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罗舍自行斟上一注水,茶杯盖儿拨了拨水面上的茶沫,慢吞吞道:“连个二品都打不过,若是传出去,可不让人笑话?”
那小生闻言扭了腰肢,风摆杨柳一般逶迤行到阿罗舍面前,捏着抑扬顿挫的花腔道:“若不是那陌上春叛出凤还楼,说不定这人早就是一品了——”
阿罗舍呷着茶,也不正眼瞧他,打断道:“说人话。”
那小生身子弓弦般颤了颤,仿佛陡然间摇身一变换了个人似的,两手叉腰恶声恶气骂道:“看着我要死了你居然眼皮都不眨一下?还让一个外人来救我,你这个死没良心的!”
深衣一听,这分明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四哥……四哥这是怎么回事?
阿罗舍慢条斯理道:“贫僧眼中,万物一如,不论生死,不辨内外。”
小生哼道:“又来,又来。”说着,却绽开笑靥如花,撩着戏服迈着厚底皂靴行到阿罗舍身边,一手捉着广袖,一手葱管儿般的五指便要去摸阿罗舍的脸。
阿罗舍看似逍遥地起身,衣袂纹丝不动却滑开三尺之遥,避开了小生这暗藏擒拿之术的一摸。
“施主,皮囊一具,莫要执着。”
南向晚方才还虚弱得像要死掉,现在却回光返照似的两眼贼亮,嘴角挂着鸡贼的笑:“老婆,瞧你哥哥这一身的风流债哟,做和尚如何做得安生?”
深衣已经一张小脸涨得通红,两手握着小拳头,下一刻就要跳出去暴打那个胆敢轻薄她四哥的妖孽小生。
小生奸奸地一笑:“皇帝既然都把你送到我这儿来了,我焉有不享用之理?乖,让小舅娘摸一下!”
皇帝?小舅娘?这哪儿跟哪儿呀!她才没有这么个放-浪的小舅娘!
深衣怒不可遏,不顾南向晚的阻拦,离弦的箭一般冲到两人面前,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将阿罗舍一把拽到身后,老母鸡似的护着,气呼呼道:“不许碰他!”
阿罗舍奇怪道:“咦——怎么又是你?”
小生眯起一双狭长的狐貍眼儿,“哪来的野丫头,我的男人也敢动?!”
后面半句,醋意十足又带着恶狠狠的杀气,说话间三尺青锋哐啷出鞘,也不见她是怎么出手的,冰冷剑锋已经横上了深衣的脖子。
南向晚慌忙跳出来摆手道:“别呀别呀!都是误会!我和我老婆出来看戏的,大爷……不,大姐……不!您老手下留情!”
小生狐貍眼中寒意森森,刀子般划过南向晚,“原来还有一个偷听的,功夫不错啊。我先结果了她,再来收拾你!”
南向晚屁滚尿流地趴下了。
深衣心想,你大爷的,难道要这样冤死在一柄为了自己亲哥哥争风吃醋的剑下么?
人生头一回觉得爹娘忒不负责任,起码应该把自己的画像给四哥送一幅吧!
深衣噙着泪,殷勤道:“四哥,我是你的小五妹,朱尾,尾巴的尾……”
她只差长出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出来讨好地摇一摇了。
阿罗舍那漂亮的眼睛眨了眨,狐疑道:“朱尾巴……娘才不会起这么难听的名字呢……”
深衣仿佛胸口中了一记老拳——感情她爹娘连她的大名都没有告诉四哥!
细细一想似乎也是,自己出生时四哥已经在暹罗越菩寺剃度,后来四哥返回天朝修习中土禅法,她就再也没有去过中原……和四哥有联系的一直也只有三哥,可三哥那个不牢靠的……
这是要栽在这个她爹起的名字上了么……
小生冷冷地嘿笑一声,“还敢冒充朱家的人,我且要了你的性命!”
她手腕一抖,深衣还没来得及缩脖子,只觉面前一道疾风啸过,“铮”的一声震得耳膜嗡嗡作响,那长剑已经被击打开去。小生软了手腕,长剑险些脱手。
“刘戏蟾,打狗也要看主人。”
深衣听见这熟悉的阴森森冷冰冰的一句话,热血上头,怒火攻心,扭头抖指骂道:“你才是狗!你全家都是狗!”
