还不确定,也许是‘蛹’拿他们做实验,也许是Nemo组织的内部矛盾,也有可能,是曾经被Nemo迫害过的人。”
“知道了。”谷鹰说,“另外,十九局联系了我,让我转告你,他们已经调查过长安璧死者和昏迷者的身份,秘密拘捕了冰裂和‘蛹’的开发者于锐。接下来,他们计划将于锐移交警方。”
方迟点头道:“这么快……的确是史峥嵘的风格。”过去这段时间,她一直在和十九局同步信息,包括蜜罐信息,Nemo的信息等等。救下盛放之后,她也设法让丁菲菲发出了让十九局去长安璧抓人的消息。
“移交警方,就是要提起公诉了。你们能拿到证据吗?”
“于锐这种自大的年轻小孩,开发冰裂的证据,洪锦城只要稍微盘问几句,就能问出来。现在最关键的是——”
方迟顿了一下,说:“要证明冰裂,是神经玫瑰的手笔。”
“于锐会承认么?既然要走公诉,肯定不能对于锐采用什么非常手段。”
方迟说:“以我对史峥嵘的了解,就算不用非常手段,他应该也会用一种策略,诱惑于锐说出和神经玫瑰的关系。”
“什么策略?”
“丢卒保车,抓大,放小。”
*
十九局的审讯室中,洪锦城正坐在少年的对面。
单向透视玻璃后方,站着史峥嵘和几个十九局的中层。
“于锐,还是不肯承认你和神经玫瑰的关系吗?”洪锦城问道。
于锐怒了:“说过多少遍了,冰裂就是我自己的想法,我想做就做出来了!和别人没什么关系!”
洪锦城拿出一份盖有“confidencial(机密)”印章的文件袋,抽出一沓文稿,说道:“这是T.N.T在去年八月份,参加国安部的一次高层会议的时候提到‘虚拟毒品’可实现性的发言稿。其中原理和你做的冰裂高度相似。你怎么解释这个问题?”
于锐抢过那沓文稿,一张纸一张纸地翻看。这沓文稿的题目是《虚拟毒品及传染性病毒在Maandala中大规模扩散的可能性研究报告》。看着看着,于锐的脸色渐渐地变得有些苍白。
“这个想法之前被提到过?被T.N.T?”
“没错。”洪锦城平静地说,“这是内部会议,会议内容是严格保密的。就算在十九局中,也只有我这个级别以上的人才看过。”
“不可能!”于锐有些不安,他的目光不断地在不同的地方扫来扫去,显示出他心中开始出现复杂的思虑和情绪。“我明明是去年年底在一个梦里突然想到这个点子的,怎么可能之前已经被别人提出来过!”
“你也发现,自己的想法和这份报告中的思路很一致,对不对?”
于锐的嘴唇颤动着,头不断不自然地侧动,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你那个梦在哪里做的?”
于锐停了一下,犹豫着说:“不记得了。”
“是不是在那时候认识了神经玫瑰的人?”
“我不知道神经玫瑰是什么东西!”于锐暴躁地说。
“你知不知道以现在脑科学和神经医学界的尖端技术,已经能够通过电极刺激人脑,对人的意识产生一定影响?”
“你是说我的梦是神经玫瑰植入的?”于锐大笑起来,环顾着四周,“大叔,这里其实是盗梦空间的办公室对不对?啊?拜托,我们现在不是在演科幻电影!”
单向透视玻璃后方,史峥嵘调整了一下无线耳麦的位置,说道:“已经基本确认,不用再和于锐纠缠这个问题。进入正题,用我们之前制定的策略,说服于锐招供和神经玫瑰的关系。”
声音清晰地传入了洪锦城耳中的隐形耳机里。洪锦城老奸巨猾地笑了笑,说:“于锐,你今年15岁零8个月,对不对?”
于锐脸上有得意之色:“没错,怎么着?嫉妒啊?我告诉你,我未成年,你别想把我怎样!”
