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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眼泪,以沉默 第三卷 凛冬篇 第十六章 值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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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裂案在两周之后公开开庭审理。

    这个案子上,十九局从上到下都绷着一股劲儿。

    “渊火行动”是十九局一系列重拳打击网络黑色产业与高科技犯罪行动的统称。神经玫瑰只不过渊火行动打击对象里十分不起眼的一个,却没想到竟成了十九局成立六年以来,头顶上最大的一朵乌云。

    这是十九局的耻辱,也是史峥嵘在国安部的职业生涯中,最为难看的一笔。它甚至关乎到十九局的存亡,关乎到十九局还能否作为国安部的一部分而存续下去。

    史峥嵘亲手参与这个案子的每一个环节:将犯罪嫌疑人移交公安机关刑事拘留与侦查,检察院审查起诉,首城中级人民法院受理并预备开庭。在他的全力推动下,所有流程的时间压缩到了最低。

    他这样做有着他自己的考虑:

    第一,从“海妖塞壬”这个案子来看,神经玫瑰具有极高的销毁证据的效率。包括这一次,祖枫用于和于锐通讯的那个手机和sim卡都已经消失不见。倘若再延迟对神经玫瑰的起诉的话,极有可能再一次错过打击神经玫瑰的时机。

    他们已经错过了“海妖塞壬”,不能再错过冰裂了。

    第二,如果再不对冰裂进行立法限制的话,难以保证类似的虚拟毒品是否会大规模泛滥,最终造成难以收拾的局面。

    检察院起诉于锐、神经玫瑰的罪名为:制造和贩卖毒品罪,危害公共安全罪。

    由于这个案子的当事人包括未满十六周岁的未成年人于锐,所以案件并未公开审理。媒体和舆论方面关于此案件的报道也被压了下去。

    这个案子所涉及的神经玫瑰和Maandala两家公司自然都是不希望大肆宣扬的,唯恐影响公司名誉。然而就十九局来说,经过慎重考虑,史峥嵘也认可了不宣扬、不炒作的方案。毕竟无论是冰裂、还是蛹,目前的传播都还局限在小圈子里,还没有造成大范围的社会影响。倘若大肆宣扬,很容易造成民众恐慌。

    “但纸是包不住火的,你们考虑过后果吗?”方迟吃着火锅,问Reboot。庭审前夜,一切准备就绪,一直忙前忙后的Reboot也总算是大松了口气,一定要拉着方迟吃火锅,感谢她帮忙调查冰裂这件事。

    “咳,甭担心。只要daddy和你们十九局一同出手,就没有摆不平的事儿。”Reboot仰起头,一大扎黑啤咕咚咕咚灌了下去。Maandala也极为重视这件事,关邺和SG教主亲手接管了这个烫手山芋,之前一直哇哇乱叫的Reboot也总算是心里踏实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件事还会有幺蛾子。”方迟说着,摇了摇头。剥了一颗毛豆,也喝下一听啤酒。她想起谢微时很喜欢喝冰镇啤酒,冰镇啤酒加薄荷糖,他说有很特别的味道。

    “检察院都已经提出公诉了,马上就要开庭了,还能有啥幺蛾子?”

    “话是这么说,但我还是担心,但又说不清楚到底是在担心什么。”

    “放心吧!”Reboot大咧咧地说,“你啊,就是个操心的命。各种证据都齐全了,于锐和祖枫该认罪的都已经认罪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就是觉得祖枫太配合了。一切调查、取证都太顺利了,这不像是神经玫瑰。”

    “疑心病。安啦安啦。”Reboot的胖手从桌子上探过去拍了拍方迟的肩,“你们十九局准备了这么久,这次史局的动作快得我们都惊叹了,祖枫肯定都是一脸懵逼吧?哈哈哈哈哈……不到一个月就开庭,你说祖枫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Reboot又夹了一堆下水到方迟盘子里,劝道:“多吃点!这家的下水特好吃!”

    见Reboot吃得津津有味,方迟却没什么胃口。拈了块血豆腐,问:“最近しと一直没有上线?我通过しと给Guest留了言,希望他不要再登录Maandala,让しと回到墓地去。”

    方迟这段时间忙于协助十九局准备神经玫瑰的犯罪证据,一直也没得空上Maandala。

    “没有。倒是Guest经常上线,像是在追踪眉间尺。只是我实在太忙了,没空去勾搭男神……”他叫服务员加了一碗麻酱,愤愤不平地说:“我太嫉妒你了,竟然跟我男神玩了这么久……我要注销了现在这个男号去炼一个女Avatar……”

    眉间尺么……方迟用筷子慢慢地搅着麻酱,沉思着,忽的,她抬头道:“你最近注意着点眉间尺,他可能要出手了。”

    “哈?”Reboot惊讶地望着方迟,“怎么看出来的?”

    “我之前怀疑眉间尺是盛清怀。倘若这个猜测没错的话,他很有可能借眉间尺之手向神经玫瑰复仇,因为盛放差点死在他们手里。”

    Reboot一拍大腿:“那是好事情啊!统一战线啊这是!”

    “未必。”方迟摇了摇头——

    “你别忘了,眉间尺的力量,现在恐怕已经大到你们Maandala都难以控制的程度了。

    *

    法院大门紧闭。

    尽管这场庭审没有公开宣布,还是有不少业内人士得知了风声,挤在法院门口等待判决结果。

    方迟没有出现在庭审现场。史峥嵘已经不打算公布她曾经是梅莎的真相,而是让她以破冰裂案的首功之臣的全新身份,重新进入十九局和相关人等的视野。

    现在,她坐在法庭隔壁的房间里,和史峥嵘、洪锦城、关邺、SG教主等人一起观看庭审现场传过来的画面,一起的还有两个十九局的年轻探员,同样负责这个案子的资料搜集。

    洪锦城向关邺、SG教主简单介绍了一下方迟。关邺礼节性地点了点头,她便也礼节性地回点了一下。她之前以梅莎的身份和关邺接触过,这是一个十分内敛和慢热的人:性格内向,有中度躁郁症。不擅长也不热衷于社交,却会在提到虚拟现实的时候突然变得口若悬河、十分情绪化,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SG教主倒是十分热情,和方迟握了一下手,说:“没想到啊,拿下冰裂的竟然是这么年轻漂亮的一个小姑娘。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

