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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官(四夷译字传奇) 正文 第三十七章 春林初盛

    一别经年。

    左钧直撩衣下车,踏上郢京土地的那一刹,忽生感慨万千,缠绵心头,却又无可言说。

    自去年九月离京,到今日归来,整整半年。

    离去时,黄叶纷飞。

    归来兮,柳絮如棉。

    东门入城。一路上,贡院大街、三绝书局,朝天门、琼玉海、繁楼……

    桃花依旧笑春风,人,却不在了。

    去岁腊月,她烧伤结痂,空蝉姑姑用药水蚀去她周身丑陋伤疤,令肌肤重生。身心之创,虽凌迟莫能相拟。

    正月,在她咬牙苦忍之际,一个惊人的消息传至天姥城:

    韩奉死了!

    左钧直想象过无数种韩奉倒台的可能性:太学生伏阙上书,御史台、翰林院等清流党聚众讨伐,策乱不成、反遭三大营清剿……

    却从没想过是这样一个直截了当的结局:韩奉称府中出现祥瑞,邀皇帝入府一观,皇帝孤身赴约,仅携武英殿最后一名、也是当下唯一一名侍读少年括羽相随。韩奉以武力胁迫皇帝退位,却被括羽一掌击杀。括羽挟韩禅为质,以一人之力护得皇帝周全。随即总督京营戎政叶葵率领五军营赶到,秋风扫落叶般一举肃清韩奉府兵乱党。

    皇帝归位,列举韩奉十大罪状,连诛十族。余众党羽,连根拔起,论罪有差。

    右相既除,左相告病辞官。皇帝首肯。随后,废丞相,立内阁,擢礼部侍郎姜离为内阁首辅大学士,特侍皇帝左右,参预机务。

    皇帝铁腕,自此方显。雷厉风行,涤尘除秽,此前依附韩奉的诸多迂顽老臣,见势纷纷告老还乡。八英分散各衙,此时与有为新臣联袂而起,据要害之位。朝政气象,顿时为之一新,刚健厚朴,简明轻快,不复此前尾大不掉之状。

    这三个月接连发生的事情令她目不暇接。

    回京的路上,淮河以北天寒地冻,水路不通,只得走旱道。逆旅处处,驿亭个个,凡有人语处,俱言这朝政之风云巨变。

    她元气未复,肺腑受损,途中又生风寒。走走停停,及至郢京,已是阳春三月,时至清明。

    越发觉得世味年来薄似纱。

    羁旅中,几番夜听春雨,朝折杏花。闲暇处,习练草书、默诵异国文字以作消遣,独自窗下读诸集、品清茗,也让她做出十二分的情致来。

    素衣染尘,掸去便罢。

    其实,只要忘了刘徽,一切都好。

    到了家中,翛翛见她消瘦苍白,不由得握着她手好一阵心疼,痛骂那行人之职不是人做的活儿。爹爹虽未多言,却将她紧紧抱了许久。长生欢喜地跳来跳去,整只狗身都扒在了她身上,粗糙的舌头添得她脸上新生的细嫩肌肤火辣辣地疼。

    她从海上回到天姥城就托人给爹爹和翛翛报了平安,只字未提险些遇难身亡之事。

    总之她已经平安归来,过去的事情就随风而散罢。

    死亡边上走过,刘徽已然离去,她竟有了万事不萦于心的感觉。仿佛世间事俱为蛛网,一拂便落,除了身边亲人,再没有什么能令她真正挂怀。

    早有地方官将她的事迹报上朝廷去。馆中体谅她病体初愈,长途跋涉艰辛劳累,放了她两个月长假,让她安心养身。

    左钧直心中紧绷的弦一朝松懈,竟变得无比嗜睡。许是此前曼陀罗和坐孥草服多了,她愈睡愈想睡,终日昏昏无力。翛翛忧心,请了郎中来看,却说是过于疲惫紧张,虚耗精元,多睡静养,是自然之理。

    一日午后入眠,竟又昏昏沉沉一睡不醒。隐隐约约感到额上温热,一声声带着担心和焦灼的呼唤响起在耳边。

    姐姐……姐姐……

    那尾音带着无比熟悉的柔软依恋,迁延在悠长岁月里。

    又是梦么?

    左钧直挣扎着起身睁眼,夜色幽光中,是秀挺的眉清湛的眼,蒙了一层忧色,定定地看着她。

    她撑着床铺,亦定定地望着他。

    梦耶?非耶?她眼睛一眨不眨,唯恐面前人又幻化为虚。

    “姐姐……”

    他伸出一只手,在她面前晃了一晃。

    一时间心潮叠涌而起。左钧直呜咽一声,捏住面前少年的双肩狠命摇晃,“死常胜!臭常胜!我还以为你也再不回来了!”

    少年的声音被摇得支离破碎:“我……我才不会……丢下……姐姐!”

    左钧直使劲摇了两下,倒把自己摇得眼冒金星,才发现自己久睡不动不食,整个人都虚乏了。

    常胜小心扶住她微晃的身子,忧心忡忡道:“听说姐姐受伤了,还疼不疼?”