洪锦城淡淡说:“你知不知道,根据现行刑法,14岁以上未满16岁的未成年人,如果实施了故意杀人、抢劫、强奸、贩卖毒品等之类的重大犯罪,也需要承担刑事责任?”
“哦?我杀人了?抢劫了?强奸了?还是贩毒了?”于锐摊摊手,以十分遗憾地口气说:“对不起啊大叔,我啥也没做,就写了个程序而已啊。”
洪锦城靠在椅子上,跷起腿来:“小弟弟,你还是太年轻了。你知道十九局和公安局的差别在哪吗?”
于锐脸色变了变,又坦然下来,昂了昂头嚣张地说:“怎么?你还要对我刑讯逼供啊?你们渊火行动的屁股还没擦干净呢,再弄出个刑讯逼供未成年人,信不信能让你们十九局被灭了啊?”
“当然不会用这么低级的手法。”洪锦城眯着眼睛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长安璧的现场,是我们十九局最先到的。”他拿出几张照片拍在他面前,“看看,现场已经没有任何其他人的痕迹——除了你。我们会指控这几个死去的人阻拦你谋害盛放,你趁他们不备,将他们推落长安璧。哦,忘了告诉你,在你昏迷之中,我们让你在这几个人身上留下了指纹。”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洪锦城意味深长的说。
于锐的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他强作镇静,说:“你以为这样公安局就信?我把三个大汉推下长安璧?鬼才信!”
“他们是先后出现的,你故技重施,一次推一个,不就行了?”洪锦城学于锐的样子,无所谓地摊摊手,说,“反正伪造死亡时间什么的,不也是我们的特长?小弟弟,公安局啊,只看现场证据。”
于锐拍案而起:“无耻!卑鄙!下流!你们果然和那个女的一样,是一丘之貉!都是垃圾!垃圾!”
洪锦城说:“你要是招出和神经玫瑰的关系,所有这些对你不利的证据,我们都可以抹杀。”
他忽然换了一副严肃而郑重的腔调:
“这么说吧,于锐,我们做一个公平的交换,你承认是神经玫瑰指使你开发冰裂,并传播和利用了冰裂,我们呢,保证你能够得到未成年人保护法的保护,最终平平安安地走出法庭,怎么样?”
于锐的头一点一点地垂了下去,眉头紧锁。
他沉默着。
“你想清楚,你有没有杀人,我说了算。”洪锦城的声音冷冰冰的,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意。
“小弟弟,你不是想超越三剑客吗?三剑客成名的时候,T.N.T和Creeper22岁,Guest才20岁。你只有四年的时间了。可要是被判了刑,你在牢里待着时间,可不止四年啊。小弟弟,你好好想一想,帮神经玫瑰兜着这个罪名,对你有什么好处?”
“再进一步想,打完这一场官司,不管是好名还是歹名,你于锐也可以扬名立万了,这是做一个黑客最辉煌的时刻,对不对?你肯定不希望这种时刻在监牢里度过吧?等你出狱,这个世界早已经变得你都认不出来了,你过去是个再有名的黑客,又能有什么用处?”
洪锦城放缓了声音,却在一层一层地加着码,威胁着、诱惑着、引导着于锐。单项透视玻璃后面,所有的目光都紧盯着于锐。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时针的滴答声审讯室中清晰可闻。于锐的表情一直在变化着,低垂的目光一时狠厉,一时悲哀,一时决然,一时犹豫。终于,十五分钟之后,他狠狠地撂下了两个字:
“我说!”
*
“所以,你的意思是,史峥嵘会放过于锐,死磕神经玫瑰?”谷鹰问道。
“没错。撕开了冰裂这个口子,史峥嵘绝不会对神经玫瑰善罢甘休。去年针对神经玫瑰的渊火行动失败,虽然已经通过惩罚盛清怀暂时压了下去,但史峥嵘心里一定想要一雪前耻。在打击神经玫瑰面前,于锐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
“也好,盛琰不会白死。”谷鹰听方迟说完,缓缓地,冷冷地说道。
又一次听见“盛琰”两个字,方迟心中痉挛地一抽,险些喘不过气来。她低头,手指轻轻地划过电脑上的键盘。
这些键盘的键面早已被磨得光滑,亮亮地反射着光,仿佛还保留着谢微时手指上的温度。
“妈。”她轻轻地唤着,“你是过来人,你告诉我,人一生中,如果已经遇上过了一个一生挚爱,还有可能会爱上第二个人吗?还会爱得那么深吗?”