    方迟心想,之前儿童色情组织案、银行信用卡信息贩卖案,都是和光之纪实验室合作完成的。她过去和SG教主也没少打交道,盛琰和SG教主是好友,她也在盛琰的引荐下和SG教主熟识。然而SG现在却完全没有认出她来。从墙上的玻璃幕墙中看到了自己苍白而略带阴冷的脸,她想她也几乎想不起之前那个自己了。她浅淡地笑了一笑,对SG教主的褒奖并没有表现出谦虚。

    SG教主又问史峥嵘:“史局,我有件事挺好奇的。冰裂和蛹的破解和逆向,到底是哪位高人做出来的?实在厉害!如果不是史局手底下的人的话,我真心想邀请他加入光之纪。”

    史峥嵘看了方迟一眼:“你有本事的话,就从她嘴里挖出来。”

    SG教主看向方迟,方迟谨慎地说:“一个Maandala中认识的朋友,不太喜欢抛头露面。”

    洪锦城也接话道:“方迟,你把这人藏得有点深。我们之前还猜测过,到底是不是Creeper,写代码的方式非常像。”

    方迟摇头说:“我只知道是一个乌鸦,其他不知道。”

    SG教主刚才听方迟说完,一直沉默不言,这时忽然开口道:

    “不,不一定是Creeper。我做这行这么多年,业内只要是还活跃着的黑客,我瞄一眼代码,就能看出来是谁写的。每个黑客都有自己很独特的风格,真的。”

    洪锦城反问:“那你看出来是谁?”

    SG教主看了洪锦城一眼:“Creeper。”

    洪锦城:“……”

    不苟言笑的史峥嵘和关邺都在一旁笑了起来。

    SG教主摆了摆手,说:“你们没懂我的意思。你们想想啊,高手既然愿意把破解版的冰裂通过十九局交给我们Maandala,就一定知道会过咱们这些人的法眼是吧?但是刚才小方说什么来着?高手是个乌鸦,不喜欢抛头露面——所以这位高手显然不想让我们知道他是谁,那个代码所呈现的风格,也一定不是他自己的风格。”

    整个房间都突然安静了。SG教主最后一句话的每一个字都异常的清晰,仿佛有隐约的回音。

    “谁能模仿Creeper模仿得这么好,教主你都觉得像Creeper?”

    方迟问道,声音竟然有些不稳。

    “我知道一个人。不是科班出身,技术全靠自学,所以揣摩过无数厉害的黑客写代码的方式,后来模仿起来,也是格外的像。这个人很早的时候曾匿名向我请教过问题,所以我知道他的这个本事。”SG教主说道。

    “别吊胃口了,教主!”洪锦城说,“说吧,到底是谁?”

    “Guest。”

    *

    庭审准时开始。

    首先是公诉方针对于锐的指控。

    公诉方指出,从现有案例来看,冰裂能够对人体造成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影响,效用可类比LSD,应当视同毒品进行严格管制。于锐作为冰裂的开发者,应视同犯有制造毒品罪,予以刑事处罚。

    于锐对其主导了冰裂及蛹的研发的事实供认不讳,但否认知晓冰裂和蛹本质上具有毒品的性质,对冰裂和蛹对人体能够造成的影响毫不知情。

    同时,于锐指出,冰裂和蛹的开发,是在神经玫瑰的建议和资助下进行。神经玫瑰向他买断了冰裂和蛹的使用权。

    审判长:被告于锐,你开发冰裂的时候,考虑过它们可能对用户所造成的影响吗?

    于锐:说真的,我就是觉得好玩。谁不想尝试点新鲜东西啊。

    审判长:你为什么要开发冰裂?

    于锐:我觉得现在虚拟现实里面做出来的东西都不够酷!不够有冲击力!既然虚拟现实这种技术有能力实现这种迷幻的感觉,我为什么不做一个呢?我想出名!

    审判长:被告于锐,你知晓冰裂和蛹通过种子进行传播的情况吗?

    于锐:我只负责开发,其他都不知道。

    审判长:你指认神经玫瑰买断了你研发的冰裂和蛹,那么你知道他们是要用来做什么吗?

    于锐:我不管啊,我那时候只想要钱。他们给的钱挺多的,我做梦都没想过我能有那么多钱。

    审判长转向祖枫:被告祖枫,你身为神经玫瑰的法人代表,是否承认曾经建议并资助于锐开发冰裂,并向于锐购买了冰裂和蛹的使用权?

    方迟定定地看着屏幕画面正中的祖枫。他穿着灰色的圆领囚服,仍然戴着黑框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那种斯文儒雅的气质,把那一身灰色囚服都衬托得好看了,处理一下放到时尚杂志封面上,要说是哪个国际大牌的高定服装,都会有人信。

    他背靠着椅子,身体斜斜地仰着,神情悠然自得,甚至有一种藐视一切的态度。

    他说话了:

    ——笑话。我们神经玫瑰是正正经经的纽交所上市公司!账面上每一笔资金的来源和去向都清清楚楚,经过了国际知名会计师事务所的审计。你说我们神经玫瑰资助这个小毛孩开发冰裂?你们有证据吗?别说我们公司,就算是公司里的每一个成员,银行账户都清清楚楚的,不怕你们调查!

    公诉人:我们调查过于锐的银行账户,银行流水显示,今年1月和8月,分别有两笔七位数的款项流入,款项来源为瑞士银行。

    祖枫忽然打断公诉人的发言:这个叫于锐的是谁啊!从哪里找了这么一个还没满十六岁的小孩?是不是觉得年纪小好操控啊?

    他忽然犀利地看向于锐:小孩,是不是十九局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来污蔑我啊!!!

    他的眼睛里带了种歇斯底里的疯狂,看得于锐都忍不住向后挪了挪身子。

    房间中,除了史峥嵘,所有人都“唰”地一下站了起来!

    当庭翻供。

    这种事,祖枫这种神经病果然做得出来!

    法庭中,局势也一下子变得混乱起来,辩护律师之间忽的交头接耳,方迟冷静地目光落到祖枫的辩护律师身上,只见他们也是一脸惊诧!所以说,祖枫的这个行为,竟连他的辩护律师事先都不知道!

    祖枫这到底是在玩什么花样?!

    祖枫忽的高举起手:审判长!我要指控!十九局操纵庭审!

    一个同样参与此案的年轻探员在房间中怒骂了出来。

    审判长重重敲击了一下法锤:请注意法庭秩序!