戏台后面的重重帷幕如潮水分开,阴影中,陌少玉颜冷漠胜雪,被阿音推了出来。
被唤作刘戏蟾的小生收剑入鞘,揉了揉手腕,款摆腰肢走到陌少面前,抱臂道:
“哟——千呼万唤,大少爷终于肯出来了啊——”
她拉长了声调,半是调侃半是爽约的不满。
陌少锋芒毕露的透亮眸光落到南向晚身上,冰霜渐聚,口中却平淡回应道:“你也看到了。我若能出来,早就出来了。”
刘戏蟾长目微眯,打量着陌少的腿,道:“怎么?着了谁的道儿了?”
陌少冷笑一声:“天意。”
深衣全然不懂他二人打哑谜似的说些什么,只觉得陌少盯着南向晚的目光十分的不对劲。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一个箭步跨到南向晚身前,张开双臂挡住他大嚷道:“不许杀他!”
只见陌少右袖微动,一星冷芒一闪而没,竟是真的要出手而又生生收了回去。
深衣惊出一声冷汗,叱责道:“他和你无冤无仇的,你为何不分青红皂白,便要杀他?”
南向晚亦知自己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软着手扯扯深衣的衣裳,抖抖道:“老婆啊,我还是走了,这里好可怕……”
“你叫她什么?”
南向晚悚然一惊,张口结舌:“我……”
“你叫她什么?!”
南向晚双腿一软,瘫坐在深衣身边勾着她的衣角,哭丧着脸道:“小姑奶奶……快还我清白!”
“……”
谁还谁清白呀?活该!
“好了啦!”深衣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陌少身边,双手紧紧攥住他的左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右袖,生怕他又要动手——这些日子下来,她已经知道他的右手残了,是断不能看也不能动的。“这是我之前解释的一个朋友,江湖包打听南向晚,不过油嘴了些,心肠还是很好的啦。你要是乱来,我就……就……”
深衣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了。干脆偏头对南向晚道:“走啦!”
陌少由深衣握着手,神色不变地吩咐道:“阿音,去送送这位‘江湖包打听’南先生。”
阿音不大友善地看了一眼深衣的手,答了声“是”,便驱着南向晚出了戏园子。门口依稀飘来南向晚油腔滑调的声音:
“这不是董记当铺的二掌柜阿音姑娘嘛……越长越美了哟……你还记得我吗?我上回……”
深衣低头,在陌少耳边悄声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你说要带我见堂主的呢?”
陌少道:“你不是已经见到了么?”
“啊?!”
深衣愕然抬头,四哥不是堂主,难不成是这个奸邪戏子?
刘戏蟾一双美目顾盼流光,勾出一抹别有深意的谑笑:“你竟然也容得阿音之外的人近身了?莫不是喜欢上了这小姑娘?”
深衣心想凭着陌少的性子,恐怕是要反唇相讥了,不料闻他说:
“朱尾确属朱家人。船图已经毁了,正在我那里重绘。绘好之后,人和图就交给你们。”
刘戏蟾闻言敛容,负手于背,竟是一扫方才的轻浮神色。
来回踱了两步,向着阿罗舍道:“船图这般要害的东西,你那同胞哥哥竟放心让这小丫头来送。恐怕早已经让人给盯上了。”她想了一想,又对陌少言道:“别说我这戏园子、阿罗舍那宝林寺,就算是皇宫,怕也不如你那一刹海守得严实。你便一直护着她就是了,何必又要送还给阿罗舍?”
陌少摇摇头道:“该来的迟早要来。待船图画成,你们尽快送她出海罢。”
深衣听出陌少似乎在一手安排她的行程,不悦地抗议道:“我爱去哪去哪,爱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才不要你们管!”
刘戏蟾听了陌少的话,锁了双眉。望着陌少双腿,面上露出些许忧色,“你这副样子……”
“五成。”
刘戏蟾摇摇头道:“五成把握太少。不若,我还是安排些人去助你。”
“不必。”陌少回应得毫不拖泥带水,冷言冷语道:“我自己的事情,不用别人插手。”
刘戏蟾嘁声鄙夷道:“驴脾气!死了没人给你烧纸!”