耳机那边,是长久的沉默。
可是许久之后,方迟分明听见了一个字。
“会。”
*
方迟一个人在谢微时家中来来回回走了几趟,又去翻他的书。他家的书不少,甚至还保留着大学时候的课本——看起来,他是个恋旧的人。方迟忽然有很强的想法,想要了解谢微时的过去。只是找遍了他的书柜,也没有看到一本日记、相册之类记录时间的东西。
如果说她家没有放任何家庭照片,母亲家中也没有放任何她的照片,都是为了保护彼此的安全。那么谢微时这样做,也应该是类似的理由。
所以他当年的失踪,究竟是因为什么?她见过他背后的枪伤,看起来,他的失踪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可是一个身家清白的医学生,究竟能遇上什么能威胁到生命的事情?而这中间他又经历了什么,把他变成了一个连杀人都不带闭一下眼睛的乌鸦?
方迟忽然觉得,自己过去,真是太不够关心他。
摊开谢微时的医学课本,上面只见密密麻麻的笔记。他的字迹十分奇怪,看起来像是一种经过特殊简化的行草,可是仔细辨认起来,竟一个字都认不出来!方迟看得头隐隐作痛,只得放弃。心道这算是医生这个职业的通病吗?字写得这么潦草。然而医生处方电子化已经很多年,现在的医生已经很少有字写得难以辨认的了。这个谢微时,还真是有特色。
方迟看了会书,又觉得无聊。谢微时说他从小就一个人住,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耐得住这种寂寞的。她去隔壁房中,用谢微时的虚拟现实设备登录了Maandala。
距离上一次登录Maandala,也不过寥寥数天而已。却不知为何,她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觉得Maandala中的一切,熟悉而又陌生。
拉开好友栏,其中一切如旧。reboot的名字一如既往地亮着,而しと的名字依然灰着。她忽然觉得しと的意义于她已经发生了变化,她会觉得这是Guest,而不是盛琰。
这种感觉不对。
她想了想,给しと留了一条信息:
——让しと回到墓地吧。它应该获得安息了。
留完言,她忽然觉得异常的怅惘。
原来这是一场告别。向过去的自己、过去的盛琰挥手作别。
方迟在Maandala的世界中慢慢行走。远离繁华的市区,不知不觉却又走到游戏之地。
“大富翁”。
她站在门口仰望这三个字。天空很灰,霓虹的光像极光一样摇曳在空中。今天的客人也不算多,但时不时能够看见从天而降的银币雨水,机器中热血澎湃的声音营造出曾经的繁荣景象。
“Lacrimosa小姐,好久不见!”
“大富翁”的老板F热情地迎了出来。
“还是老地方吗?Lacrimosa小姐,告诉您一个好消息,しと的幻影还在!”