    公诉人出具显示祖枫和于锐短信、电话往来的电信运营商记录。

    祖枫藐视地看了一眼,一副不屑于说话的神情。两个辩护律师面面相觑,正不知道该说话还是不说话的时候,祖枫慢悠悠地开口了。

    ——公诉人所出示的证据,我认为是伪证。

    ——第一,于锐所联系的手机号,根本就不是我的。你们想想啊,就算这事儿我干了,我会蠢到家亲自和于锐联系吗?

    ——第二,短信,这都几百年前的老古董了?我祖枫又不是地底下爬出来的,你们查查我手机,我有发过一条短信吗?No!

    ——第三,目前检方没有任何有效力的证据能够证明于锐和冰裂和神经玫瑰存在联系,请审判长重新核实公诉人所出示的证据。

    这边,洪锦城已经掏出电话,指令手下立即联系电信运营商,“对,祖枫之前那个号的一切信息,注意,是一切!全都给我调出来!祖枫不是要证据么?老子就给她加固证据!——什么?”

    洪锦城忽的脸色一变,众人的神情都紧张起来。洪锦城捂着手机话筒把手垂了下去,瞪着眼睛看向史峥嵘:

    “电信运营商刚刚查过了,说那个手机号从来没有存在过。我们刚才又调取通讯卫星数据,一片空白。”

    方迟心中“咯噔”一声。

    电信运营商的数据库,被入侵了。

    是wither,一定是wither。

    屏幕上,祖枫优雅地交叠这双手,靠在椅背上,俨然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风范。他对面,公诉人正在和律师商量。

    理论上来说十九局此前提交的电信运营商讯息记录,确有法律效用。然而现在无法当庭核实的话,这个效用就存在争议了。检方必须证明电信运营商方面记录的消失是人为的才行,但这势必又会拉长审判的周期。

    原来此前祖枫的配合,便是为了让十九局放松警惕。

    史峥嵘冷着一张脸,紧盯着屏幕,说:“新证据。”

    一个年轻探员点了一下头,说:“是!”从随身的文件包中取出一个密封烤漆的牛皮纸袋,滑开房间墙壁上的一道窄长口子,把纸袋插了进去。

    半分钟后,公诉人发言:请允许我提交最新的证据——根据网络安全局的窃听记录,被告人祖枫曾多次提及冰裂实验室及于锐。我们有合理理由可以推测,神经玫瑰和于锐之间存在着违法交易!

    祖枫那个优雅的笑容一瞬间凝固在了脸上。他薄薄的嘴唇颤抖了一下,忽然拍案而起:

    “窃听?不可能!!!我告诉你们,不——可——能!!!”

    *

    录音的声音在法庭中响起。音质不高,伴有大量杂音,然而祖枫那略带华丽的阴柔腔调仍然可以分辨:

    “……于锐被十九局抓了?……事不足,败事有余!……仔细确认……不能留下……冰裂……”

    “停止……蛹……拟现实眼镜的发售……”

    “公关团队……加强公益宣传,尽快安排好我与静安医院精神病临床实验与治疗中心的合作项目签约仪式……对,越快越好……”

    许多声音十分的模糊,然而法庭中的每一个人仍然能够清晰地分辨出“于锐”、“十九局”、“冰裂”、“蛹”这几个祖枫着重发音的关键词。而神经玫瑰前段时间与知名精神病专科医院——静安医院的合作,也是炒作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恰好印证了这段录音内容。

    史峥嵘黑着一张脸,身体前倾,仔细地观看着庭审现场。祖枫的脸色终于渐渐地白了起来,到最后已经变得全无血色。

    ——不可能……哪来的窃听器……不可能还有窃听器的!

    祖枫忽的盯死了公诉人:

    ——这些证据你们之前都没有和我确认过!假的!都是假的!

    假的?

    当然不是假的。

    窃听的证据如无必要,不会拿出来。尽管不是公开庭审,但是不会有哪个公司愿意面对有可能会被十九局监听的恐惧。史峥嵘一直在谨慎地维护着那样一条红线,不希望十九局成为众矢之的。然而神经玫瑰已经将他们逼到了这种地步,那就不可不为了。

    方迟静静地看着屏幕上祖枫做着最后的挣扎,像马戏团里一头华丽的困兽。

    不是所有窃听器都被清除了吗?理论上来说,是的,所有电子窃听器都被祖枫拆除了。

    然而,还有一个。

    黑客领域中,有一个专业词语叫“社会工程学”,指的是利用他人的人性和心理弱点,实施欺骗与伤害以谋取自身利益的手法。没有任何一个系统是绝对安全,而最大的漏洞其实在于人本身。

    方迟在接受十九局的培训时,曾有一个案例被反复拿出来讲:一名潜伏得很深的十九局间谍在美国被FBI精准捕获,只因为FBI发现了他的一个密码使用的是“19j4c1k”,于是判断他是十九局四处一科,也就是洪锦城任处长的网络情报科的情报人员。

    而在方迟身边,谢微时大约是她见过的将社会工程学应用得最好的编外人员,无论是“蜜罐计划”,还是这一次的窃听计划。

    神经玫瑰无疑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公司,而且也是个“自认为”非常聪明的公司。

    想要对他们实施欺骗,用谢微时的话来说,就是要演一场“自作聪明”而被“聪明的他”识破的戏码。

    谢微时假扮绿植工人,去神经玫瑰的办公室安装了大量的电子窃听器,又试图通过神经玫瑰的局域网破解公司内部数据库。这些行动,都是精心设计、全力以赴的障眼法。

    真正有用的,其实是一枚连接着一片薄薄鼓膜的精细钢针。

    这枚钢针,被谢微时放在了祖枫的办公室中,那朵硕大的“神经玫瑰花”之下。这朵“神经玫瑰花”是神经玫瑰的标志,正对着祖枫办公室的那面窗子。

    窃听器经过现代数十年的发展,已经进化出了各种体型小巧、令人防不胜防的各种高科技窃听器。但它们无一例外都需要利用自身或者外界的电源。所以当祖枫他们使用反间谍电子扫描仪进行仔细排查之后,那些电子窃听器无一例外都被清除出去。

    然而谢微时早就预料到了神经玫瑰会有这样的行动,于是他做了一个最原始的、最简陋的、完全机械的不需要任何电源的窃听器!