    左钧直摇摇头,“都好了……我就是困……”

    常胜忙道:“那我不说话了,姐姐继续睡。”

    左钧直看着他,似乎又清瘦了一些,长大了些,可那眉宇间的稚气犹在,依旧是乖巧得让人心疼。轻叹一声,她道:“常胜,我好想你。”

    如墨笔描过的修长眉毛轻轻动了一下,他垂下眼睛,竟是有些羞涩,嘴角却弯起一个可爱的弧度。

    他声音低低的,一字一字,缓慢,认真,而欢喜,像是在诉说一个久贮心中的秘密:“姐姐,我也好想你。”

    左钧直心中有些异样,睡意却不依不饶袭了过来,她捂嘴打了个呵欠躺倒在床上,“常胜,我后面还有好长的时间休息……你要来找我。”

    常胜“嗯”了一声。

    左钧直睡了会,心想这孩子真是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走。一睁眼,却见常胜靠着她的床沿坐在地上,目光熠熠地看着她。

    她蹙了眉,“你怎么不走?”

    常胜摇摇头。

    “不用回宫?”

    常胜把下巴搁在床边,笑嘻嘻地盯着她不放,“我也有挺长的时间休息。”

    “那你也要回宫呀!”

    “不回。”

    真是干脆利落!左钧直气呼呼道:“回去!”

    “不回。”

    “回!”

    “不。”

    “……”左钧直扶额。这孩子的无赖劲儿又犯了!

    “那你就在这儿坐着吧!”气哼哼撂下一句狠话,左钧直裹了被子,翻身朝里睡。

    半晌无声。

    左钧直却睡不着了,翻回来一看,小样儿还在床边挂着,目光熠熠。见她回头看他,眼神儿还小火苗般亮了亮。

    左钧直哀叹,拉着被子挪进床里,腾出半个床来。

    “上来!”

    常胜欢欣鼓舞,刚要爬上去,被左钧直挥手止住:“外衣脱了!——一身的灰!怎么还是改不了爱坐在地上的毛病?鞋袜也都脱掉!”

    常胜乖乖听话,仍是欢欣鼓舞地钻进被子,星星眼一闪一闪望着左钧直。

    左钧直拿了个大靠枕放在两人中间,恶狠狠道:“老老实实睡觉!”说罢便背朝着他睡了。

    快要睡着时,却听到常胜轻轻问了一句:“姐姐……你还同别人……这样睡过么?”

    她困乏无比,迷迷糊糊应道:“有啊……”

    脖子后面的呼吸没了。

    “唔,妈妈刚走的时候,我很害怕……所以夜夜都要拉着爹爹的手才能睡着……”

    脖子上又吹起了暖暖小风。她仿佛还听见了两声小老鼠般的吱吱笑声。

    天光如泻。左钧直一觉醒来,不知为何竟是神清气爽、浑身舒畅。一抬眼便见到常胜穿戴整齐,笑意盈盈地坐在对面床头。

    “姐姐醒啦?”

    他蹭地下地,去房中炭炉上取了铜水壶,往水盆里倒了热水,将脸巾拧得半干递给她。虽已是三月回暖,她体弱畏寒,翛翛仍是在她房中放了炭炉。却不知常胜是何时起了床又打了水进来。

    “姐姐洗脸!”

    左钧直还想赖床,却被常胜热气腾腾的脸巾招呼上了。

    “姐姐今天不许懒了。再睡就要发霉啦。”

    左钧直任他拿脸巾给她擦了眼睛、鼻子、脸颊,惬意道:“真是帝王般的享受啊!你天天也是这样伺候皇上的?”

    常胜嘟哝道,“我才不用伺候皇上……”

    左钧直奇道:“诶?你不是皇上身边的……”

    常胜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我住武英殿,皇上住熙泽宫,远着哪。”

    左钧直诧异,忽听院中翛翛唤道:“钧直,起床吃点东西!昨儿晚上就没吃呢。”

    左钧直应了声,看向常胜:“哼哼,你怎么办?”

    常胜看了看天,一碧如洗,春和景明,眼珠儿转了转,道:“我先溜出去。晚上来看翛翛娘。”

    左钧直吃了早点,顺便揣了两个馒头。翛翛奇怪地看着她:“今天气色怎么好了这么多?还这么能吃?”

    左钧直忽然有些心虚,心想常胜虽然是个小太监,在她屋里睡一夜终究是不像话,总不能说是见到他心情好了许多,便含糊道:“今天天气好,想出去见见之前的朋友……我可以带着长生么?”

    翛翛笑了:“去吧去吧,你爹爹怕你闷坏了,早想让你出去遛遛长生了。”

    左钧直牵了长生,出了门果然见着常胜靠在墙边的一棵大树上。

    半年不见,长高了许多,倒是和她平齐了。

    他微闭着眼,像是有些疲惫,脸上是大病初愈之后的苍白。

    左钧直心中一跳,之前在房中光线不好,没看出来。这孩子是怎么了?

    常胜觉察到她过来,睁眼直身,神色又如以往。“姐姐还给我带了吃的。……喂,长生,素的也要和我抢!”浑然忘了长生吃素的习惯也是他调/教出来的……

    左钧直这时心底清明,只觉得他声音似乎也变了些,不如之前清越明亮。灿烂阳光之下,恍然见他唇上细细一层浅色绒毛,不由得大吃一惊:“常胜你……你……”

    常胜咬了口馒头,愕然道:“我怎么了?”

    左钧直指着他的鼻下:“你你你!你这是长的什么?”

    常胜伸手摸了一把,悒悒道:“唔,长得真快……”

    左钧直青筋直暴:“你怎么会长胡子!还会变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