方迟通过Lacrimosa点了点头,向投篮区走过去。
F仍然在后面絮絮叨叨,“Lacrimosa小姐,几个月不见,您的Avatar看起来成熟多了……”
Maandala里的时间,是比外面过得快的。方迟抬起手臂看她的Avatar,果然匀称有力了许多,不再是过去弱不禁风一折就断的样子。
走到投篮机前,她从物品背包中拿出三枚银币丢了进去。上一次来到“大富翁”,她还有一些银币没有用完。
しと的幻影果然出现了,意气风发的样子,记载着那个时期飞扬跋扈的青春。装满篮球的球筐开始躁动,提示着比赛已经开始。方迟没有上去投篮,只是站在后面,静静地看着しと的幻影。
看着看着,她忽然就扑簌簌地落下泪来。她又丢下三枚银币,轻轻伸手抱住了那一个并不存在的しと。
“しと……我要走了……”
幻影自然听不见,也不会受到她手臂的束缚,仍在永无休止地投篮。
这时候,方迟只觉得眼角余光中,一道黑影一闪而过,仿佛有谁在注视着她。她顿时本能地警觉起来:“谁!”她四下张望,游戏之地无边无际,没有遮挡,她果然看见一道黑影在向游戏之地外面掠去。
那道黑影的速度不算太快,方迟拔足飞奔过去,穿越游戏之地,便进入了街区。那道黑影从背后看去,是一个穿着黑袍、戴着黑色帷帽的人。眼看着距离越来越近,这个黑衣人飞身爬上了一座高楼。
方迟紧跟着黑衣人上楼,楼顶上,抓住了他的袍子。那黑衣人眼看着难以脱身,猛然转头,一张惨白的脸紧贴过来,那一双相距逾尺的眼睛中忽然伸出两根手指,插向方迟的双眼!
方迟固然胆大,但人的本能就是对突然伸向眼球的东西产生恐惧,她猛然紧闭双眼,向后退却两步。她心中狂跳不已,心脏悸动,额头上的血管都开始狂跳,她险些站立不稳。然而脑子是清醒的,她大声叫道:
“眉间尺!你是眉间尺!”
睁开眼时,被黑色的袍子紧紧包裹的人已经站在了楼顶的围栏边。不见他双足起跳,就这么上身下倾,整个人从楼顶跌落下去。
方迟站到围栏边,只见黑衣人跌落地上的一刹,瞬间消失。
是Maandala的那个bug。她此前躲避Guest的追赶时,也想要利用这个bug——只要落下的位置足够准确,在两个大陆模块的相交处,她的Avatar就能够实现空间穿梭,毫发无伤。
然而当时她被Guest一抓,下落位置偏离,把自己摔进了医院。
这时候她不敢贸然地也跳下去。因为穿梭的位置是随机的,她并不一定能够追到那个疑是眉间尺的黑衣人。
更何况,她也好久没有吃α抑制剂了,就算穿梭成功,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承受这么剧烈的冲击。
她“唰”地滑开了即时通讯系统,点开了Reboot:
——Reboot,查一下最近注册的Avatar,是不是有一个身上罩着黑袍,脸部是眉间尺的脸的Avatar!
Reboot回复得很快,他哀叫:
“Maandala每天新注册账户十几万,你让我怎么找!”
——直接搜索眉间尺。
方迟想,如果他就是眉间尺的话,一定不会放弃此前辛辛苦苦打出巨大名气的这个名字和形象。既然他的脸用了眉间尺的脸,那么名字应该也是。
Maandala中的名字不能重复,除非使用某一个名字的Avatar灰飞烟灭,才有可能有新的Avatar使用这个名字。就连墓地和人间,相同的名字也不可能共存。
此前那么久,也没有听说哪个Avatar打着“眉间尺”的旗号出来招摇撞骗,很显然就是有人专门占下了这个名字,专门就是给他使用的。
很快,Reboot大叫起来:“真的有!我靠!半个月前刚注册的,这是什么情况!教主又要掀起腥风血雨了?”
Maandala上眉间尺的信徒确实越来越多。“教主”是Reboot这些Maandala员工给眉间尺的一个半讽刺性称呼。
——关注他。据我今天和他的接触,他还在适应自己的Avatar的阶段,感觉跑路、攻击等方面都还很弱。
“新的Avatar,本来就是很弱呀!从来没有上个Maandala的用户,对Avatar都得有个十几天的适应期呢。”
——不,不是那种新生的弱,是还不习惯的弱。他的Avatar似乎有一些超越一般Avatar功能的表现,但是明显用得还不熟悉。如果他习惯了现在这个Avatar,就算我的Avatar比他年长很多,都未必打得过他。
“不可能啊!”Reboot不可思议地嚷嚷起来,“所有Avatar都是平等的!怎么可能会存在具有特殊能力的Avatar呢!连daddy的Avatar都没有!他想练成个肌肉男都还得去健身房呢!”