    想必当时神经玫瑰阻截了谢微时的入侵、并排除掉了他安放的所有电子窃听器之后,一定还在嘲笑谢微时的愚蠢吧?

    毕竟当一个人因为自己的智力碾压他人而感到高手无敌的寂寞时,又怎么想得起七十多年前,苏联人监听美国大使阿维列拉·卡里曼时所使用过的这种手法呢?

    而与之同时,十九局预先准备好的高强度雷达已经对准了那一朵“神经玫瑰花”。声波通过薄薄的鼓膜传递给钢针,雷达捕捉到微小的震动信息,还原祖枫办公室室内的声波,进而复原祖枫的声音。

    对付最聪明的人,往往并不需要一个比他们更聪明的方式。他们习惯于看着天空走路,再精巧的网也罩不住他们。反而是脚底下一个显而易见的陷阱,会让他们一脚踏空。

    方迟忽然想起,根据那些电子窃听器被拆除的时点来看,祖枫并不是第一时间发现了它们的。他显然是接受了什么人的提醒,才意识到谢微时安装了电子窃听器。

    应该就是wither。

    所以其实谢微时真正了解的,是祖枫背后的这个人。

    wither一直神龙不见首尾,甚至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他的存在,更别说认定他就是神经玫瑰背后的主使者了。

    出于这种考虑,当初Guest告知她wither与玫瑰的关系之后,她至今还没有向任何人提过wither,包括史峥嵘和谢微时。

    然而她记得谢微时当初给她讲蜜罐计划的时候,说过一句话:

    所有最偏执的天才,都有一样最致命的弱点——自负。

    这句话现在看来,除了于锐,也可以同样用在wither身上。甚至她现在会去怀疑,谢微时说这句话的初衷,所指向的实际上就是wither。

    所有的蛛丝马迹似乎都开始在指向谢微时——谢微时就是Guest,Guest就是谢微时。

    这是她心底里不愿意去揭开的一角迷雾。她过去宁可有蘑菇在那个模糊而黑暗的角落里生长,也不愿试图用一束光去照亮它。

    谢微时是谁,她真的不在乎,也不想去在乎。就像自始至今,她始终没有去追问一样。她宁可他就是一个乌鸦,就是一个nemo,一个平平凡凡的、普普通通的,会在那间老房子里等她回去的男人。

    她闭着眼睛想,SG教主也只是猜测而已。她说了什么?她只不过说了句“他不喜欢抛头露面”。单凭这么一句话,SG教主就猜谢微时是Guest,这或许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呢?

    她是一个惯用直觉的人,却也从来不愿意轻信任何人哪怕是自己的直觉,直到有确实可信的证据。

    她强迫自己不要再去纠结于这件事,而将注意力集中到庭审上来。这时候,只见法庭的场面开始出现混乱,祖枫挥舞着手臂喊:

    ——我要换律师!我申请换律师!

    合议庭商量之后,准许了祖枫更换辩护律师的选择,庭审暂时中止。

    观察室中,所有人面面相觑,没有料到祖枫仍然会垂死挣扎。

    关邺接听了一个电话。挂了电话之后,他严肃地说:“祖枫找了Skadaw。”

    两个年轻一些的十九局探员相互看了一眼,问道:“Skadaw是什么?”

    “一家以处理互联网刑事诉讼案出名的国际律师事务所,胜率奇高,在90%以上,费用也很高。”SG教主代关邺回答道,“16年,我们Maandala开始进军国际市场,当时遭遇了国外虚拟现实社交公司‘第二人生’的阻击。‘第二人生’对Maandala提出了反垄断诉讼,我们迫于事态紧急,雇佣了Skadaw来帮我们打这一场官司。最终Skadaw帮助我们认定Maandala在VR领域全球市场确不具备市场垄断地位,甚至指出‘第二人生’针对我们的不正当竞争行为。那一场国际诉讼案之后,我们才顺利超越了‘第二人生’,顺利占领国际市场成为最大的虚拟现实社交公司。”

    “这么厉害?那这下岂不是麻烦了?”一个年轻探员咋舌道。

    “看看等会的庭审辩论吧。Skadaw做的案子,基本上都是庭上翻盘的经典案例,去让检方和辩护人做好准备。”洪锦城脸色凝重,说道,“看来,祖枫也不是没有做最坏的打算。一直在和我们打心理战,不简单啊,这个神经玫瑰。之前咱们还是小瞧它了。”

    更换律师的准备期间,镜头切到了法院外面焦急等候庭审结果的各种人群的身上。刚才一直沉默的史峥嵘忽然说:

    “外面那个穿红色运动外套的姑娘,我怎么瞅着那么面熟?”

    方迟心道,史峥嵘这个时候,还有心注意外面的姑娘。然而目光随着他所指的地方投过去,也是不由得讶然吃惊。

    那个姑娘没有化妆,却仍是娇艳的容貌,看起来比过去浓妆时年轻了许多。她的头发是染过的彩色,已经长了挺长,头顶部分都已经是新长出来的黑发了。

    方迟当然认得她——

    丁菲菲。

    她也曾经险些成为冰裂的受害者。但为她的安全考虑,方迟并没有向十九局透露她的存在。没想到她竟然来了法院,和周围其他的人一样,翘首观望着等待判决结果。

    为什么呢?

    洪锦城走过去,凑近屏幕仔细端详着丁菲菲,道:“有意思啊,史局,我也觉得面熟,就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方迟心中狐疑。这个丁菲菲,又能和十九局搭上什么关系?有时候她会觉得身边就像有一张大网,每个人都像网上的一个绳结,没有一个人能逃出那一张网。究竟是偶然还是宿命,她也说不清楚。

    镜头又拉回了庭审现场。Skadaw的辩护律师已经准备就绪,一个台湾人,一个香港人,都是全身凛冽而修身的西装,样式统一的眼镜下,眼球中布满了血丝。

    看起来,这次史峥嵘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推进庭审的进程,给他们律师团队造成了很大的压力。看他们浓重的黑眼圈和略显黯淡的脸色,这段时日他们应该都是一个又一个通宵熬过来的。

    “Skadaw不打无准备之战。”SG教主眉头紧锁,“看这势头他们下了大功夫。互联网诉讼第一大所,这名头也不是白来的。感觉检方压力会比较大。”