陌少不答,却又问道:“船厂都买完了?”
刘戏蟾颔首道:“都打点清楚了,我亲手办的事情,你还不放心?只是扶桑那边已经被惊动了。凤还楼的人也出了手,连着杀了好几个船首。”她指着墙角犹自惊魂未定的贵人道:“我就算着他们要对秦大掌柜出手,特地出来守着。结果还是死了两个。”
深衣也听不懂他们在商议些什么,兀自扯了阿罗舍的僧衣,嘁嘁喳喳地同他说话,叙说兄妹之情。
“哥哥啊,我听说你在佛门渡过命中之劫,十六岁就可以还俗,怎么到现在还在宝林寺待着呀?”
阿罗舍向着一旁正和陌少低语交谈的刘戏蟾努努嘴,小声道:“还了俗,我还怎么躲这个疯舅娘?”
深衣捂嘴吃吃笑道:“我们哪来这么个疯舅娘呀?”
阿罗舍道:“她自己说是咱爹的舅舅的女儿,所以辈分上就是舅娘。”
深衣挠头:“好晕。”
却闻旁边陌少又问刘戏蟾道:“阿罗舍来这里作甚?”
刘戏蟾一副大吐苦水的模样,唉声叹气道:“还能做甚?自然是狮子大开口,替那个死皇帝要银子来了!你在一刹海躲了一两个月,不知道我过得多惨!被内阁的那些老头子逼到死胡同里,轮流念经似的给我讲道理,说什么开疆垦荒,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还说什么广办县学,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我耳朵只差听出茧子来。这不我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那皇帝阴险狡诈,知道我喜欢……哼,索性就施一出美人计,让他来游说我了!”
阿罗舍大约是被刘戏蟾表白惯了,脸都不红一下,语重心长道:“阿弥陀佛,内库生利所仰之物资,本属我天朝一国所有。如今朝廷每年向内库抽利四成,再加一成,不足为过。”
刘戏蟾气得跳脚:“啊呀呀呀,加一成,一成是多少银子你知道吗?你天天就懂得念经,不知道我一毫一厘地挣回来有多不容易!”
阿罗舍合掌道:“贫僧确实不知。贫僧只知道,内库之利,取之于国,就应该用之于国。”
刘戏蟾见他认准了这个死理儿,又软了声气道:“不是我不想给,是眼下实在拿不出银子呀。你看看你这妹子来送船图了。送来了船图自然得造,这一艘用于海防的大船何其庞大,第一次造只怕十数万两白银还打不住。扶桑、佛郎机什么的一直虎视眈眈,海防岂是松懈得的?那些事儿,往后推一推啦。”说着,又拽了墙角里缩着的那个贵人,“秦大掌柜,你且来讲一讲,咱们新收的那些船厂,又花了多少银子?”
阿罗舍充耳不闻,悠然道:“我知道没有你刘戏蟾做不成的事儿。只要逼上一逼,想要多少银子有多少银子。”
刘戏蟾气得脑后帽翅儿乱颤,“你!你和我说再多也没用,谁不知道内库不是我一人说了算,银子要出手,都得勘主磨勘审验后再作定夺!”
阿罗舍:“听说勘主就是你爹。”
刘戏蟾怒道:“我要是知道他在哪里,那便好了!这内库也用不着我事事操心!”
她平复了下心火,忽而目中一亮:“不若这样,你若肯还俗娶我,我立马给银子,如何?”
深衣心想,啊哟,这小舅娘还真豁得出去……四哥他……真可怜。
阿罗舍镇定道:“先给银子,不给银子不还俗。”
“……”
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戏园子中的空气一下子僵了。深衣拉拉阿罗舍的衣角,悄声在他耳边道:“四哥啊,万一她真给了银子,那怎么办?”
阿罗舍也小声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也没说给了银子就还俗啊。”
深衣:“……”
刘戏蟾嘟哝了句:“死和尚!”走到陌少身边,撒气般问道:“有春-药么!我刘戏蟾就不信搞不定这和尚!”
陌少淡淡道:“没有。”
深衣欢喜地向陌少投去一眼:大少爷,好样的!
“不过我有一种‘花非花’。服食之后,眼前会幻化出心爱之人的模样。”
刘戏蟾击掌激赞道:“好东西!这样这臭和尚有什么龌龊心思,别人就心知肚明了!”向陌少伸出手来:“给我!”