——我也不知道。但你见过能从眼睛里伸出手指的Avatar吗?你见过脑袋能突然调转180°的Avatar吗?我确定自己没有做梦,也没有疯。
“……”Reboot“嗷”地一声叫了出来,“这他妈是什么鬼Avatar!吓死人了好吗!”他那个英俊无比的Avatar抱住了自己的脑袋,“我去找一下负责Avatar的程序员,看看是不是他们那边出了bug。唉,这个眉间尺能让我省点心吗!”
方迟忽然想起那一天,Maandala的天空中出现的四个大字:
【我必归来】
莫名其妙的,她忽然脊背一寒。这时开门的声音响起,她扯掉虚拟现实头盔和全身装备奔过去,玄关处果然见到拎着大大小小的黑色袋子的谢微时在换鞋。
她一颗混乱不堪的心忽然定下来。
*
谢微时买了食材去做饭,方迟把他买回来的东西收拾了。所有的东西他都分门别类,用黑色的包装袋封好,让人不得不叹服于他的周密细致。她的手指仍然颤得厉害,很多时候她都要抓两遍,才能抓住想要拿的东西。幸好谢微时通过何心毅帮她带了α抑制剂回来,她犹豫了一下,服用了两颗。
她走去厨房,靠在门边看谢微时炒菜。
“今天有什么新鲜事吗?”他问。
“眉间尺的Avatar出现了。”
谢微时手底下的动作明显一滞。“终于还是出现了?”
“半个月前刚注册的Avatar。”方迟把眉间尺的Avatar描述了一遍,却没有说是自己遇见的,而是假托Maandala员工的奇遇。谢微时放缓了手上的动作,调小了火,凝着眉静静地听她讲述。
末了,方迟问道:“你研究了那么多黑客,你觉得眉间尺可能是你知道的人么?”
“不排除这种可能。”他缓慢而斟酌地说着,在仔细地思考。“但有一点,我不觉得是Maandala的Avatar程序上出了问题。Avatar的初始设定程序是关邺亲自编写的,我看过,很天才,从根本上杜绝了在Avatar上做手脚的可能性。”
方迟抬眉看了一眼谢微时:“你看过初始设定程序?你是Maandala最早的一百个种子用户之一?”
谢微时把一盘秋葵炒肉盛出来,低头浅笑道:“是的。不过没有你Guest这么出名就是了。”
“我说我是Guest,你还真信?”
“Guest只不过一个名字。你可以说你是Guest,我也可以说我是Guest——但其实没有任何意义。”他盛好了饭拿出去餐桌上,方迟抽了筷子和勺子,也跟着走了出去。
“你呢?今天出去,一切顺利吗?”
谢微时道:“今天我在外面,听说神经玫瑰的祖枫失踪了。——是被十九局秘密带走了吧?”
一听到“失踪”二字,方迟首先关联起来的就是Nemo。但转瞬又意识到,祖枫并不是艺术家。虽然史峥嵘还没有向她提及这件事,但她知道谢微时的猜测是对的。她问道:
“咱们之前的计划,可靠么?”
“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
卧室的灯关着。客厅的灯光半照进卧室中,床头柜上放着一杯凉开水,晶莹剔透的玻璃杯身折射出床上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身影。
窗帘偶尔飘开,能瞥见窗外漆黑一片的天色。
这间房子很老,窗帘很老,墙壁很老,桌子很老,连房子里的时光都老。这些浸透了岁月的老物没了棱角,温润而干燥,就像在这栋房子里浸润已久的他一样。
方迟抱着他坚实的肩膀,鼻子和嘴唇抵着他喉结与锁骨之间的位置。她感觉像是穿越了时空,回到了几十年前还没有虚拟世界的时候。那时候人与人之间都还很近,近到闻得到彼此的体息。
她摸着他肩后的枪伤,喃喃地说:“你还没说过这是怎么来的。”
“之前得罪了一个人。我差点把他弄死,当然,他也差点把我弄死。后来,我们就各自失踪了。”
“看不出来,你还挺凶残的。”
谢微时弯着嘴角笑了,手指插进她浓密的发丝中去,轻轻抚摸着她耳后那道长长的伤疤。
方迟问:“那个人做了什么你要杀他?”