    洪锦城也是面色深凝。

    激烈的庭审辩论已经开始了。Skadaw一上来就完全放弃了关于神经玫瑰是否是冰裂主使者的争论,而是直接把所有火力集中在了冰裂究竟是否应该被定义为“毒品”这个根本性要害上。

    检方举出了数十个冰裂和蛹的使用者研究案例,指出冰裂和蛹有可能造成使用者认知功能的改变、人格解体,导致精神病和抑郁症的发病几率大幅上升,出现主动或者非主动的自杀行为。检方特意强调首大附属第一人民医院的何心毅大夫专门针对冰裂及蛹的病例进行了研究,虽然时间不长,然而获取了十分严谨的一手数据,对检方的观点有着强有力的支持作用。

    而Skadaw则坚称,根据确实有数的冰裂与蛹的传播情况来看,看过这两个程序的人已经达到数十万人的级别,然而目前为止可查的出现精神症状的病例只有不到一百例,自杀成功的案例甚至为零,这种万分之一的数量级,还不足以判断冰裂和蛹具有毒品性质。

    更何况,就现有病例来看,大多数人本身就具有或轻或重的精神疾病史,并不能断定其症状就是因为观看了冰裂或者蛹所造成。

    双方的争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火药味十足。观察室中所有人都沉着一张脸,目不转睛地观看着电视屏幕,不想错过任何一句话。

    “Skadaw的人经验太丰富了,辩论技巧太强了。检方辩护人已经几次落入了他们的圈套。”SG教主叹气说。

    Nemo组织的人被带上法庭作证,然而竟被Skadaw的律师引导得出了对神经玫瑰有利的证据。

    ——我认为“蛹”能够激发我的创作灵感,我获得了现实中不可能拥有的超验感。

    ——我们组织中大部分人都有过至少一次的“蛹”的观看经历,虽然看完后久久无法脱离那种具有冲击力的体验,但我们并不认为它对我们的生活造成了困扰。

    检方指出部分“蛹”很有可能借助了OJI虚拟现实眼镜的脑波模块和电极刺激对人脑造成干扰,但遭到了Skadaw的激烈反对,Skadaw甚至要求OJI虚拟现实眼镜的相关负责人作为证人出庭,该证人当场否认了OJI虚拟现实眼镜具有这样的功能。

    方迟紧抿着双唇。极有可能,这种结合硬件的刺激只在盛放身上试验过。然而事实的真相已将永远不可能经由当事人的口舌所讲出来。因为盛放已经丧失了基本的认知,相信即便有其他的试验者,也是处于同样的境地。

    搜集神经玫瑰的犯罪证据,近一年来,十九局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方迟甚至了解到,史峥嵘在最早听她描述了冰裂之后,就已经安排人对冰裂的使用者进行调查和取证,并向国家禁毒委员会提出要求对冰裂和蛹进行管制。

    所以他们还能做什么呢?等到冰裂和蛹扩散到更广泛的人群吗?等待着蛹升级到对人体造成更严重影响的版本,获得更加强有力的证据再对神经玫瑰提起诉讼吗?

    这就像一个人养了一只猛虎四处耀武扬威,其他人只能忍气吞声,因为老虎还没有吃过人。

    “虚拟毒品这个概念实在太新了。涉及到一些核心的概念,检方和法庭都有些力不从心。这方面,怎么可能有专攻这个领域的Skadaw经验老道。”洪锦城叹气。

    史峥嵘也仍然黑着一张脸。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去年八月份,他就安排盛琰在国安部的高层会议上作了《虚拟毒品和传染病毒在Maandala中大规模扩散的可能性研究报告》,就是为了给出一个前瞻性的提示,希望能够引起有关部门的重视;也希望国家有关部门能够及时做出应对,针对迅猛发展的虚拟现实社会做出相应的立法,完善犯罪构成。

    然而谁知道,虚拟毒品冰裂这么快就出现了呢?最初Maandala提交上来的那份报告他还没放在心上,直到方迟亲自来和他讲了冰裂,并给出破解代码之后,他才意识到,这个冰裂,恰好就是盛琰当时提出来的那种的虚拟毒品。

    冰裂和盛琰的这份报告究竟是巧合,还是中间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倘若真的是有关联,这份报告方迟都没看过,又是如何流传出去的呢?

    庭审一直持续到天黑。最终的审判结果出来了:

    鉴于于锐未满16岁,对其进行教育之后无罪释放。

    冰裂和蛹的危害有待最终确认,委托麻醉品及危险药物鉴定科进行进一步鉴定。在鉴定结果出具之前,对被告祖枫取保候审。

    审判长宣布完毕,观察室中每一个人的脸色都是铁青的。

    沉默。良久的沉默。

    “操!操!!!”一个年轻的十九局探员把手中的资料重重地甩在了茶几上。一个多月乃至一年多的努力付诸东流,向神经玫瑰索取正义的希望出现之后又再度熄灭。

    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一种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感觉,一种被踩在肮脏的脚底反复蹂躏的感觉!

    “这时候真他妈应该学Guest,把法条给改了,把做冰裂的人定为死刑!操!”

    那个年轻的探员仍在疯狂地怒骂着。

    “闭嘴!别忘了你的身份,这是你该说的话吗?”洪锦城冷冷地斥责那个探员。

    屏幕上,祖枫已经闲庭信步一般地走出了法庭,身上换回了西服,精神抖擞。他似乎知道哪里有机位在拍摄他,在一个十分接近的镜头里,他面向观察室中的所有人,露出了一个微微勾着嘴角的微笑。

    那种邪恶的、恶毒的、卑劣的、倨傲的感觉,忽然一下子击中了方迟的心底。她猛然站了起来。杀了他。心底的那个声音说。

    “方迟!坐下!”

    屏幕中,祖枫一踏出法院的门口,无数的闪光灯登时亮了起来。阿尐所带领的保镖立即包围了祖枫,他三岁的儿子祖沥甚至都被抱了过来,小胖手颤巍巍地把一束花递给了他。

    祖枫的脸上有一种属于胜利者的刻意克制的笑容。他优雅地抬起双手,示意外面的人安静下来。

    “我早就向大家声明过,我们神经玫瑰是一家患者利益至上的公司。之前传闻我们开发毒品的说法,全部都是谣言!”

    一名记者高声问道:“请问祖总,你怎么看待法院对即将对冰裂作出进一步鉴定这个判定?”