深衣见刘戏蟾真要,不由得犯了急,扑过去摇着陌少道:“你不是和我一伙的么!怎么帮着她欺负我哥哥!”
陌少果然从善如流地道:“没带。”
深衣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刘戏蟾掩面泣道:“见色忘友的东西!”突然好似想到了什么,移开袖子仰头狂笑道:“大少爷,我刚想起来,你若是娶了这丫头,就得跟着叫我一声舅娘!”
陌少冷嘲:“做梦呢你。”
刘戏蟾仍旧大笑不止:“就算你不叫我舅娘,等我嫁了阿罗舍,你也得叫我一声嫂子!哈哈哈哈哈哈,这辈子在我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作者有话要说:以下个人一时的恶趣味,慎入——四夷乱入的小剧场?尾巴名字的由来——话说左钧直生了那一对双胞胎儿子朱袈和朱裟之后,元气大伤。再加上老四朱裟身体一直不好,令她日夜忧心,寝食难安。朱裟在越菩寺落发为僧之后,左钧直又格外地想念,本来就不大丰腴的身子更是清减了许多。括羽心疼不已,不断安慰她反正两只小东西长得一模一样,看到老三就和看到老四一样的……左钧直痛骂他:“你的左手和右手也是一样的,丢一个你试试!”括羽虚弱抗辩道:“左手和右手明明就不一样……”嘴上的安慰归安慰,还是要有些实际行动的。于是括羽在大洋之上物色到了一个仙境般的海岛,把老二朱朱、老三朱袈都丢给老大朱捷,把海库的事情也丢给朱捷和下面的人,带着左钧直去海岛上休养去了。朱捷折腾了几个月,痛苦不堪,给老爹写信过去:我从小讨厌你是有道理的!括羽看了信,顺手回道:认了吧,乖。我和你娘半年后再回来。海岛上的生活悠哉乐哉,小两口好久没有单独在一块儿过了,成天腻在一起,小日子蜜里调油。于是,左钧直又怀孕了。她很生气。怀了孕之后左钧直精神恹恹的,又变得嗜睡起来。海岛上天气热,她中午便一定要抱着凉沁沁的括羽睡午觉。括羽自己睡足了时辰,便再也睡不着了。左钧直不放手,他便只能摸了本书在床上看。看完了一本,左钧直还赖着不起。括羽看着她脸颊微丰,白里透红,心里喜爱,亲了亲,然后又亲了亲,小声唤道:“姐姐!”左钧直懒懒道:“干嘛?”括羽:“叫你起床。”左钧直撒娇:“不想起。”括羽:“起嘛,天都要黑了。”左钧直偏头看窗外,果然日头都西垂了,不由得郁闷道:“都怪你,都说了不生了的。”括羽委屈道:“怎么能只怪我……明明是你勾着我,不让我……出来的……”虽然没人,他还是有些害羞,最后两个字说得很小声。左钧直不依不饶:“你应该拒绝我的。”括羽含泪望天,哪个正当年纪的正常男人在那个时候……会拒绝的!括羽爬下床,拧了毛巾给左钧直细细擦脸,道:“姐姐啊,这个孩子取什么名字呢?”左钧直仍然是懒懒的,一动不动地让他伺候,任性道:“不想取了。给你取。”括羽的脑子里浮现出中午吃的红烧猪尾巴,眼前一亮,道:“那不如就叫朱尾巴,最后一个,生了再也不生了,好不好?”左钧直仍然是昏昏欲睡,随意点头道:“好……”于是,朱家小五就叫了朱尾……本来还有一个“巴”的,被左钧直挽救了一下,去掉了。后来虽然又给取了个“深衣”的名字,可是括羽坚持说五个里面总得有一个的大名是他取的,所以……朱尾这个名字就沿用下来了……阿罗舍:“朱尾巴……娘才不会起这么难听的名字呢……”深衣:朱尾巴算好的!四哥你其实叫猪屁股!原来深衣对这个名字非常不忿,重新给四哥兄姐改了名字:大哥朱捷叫猪头。二姐朱朱叫猪脖子。三哥朱袈叫猪肚皮。四哥朱裟……就叫猪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