“他杀了我的一个朋友。”
“听起来不像是一个医学生会遇到的事情。”
谢微时低声笑了起来,捧起她的脸颊亲吻她。“遇到你,也不像是一个医学生会遇上的事情。”
“那后来呢?怎么就变成乌鸦了?”
“我很想救那个朋友。ICU病房中,我们抢救了三天三夜,他没能醒过来。我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想明白了,做医生并不能救回我想要救的人。但或许,做乌鸦可以。”
“如果时间重来呢?”
方迟抬头凝望着他。只听见他说:
“我不后悔过去以及现在做过的所有事情。”
包括爱上她。
*
史峥嵘这一次出手的确又快又狠,祖枫没有任何防备,就在遛狗时被从高档别墅区中带走。
洪锦城开一辆阿斯顿马丁,戴一副黑超,一身黑色修身的西装,皮鞋又尖又锃亮,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酷劲儿。
祖枫被带上车后,看清了方向盘上的展翅logo,又见车里的人都穿着订制的高档西装,顿时明白这些人不是普通的公安干警,也不是什么黑帮,而是一直死盯着他的十九局。
车里面的人祖枫一个都不认识,但光看气场,他也能看清楚驾驶座上的洪锦城是头儿。身上的手机、手表之类物件全被搜走,祖枫知道十九局这回有备而来,他插翅难飞。心情变了几变,想着之前Guest安下的窃听器已经一扫而空,这次吸取了海妖塞壬的教训,冰裂实验室和神经玫瑰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的,心中终于有恃无恐,松弛下来躺到真皮座椅上,说:“贵局,真阔气!”
洪锦城说:“哪里哪里!为了能进祖总的这个别墅区,我也是豁出去了,找了个邻国的间谍,才借到这么辆车。差点的,我怕祖总坐着不舒服啊!”
车开出别墅区,守门的穿着英国管家式制服的门卫向洪锦城鞠躬敬礼。两个十九局特工将祖枫夹在中间,让他一点小动作都做不了。
祖枫傲慢地说:“我可告诉你们,你们一没有逮捕令,二没有证据,就这样私闯住宅把我带走,到时候等我出来,我让你们十九局吃不了兜着走!”
洪锦城稳稳当当地开着车,墨镜下方的嘴角露出一抹老奸巨猾笑意:“看来祖总还是和敝局不熟。敝局从来都是请人喝茶吃饭,什么时候抓过人?”他拍了拍真皮方向盘,“这么好的车请祖总出来兜风,祖总竟然指控我们逮捕你——唉,好人难做!”
一听这话,就知道十九局不会按常理出牌。
祖枫猛地叫起来:“给我电话!我要找律师!”
“着什么急啊。”洪锦城在前面摆了摆手,“说了这么久,忘了给祖总倒水了。你们两个怎么这么没眼力劲呢?之前咱们准备的烧杯呢?娃哈哈纯净水在哪里?快点给祖总倒上!”
一个同样是戴墨镜、黑西装的特工一脸严肃地拿出一个干干净净的烧杯,另一个拿了瓶尚未开封的纯净水给祖枫展示完好无损的包装,然后打开,给祖枫倒水,水刚好抵达烧杯最上方的刻度。这个特工展示和倒水的姿势标准而又庄重,然后正气凛然地大喝一声:
“祖总,请!”
“I’mangry!”这是赤裸裸的讽刺,祖枫难道还看不出来?他指着他们两个的鼻子骂道:“我警告你们!你们这样的行为,是违法的!公然挑衅神圣的公民权利!还有一个月就是我儿子的三岁生日,你们要是这样无凭无据地把我羁押到那时候,别怪我跟你们十九局死磕到底!”
洪锦城无所顾忌地笑了笑,拿出对讲机,呼道:“203,203,我是老鬼。给我查一下,那些号称要撤销十九局的新闻媒体背后,是不是有祖枫的人在捣鬼!”