    祖枫优雅而从容地微笑着:“我完全支持法院的这个判决。我认为,这个判定实际上并不是对我们神经玫瑰的指控,而是要还我们一个清白。一切,请等待时间证明!”

    围观群众顿时热烈地鼓起掌来。方迟冷冷地看着屏幕,她一直在关注丁菲菲。镜头的余光里,可以看到丁菲菲一直都在看着于锐。于锐作为一个未成年人,离开法庭便很快被车辆接走。方迟分明看到,丁菲菲目中有着深切的痛恨,她很快转身离开。

    史峥嵘盯着屏幕,忽然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众人愕然,“史局,您说谁?”

    “小余,你。”史峥嵘犀利的目光落到刚才破口大骂的年轻探员身上。

    小余面对史峥嵘的目光畏缩了一下,以为他要批评自己了,小声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说应该学Guest,改、改法条。”

    “Guest改的不是法条,是司法解释。”史峥嵘冷冷地纠正。他看向洪锦城,“我想起来了,咱们刚才觉得眼熟的那个红衣姑娘,是四年前那起未成年人轮奸案的受害者。”

    洪锦城一拍脑袋:“还真是!”

    小余惊讶地插了一句:“你们怎么知道?那个案子不是没有公开审理么?”

    洪锦城点头,说:“是没有。但后来出了Guest入侵司法系统的事情,我和史局就介入了那个案子,看到了受害人的资料。”

    他叹息道:“法律啊……也跟技术一样,有时候也并不保护好人和弱者,反而造成伤害。但那个姑娘活下来了,挺好,挺好。”

    他四下里扫了一眼:“走吧。——咦,方迟呢?刚才明明还在。”

    然而房中空空荡荡的,已经没有了方迟的踪影。

    *

    17年2月首城的那一起未成年人轮奸案,引发了社会的广泛关注。

    方迟很清晰地记得,那一年是她加入十九局的第二年。那时候,针对玫瑰之路的行动大获全胜,盛琰成了整个十九局的英雄。相比于盛清怀低沉而颓唐的个性,充满着朝气的盛琰受到十九局更多人的喜欢和看好。大家都在私下说,盛琰已经被内部确定为十九局新骨干的重点培养对象了,很多只有处级以上干部才能参加的高级会议,他都被特许与会。

    她的性格向来压抑阴郁,那样一个盛琰自然是她内心中的向往,就仿佛在他身边,她这个黑暗的自我都会被照亮。

    然而在盛琰面前她多少是自卑的。这份爱意,她也是深藏在心底罢了。那时候正好有几个女孩在追求盛琰,她心中自觉不如,便索性主动申请了外出执行卧底任务。

    尽管远离了首城,关于那一个案子的进展更新仍然源源不断地传到她这里。

    受害人D某是一个16岁的女孩,高中留过几级,所以仍然没有毕业,晚上在旧城区的一家酒吧里做兼职陪酒女郎。

    D某报案称,2月17日那晚,和四名客人喝过酒之后,被强行带到一家宾馆中实施了轮奸。

    该案得到广泛关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随后陆续爆出,那四名客人均被证实为不满十八周岁的未成年人,且家中有着雄厚的政、商背景。

    一名犯罪嫌疑人的母亲公然在Maandala中怒斥D某根本就是个不良少女,在酒吧中名义上陪酒,其实就是一个卖淫女。所谓的轮奸,根本就是无稽之谈,是D某见四名少年家境殷实,刻意碰瓷讨钱而已!

    这名母亲还称,这四名少年平时都是好孩子,受过良好的教育,根本不可能看得上D某这个在旧城区中长大的脏女孩。

    这些言论在Maandala中激起了轩然大波。本来新旧城区间就存在着严重的矛盾,这名母亲的言论愈发激起了旧城区民众的强烈愤慨。新城区的民众同样觉得该母亲的言论令他们觉得蒙羞,所以Maandala及互联网上出现了一边倒支持受害女孩的倾向。

    随后的取证结果出来,女孩体内确残留有四名少年的精液,更是让关注此案的群众们炸开了锅。

    这时候,四名少年的家属总算集体保持了沉默,检察院亦以“涉嫌强奸罪”对四名少年提起了公诉,民众都以为,此案强奸罪基本已经坐实。即便是未满十八周岁,未成年人犯下强奸罪也同样要受到法律的制裁。

    然而案情的发展却是令人始料未及的。

    首先是女孩在庭审中,默认了是性交易而不是被强奸。

    随后,被告方辩护律师援引了《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关于当前办理强奸案件中具体应用法律的若干问题的解答》中的一条司法解释:在办案中,对于所谓半推半就的问题,要对双方平时的关系如何,性行为是在什么环境和情况下发生的,事情发生后女方的态度怎样,又在什么情况下告发等等事实和情节,认真审查清楚,作全面的分析,不是确系违背妇女意志的,一般不宜按强奸罪论处。

    辩护律师称,本案的真正性质根本就不是未成年人强奸少女,而是在酒吧老板李某的无耻挑逗诱骗之下,推动实现了四名未成年人与D某的性行为。D某是主动出台性交易,并在发生关系之后,收取了嫖资两千元,随后伙同酒吧老板对四名未成年人实施了敲诈勒索,未遂之后报案告发。D某实际上是在利用媒体和法律,继续对四名未成年人实施敲诈勒索。

    据称,女孩在庭审中一直神情木然,未发一言。而酒吧老板李某承认了被告方的所述的所有情况。

    证据确凿,四名未成年犯罪嫌疑人被判定未构成强奸罪。在未成年人保护伞之下,他们被无罪释放。

    这个判决结果在民众之中像一枚炸弹轰然爆炸。因为涉嫌未成年人,庭审未曾公开,但民众在了解了判决过程之后,纷纷以各种方式表达了质疑。被告辩护律师所在的律师事务所官网都被黑客侵入,将律师的头像改成了具有强烈讽刺意味的漫画头像。

    针对那一条司法解释,人们展开了激烈的争论,抨击该司法解释根本就是为强奸犯们提供了天然的庇护所!

    十天的刑事诉讼上诉时效很快就要到了,却传来了被害女孩D某自杀被送往医院急救的消息。

    这个消息令所有关心此案的民众的心都揪了起来。而在上诉时限时效的前五分钟,一纸由被害女孩D某签字的刑事上诉书送达了首城第一中级人民法院。

    在此之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本案竟然再一次出现了奇迹般的翻转!

    首先是有网友发现在司法系统公开的法律条文中,那一条司法解释的表述神奇地发生了变化!最后一句变成了“在没有确凿证据证明女方是出于自愿的情况下,按照强奸罪论处。”

    在如今立法、司法系统完全实现信息化的背景之下,纸质版的法律法规已经基本被淘汰,而在最高法和最高检官方网站上面公开发布的司法解释,就被视为是具有法律效力的条文。

    待确认不是自己眼花之后,网友们真的炸锅了!这一条司法解释,才是所有人心目中应有的司法解释!才是真正保护女性权益的司法解释!在民间,大家奔走相告、欢呼雀跃,媒体纷纷撰稿讨论此事。

    尽管大家心知肚明这个司法解释修改背后一定有着什么蹊跷,然而普罗大众乐见其成,谁还去追究背后的真相呢?

    那段时间,民众在Maandala中发起了规模浩大的请愿活动,要求中级人民法院立即依照此司法解释重审此案,还被害女孩一个公道,还所有民众一个公道!

    最高法那边当时也是彻底懵了,在档案馆找出最早存留下来的纸质版法典,反复确认,才想明白是自家系统被入侵、司法解释条文被篡改了!

    然而无论最高法如何试图在后台修改该司法解释,最后在官网上所呈现出来的仍然是修改之后条文。而民间的请愿活动也愈演愈烈,已经引发了执政高层的关注。

    被害女孩D某终于在Maandala中通过自己的Avatar发声,坦陈之前是受到了被告方家属对自己家人的恐吓与威胁,但又不愿意违心说出“确实是性交易”这种令她觉得耻辱的谎言,所以在庭审中选择了全程沉默。她因为不堪忍受家人的鄙弃,选择了离家出走和自杀。然而现在,她遇到了一个人,使得她有勇气站出来,向中院提出上诉,并说出真相。

    她没有说那个人究竟是谁,但所有人都猜到,那个人就是修改司法解释的人。

    这时候,最高法才真正意识到始终没有露面的对手的强大。迫不得已,他们请求十九局的介入。

    然而这时候,在高层和媒体舆论的影响下,这一个案子终于又进入了全新面貌的调查、取证和二审的过程中。

    随着更多证据的出现,案子的真相也逐步水落石出。

    酒吧老板李某被查出收受犯罪嫌疑人的高额贿赂,以及得到承诺一旦他出狱,就帮助他移民欧洲。他在这样的诱惑之下,做了伪证。

    更多监控录像被调出,证实D某是被强行拖出酒吧和带上车,从头到尾都在对四名少年试图性侵的行为做出强烈的抵抗。

    那两千元嫖资是犯罪嫌疑人强行塞给她,而她自始至终没有拿那两千元的现金。

    用她自己的话说:

    “拿了钱,我不就真的成了妓女了吗?”

    她真的很穷。也确实是一个抽烟喝酒、不好好上学的不良少女。但她有自己想做的事和不想做的事,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她分得很清楚。那一句话极为酸楚,也印刻在了每一个人的心里。

    四名少年在铁一般的证据面前,终于乱了阵脚,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二审结果,四名犯罪嫌疑人被以强奸罪绳之以法,分别被判处了十年以上的有期徒刑,即刻执行。

    这一判决结果出来的时候,方迟清楚地记得,当时Maandala中无数的Avatar都泪流满面。

    这才是真正的正义执行。

    这才是真正的正义。

    这一个案例被永远地载入史册,被认为是Maandala时代下,Avatar集体力量的胜利。虽然也出现了许多不一样的声音,认为司法被舆论绑架,将失去程序正义。然而,这些异类的声音很快就被吞没。

    而这时候,在十九局的干预之下,那个隐藏在黑暗之中修改司法条款的人终于浮出水面。

    Guest。

    几乎所有人都在那时候记住了这个并不令人印象深刻的名字。

    人们再一次想起了三剑客。

    如果说此前三剑客只是在黑客圈中、至多在Maandala中为人们所熟知的话,那么现在,Guest被更多哪怕是不使用虚拟现实的人所知晓了。

    从14年年底开始,三剑客便突然不再出现。Creeper、T.N.T都是彻底的销声匿迹。而Guest,原本只是三剑客中最不惹人注意的一个,在沉寂了两年之后,又忽然以这样的姿态现身,一现身,就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人们视他为英雄,黑客们视他为精神领袖,因为他做出了所有黑客想做、却做不到也不敢做的事情。他的名字上了公安部和十九局的通缉名单,他将永远不可能暴露自己的真名实姓,也将不被允许在网络上做出任何会带来群体影响的事情。

    许多人扪心自问,值得吗?这样大的代价?

    一个黑客倘若不能亮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也就意味着他和更大的金钱利益失之交臂。这一个时限,是永远。

    值得吗?

    这么大的代价。

    只不过为了一个无名的不良少女。

    但Guest究竟如何想,所有人都无从得知。他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发布了一份声明,陈述了侵入司法系统的一切经过,并作出诚恳道歉,请求所有人勿要效仿他这种错误行为,请求所有人尊重法律条款的庄重与权威。

    他在声明中指出,他已经向司法系统提交漏洞以及相应的应对方案,并称他已经看到了以恶制恶所会带来的难以控制的效果,他将永远不会再以黑客的身份采用这样的手段,并希望所有看见他声明的人引以为戒。

    这一份声明究竟是Guest的心声,还是在有关部门的压力之下所撰,如今已不可考。

    但那一份声明之后,Guest的确就真的从名望的最高峰拂衣而下,淡出江湖,从此极少露面。

    所有人,尤其是黑客圈,都为此唏嘘不已。

    三剑客的时代过去了。他们说。

    *

    方迟为防止有人跟踪,绕了一大圈路,确信彻底安全之后,她又平静地吃了一顿简餐,才去了谢微时家。

    到达他家的时候已经很晚,天色漆黑。她用之前谢微时给她的钥匙开门,听见房中有些急切的奇怪声音,像是走路时撞倒了什么东西,像是在收拾起什么物事。

    谢微时没想到她在庭审结束当天就回来吧。

    他没有出来迎接。房中没有开灯,黑黢黢的。他在里屋说:“回来了?”

    她“嗯”了一声。

    他又问:“吃过了吗?”