*
方迟在Maandala中蹲点眉间尺,却无一次成功。
不是眉间尺不出现,他几乎天天都出现。然而他设定了移动出生点,行踪不定,似乎是在试验Maandala中各个不同的地图,方迟极少有机会捕捉到他的行动轨迹。
十九局联合公安部正在着手调查冰裂,检察院已经对于锐和神经玫瑰提起了公诉,Reboot和Maandala安全部门的一干人等为了配合调查忙得飞起,方迟也不方便让他帮忙定位眉间尺。
不光是眉间尺,しと和Guest也没有再出现过。
谢微时依然每天异常淡定地上网接单子,做任务赚钱。方迟偶尔去看一眼,仍然是些渗透测试、反病毒程序开发、信息安全系统搭建之类的项目,平淡无奇。但看得出来,他接单子很有节操,凡属于恶意攻击、欺诈、信息盗窃与贩卖之类的单子都不接。
“大材小用。”方迟看着谢微时的电脑屏幕说。“真的没有考虑过加入十九局或者Maandala之类的大型互联网公司吗?或者自己成立工作室。”
以他这样的做法,能赚小钱,却无大获。
经过了之前那些事情,方迟对他的实力有一个估计,能达到他这种水平的人实在少之又少。像他这种顶尖的黑客,各大互联网公司乃至政府全都趋之若鹜,但和他相处这么久,他竟是一个邀约也没有收到过,可见他的低调。
她当然也无数次地怀疑过是不是其实他就是某个知名黑客,譬如Guest,譬如其实还活着的Creeper,或者是其他人。
但她实在很难想象这样大名气的黑客,会在网上接那样普通的单子。就像科幻小说中所提到的,经历过高维空间的人,无法再忍受低维空间的单调。盛琰就是这样——他对漏洞解决、社工库、DDos攻击之类的事情毫无兴致。现在想来,因为他就是T.N.T啊。
更何况,谢微时的那一面“黑客墙”上,有所有她曾经怀疑过的人。试想,假如他就是那些黑客的其中之一的话,为什么会把自己也放在上面?这得是多自恋的人才会这样做?
如果说他真的是三剑客之一,所以出现在了盛琰的葬礼上,后来又去首大图书馆查盛清怀和渊火行动的档案——但他又为何要调查眉间尺?又是怎么和冰裂扯上了关系?
中间的疑团还很多,她无法轻易下定论。
互联网是一个巨大的江湖。其中藏龙卧虎,露在水面上的永远只是冰山的一角,方迟这么对自己说。也许谢微时就只是一个隐姓埋名的扫地僧吧。但她自己心里也知道,她并不希望心中的某种猜测变为现实,所以她宁可选择不去触碰。
“曾经想过和别人一起做工作室。后来——”谢微时盯着屏幕,头也没抬地回答道。修长手指敲击键盘的速度没有丝毫的减慢。
“后来怎样?”
“朋友一个一个地散了。”
“为什么?”方迟问。
谢微时停止打字,双手缓缓地放了下来,搭在键盘上。
“很多事情,不是我们能控制的。”
他一句话说完,忽而又埋头继续工作,鹿一样的眼睛专注凝视,仿佛是要忘却刚才所说的话、所想的事,敲击键盘的速度愈发地快了起来。
方迟注视着他的神情,知道他并不太想提及这段过去。“那么为什么不进公司?”
“黑客成长中最大的敌人是名利。任何一个圈子或者公司,都有自己的天花板。你进去之后固然可以名利双收,但也意味着技术很难再获得突破了。
“SG教主过去是国内我最看好的一个黑客。但是加入Maandala成立光之纪实验室之后,只能看到他随关邺出入于各种场合,再也没有看到他发过任何一篇关于安全技术的研究报告。”
“像Sin这种之前一直拒绝被招安的黑客,也是出于这种考虑?”方迟问道。她过去确实没有想到过谢微时所说的这种原因。
“对。Sin虽然很固执,也有很多偏见,但他是一个很清醒的黑客,一直保留着最初的黑客精神。”
那么Sin后来为什么又进十九局了呢?这个问题在方迟心底,却没有问出口。她隐约觉得,十九局背后还有很多秘密是她所不知道的。比如Sin,也就是盛清怀,他和盛琰为什么选择加入十九局,又为什么将进入十九局之后的第一个打击目标定为玫瑰之路?