    她说:“吃过了。”

    方迟走过客厅,看见他在里屋的电脑桌后坐着,房中也没有开灯,Atom电脑的屏幕光映亮了他的面庞——依然是平静如水,眉目漆黑。

    他曾经说过,他一个人的时候,很少开灯,黑暗能让他集中注意力,给予他灵感。

    方迟径直走向了一旁的书橱,用手机的电筒光照亮,抽出了之前看过的一本医学课本。翻开来,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无法辨认的字迹。她将课本倒转了过来,再仔细去看,忽的就能勉强辨认出来了。

    果然。

    果然。

    第一次见到Guest的时候,Guest用刀在地上刻字,刻出来的字,从站在对面的她的角度看去,恰好是正的、顺的。

    她后来每每想起,都觉得奇怪,什么人会这样写字啊。倘若是英文,用这种“倒行逆施”的写法或许还好一些,然而汉字的方块字,写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啊。

    她试着拿笔这样写了写,没写几笔,就放弃了。

    难写,是真的难写。

    果然,Guest是专门练习过这样的写法的。现在谢微时的课本上,满满当当的都是这样需要普通人倒过来看的笔记。

    她又随便抽了几本其他的书,里面凡是有谢微时落过笔的地方,全部都是这样的写法。

    她原本以为,Guest那样刻字,只是方便对面的她看而已。

    现在看来,这或许,根本就是谢微时的一种书写习惯。

    她不知道谢微时为什么要这样做笔记。但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或许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这样做笔记。

    “你在做什么?”他在房间中问。

    她正抽出一本高等数学教材,随口答道:“没什么。”说话间,一张照片从书页里掉了出来,落在了她的脚边。

    她捡起来,接着手机的灯光,彩色照片上的颜色有些不真实。

    这张照片她看到过的次数当以千百次计。然而真实地攥在手里的感觉,却又不一样。

    她能感觉得出来,这张被打印出来的、已经有些褪色的彩色照片,也曾被人千百次地攥在手里,本该是硬硬的相片纸,都已经软化了。

    视野有些模糊。

    她忽的深吸一口气,将这张照片背在身后,走进了谢微时的房中。

    房间中真静。只听得见他徐缓地敲击键盘的声音。她知道他编程时巅峰手速242,平均134,她也知道他心率正常67,兴奋时119。这些节奏都曾无数次地驱散她脑海中的杂音,伴随她入眠。离开他的这两周里,晚上辗转难眠时她都有冲动跑回去见他,耳朵贴着他的心口入睡似乎都已经成了她难以戒除的习惯。

    “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谢微时的左手从键盘上落下,搁在了膝上。他穿着黑色的衬衣,整个人就像隐匿在了黑暗中一样。他抬头看她,眼睛依然如鹿一般,清澈而又漂亮,有一种宁静的温柔。

    他此刻身上有一种异样的安静,就仿佛飓风眼中那令人心悸的风平浪静。

    “知道今天的审判结果了吗?”她问。

    “Maandala中看到直播了。”

    “有想过再去改法律条文吗?”

    他顿时怔住,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上,是定住的。过了好一会,他开口说道:

    “我说过了,不会再去做这种事。更何况——”他坦白地说,“我修补过的漏洞,没有谁还能进得去,包括我自己。”

    他不光在说司法部,他还在说Maandala。

    “你终于还是承认了。”

    “我从来就没有否认过。”

    方迟抿紧了嘴唇,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是的,他是从来没有否认过。现在向前回望,更像是她在一厢情愿地逃避那个越来越清晰的事实。

    “说到底,我们两个人还是都有所保留。”她在他对面坐下来,“什么时候知道我是梅莎的?”

    “你给我看过渊火行动的VR录像之后。我想起你头上有那样一道伤疤。”

    “原来这么早,我还以为是在你知道我的公寓被炸之后。”方迟嘴角扯出一抹笑。

    “我那时候本该只是怀疑而已,毕竟你的样子、性格、身份都变化了。但是我的直觉不会欺骗自己。我感觉得到,你就是梅莎,就是Lacrimosa。”他没有回避方迟的目光,“我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在乎知道的时间。我的确是个自私的人。我很清楚你接近我、和我联手,目的都是盛琰。神经玫瑰一日不灭亡,你就一日不可能彻底放下盛琰。但即便我知道了这些,即便我的身份是Guest,我仍然在那个晚上引诱你。”

    方迟移开目光,掩藏住心底的惊讶,谢微时竟知道她最在意的地方。她的心中枯萎,干涩,黯淡,像一口失去水源的井,一时间竟也分不清这感情应当如何放置,又应当何去何从。

    她扪心自问,倘若Guest并不是三剑客之一,她是否还有如今的困惑。但倘若谢微时不是Guest,他又如何会与她相遇相识?

    这是一个悖论。自从她醒过来,盛琰于她就是一个缠绕不去的幽灵。当她终于明白盛琰的死并不是她造成时,她也尝试着走出来。可那时候她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如今她才明白,盛琰的鬼魂,仍然站在她的肩膀上。

    “我——”方迟站起身来,停顿了一下,气息变得短促。“我回十九局了。我不是一个正常的人,过不了正常的生活。对不起——完不成对你的承诺了。”

    去见他父亲的承诺。

    谢微时面前电脑屏幕的光暗了下来。借着客厅的灯光,她看见谢微时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仰头靠在了椅背上。

    方迟心中对自己忽然有深刻的厌恶。一个失去了爱的能力的她,想必会让他觉得无比疲惫。她不想成为别人的累赘,早一点结束胜过长久的消耗。谢微时没有起身,也没有出言挽留。方迟仓促地走出房间,衣服擦过外面客厅桌上的瓶子,“砰”地一声掉在地上。

    那瓶子竟没有碎,方迟按亮了手机,幽暗的光线下,她看见是那一晚上她喝空的薄荷清酒的空瓶子。瓶子里插着一支不知名的白色小花。

    她还记得这是那天他出门买东西回来,路上见杂草里高高地探出这么一枝,便摘了回来给她。如今这一支白色的小花仍然是新鲜的,却不知他是何时又出去摘了一支,搁在瓶子里等她回来。

    她心中像是被扎了一刀,热热的仿佛有血流淌出来。她抓紧了这瓶子和花,带了出去。她走得这么快,就像是怕他走出来追上她似的。

    然而他终究是没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