人们很多时候都不会去怀疑既有事实背后的合理性。但是一旦怀疑,许多故事便都变得不一样了。
盛清怀。
这个名字突然在方迟脑海中清晰起来。
似乎已经和他失联很久了。
十九局一直忙于萨夫琴科和神经玫瑰的事情,想来对盛清怀也失去了应有的关注。
这段时间,他去哪里了?做什么了?
为什么盛放被于锐的人从医院带走,他都没有觉察?
谢微时说盛清怀仍保留着最初的黑客精神。所谓的最初的黑客精神,是对技术的执著,对侠义的坚持,对自由的追求。有着这种精神的人,心中不为名利所扰,个性最为偏执。
这一点上,盛清怀和眉间尺,似乎还真是一脉相承。
眉间尺是从今年年初开始出现的。
盛清怀是从今年年初开始被软禁在家中。除了电脑和虚拟现实设备,他也没有机会走出家门。
眉间尺原本没有Avatar。
盛清怀也一直没有Maandala的账号——方迟确信这一点,过去在十九局,凡是涉及Maandala内部的调查和情报搜集,盛清怀都会安排其他探员去做。但他很清楚Maandala的各种漏洞,也一直认为过度依赖它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眉间尺在半个月前注册了一个全新的Maandala中的Avatar。
盛清怀在一个多月前被允许离开家自由行动。
盛清怀在十九局的时候,一直就嫉恶如仇,主张对网络犯罪分子绝不姑息。钓鱼执法、以暴制暴、以黑客之道还治黑客之身,都是盛清怀过去常用而饱受争议的手段。
眉间尺又何尝不是?
盛清怀过去拒绝被招安,加入十九局之后也可谓是最为自守清贫的一个。谁都知道,他加入十九局后,没有利用职务之便多拿一分钱,夜里仍然常去路边摊上吃十块钱一份的盒饭。
眉间尺,迄今为止,也没有计划通过这么大的影响来获得商业利益的迹象。
一旦建立起联系,大量的关联便自动浮现出来。
眉间尺,真的会有可能是盛清怀么?因为自己所推崇的理念在十九局中被禁止,所以孤身一人,借眉间尺之名去Maandala中执行正义?
方迟看了一眼谢微时,他仍然在全神贯注地写着程序。他说他去首大图书馆调盛清怀和渊火行动的档案,是为了调查眉间尺。
难道他早就开始怀疑盛清怀就是眉间尺么?
*
数日之后,方迟得到十九局的秘密通知,要求她回去配合冰裂案件的调查。临走之前,谢微时在门口送别她。她看出来他有话想说,却欲言又止。
“我还会回来的。另外,我也不会和十九局说,冰裂的破解和逆向,都是你做的。”她眨了一下眼睛,“会不会觉得难过?并没有人知道你的存在,本该属于你的荣耀别人无从知晓。”
谢微时笑道:“我不需要。”
方迟说:“我喜欢你。”
她的语调平展,并没有什么浓情蜜意。可是她就是这样说:我喜欢你。
谢微时定定地看着她,上前去拉住她的手。他的眼睛漂亮而又从容,一双眉却微微地皱了起来,仿佛在斟酌着话语。
“方迟——”
“嗯?”他极少叫她的名字。方迟有些好奇,他为何突然这么郑重。
谢微时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慢慢说道:“你愿意见我的父亲吗?”
“你的父亲?”
“对。”谢微时点头,“你不用惊讶。他在澳洲,很少回国。二十天之后是我祖母的二十周年忌日,他可能会回首城。如果……”
“好。”
谢微时笑了起来。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入怀中,吻住了她的发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