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深这次也跟着过来,其实是有别的事要办。他是来运两批宝贝的。这些“宝贝”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书。
一批是当年离家时,不便携带,便藏在范宅和毛宅中的两家藏书。这次范深回来,把他们全起了出来。那些书范深都能默出来,但那只是副本。许多原本都是珍贵的古籍,还有许多上面有先人写下的批注。那些东西的价值,都远远超过了书本身的价值。
范家和毛家都早就挖出了结实的地窖,将那些书籍秘密收藏。防水的油布和家传的秘药,保证了纸张不腐、不惧虫鼠,保存完好。
竹生兑现了诺言,亲至范老先生墓前给老先生上了香。还给毛老先生和欣娘也上了香。
在欣娘的墓旁,范深给莹娘立了衣冠冢。
竹生欲言又止。
范深道:“君何踌躇,有话直讲便是了。”
竹生叹道:“先生身边,也该有个人照料起居。”
自莹娘去后,范深未再续弦。竹生听说,他没有情人,身边连侍婢都不用。这种苦行僧般禁欲的生活方式令人不解,甚至一度有人误会范伯常好龙阳,为了讨好他,还送去美貌的少年。
范深摇头道:“寻常女子,心思太多。你若对她们严厉,不免觉得可怜。可若对她们和善些,偏又总生出不该有的想法。”
“我一生有限,想要做的事很多。”他道,“没有时间把心思放在应对她们上。”
竹生道:“可先生还劝我纳美。”
“君王子嗣,国之重事。”
“口舌之利,我不及先生。先生最是会说。”竹生早看穿真相,“先生不过是眼界太高,寻常女子入不了眼罢了。”
范深微微一笑。
“我和欣娘青梅竹马,成亲后亦琴瑟和鸣。上天赐我一妻如此,我甚知足。”他望着欣娘、莹娘的墓道,“不料生命脆弱至斯,欣娘说去就去了。我为她守了一年,家父来跟我说,希望我续弦。我当时便说,如要续弦,除却莹娘,不作他想。”
实是寻常女子,范深再看不入眼。
范深范伯常这个人,看起来温润如玉,接人待物常使人如沐春风,为他的风度倾倒折服。实则这个男人啊……真是骄傲到了骨子里了。
“那先生……不会寂寞吗?”竹生道。
“竹生,会觉得寂寞吗?”范深问。当他唤她“竹生”的时候,他与她便不是君臣,而是朋友,知己,男人和女人。
竹生看着坟上新土,没有回答。
范深目光微动。
单作为朋友甚至长辈,他会希望能有那么一个人,让竹生也能品尝两个人不仅相悦而且相知,时时刻刻心意相通的美好。但作为臣子,他又切切希望这世上不要有一个男人,会对竹生造成这么强烈的影响。
“我不会。”范深道,“我每日在晨光中醒来,想到要入宫去见你,站在舆图前指点江山,看着案牍之上累积的奏表,每一份都牵扯着无数百姓未来的生活,与数不清的人有千丝万缕的关联,我就不会觉得寂寞。正相反……”
他道:“想到我和你定下的每一条国策,都会影响这片大陆,我就感觉热血沸腾,简直如同年轻了十岁。”
竹生看了他一眼,哂道:“男人!”
范深叹道:“女人……”
范深要运走的另外一批书,在前天佑皇宫,也就是前前乌陵王宫里。
“逍遥侯为人颇为不羁,只爱充作读书人这一点,实在是个大优点。”范深喜气洋洋的道。
竹生莞尔。
许国算是这大陆上历史最长久的国家了。相比其他国家的王室,许国皇宫中的藏书更加丰富、古老且珍贵。当年朝阳城毁于一旦,许多古籍都毁了,抢救出的只是一小部分。再加上乌陵王二三十年的收藏,重金收购、求书,才有了后来乌陵王宫的藏书。
这也是老乌陵王被许多读书人颂扬的一个原因。便是范深当年,都是先想着去投奔乌陵的,谁知世事多变,老王已经故去,乌陵祸起萧墙。
天佑这个人,常常喜欢装装斯文人。所以当初接手王宫的时候,幕僚们进言,他便听了,特意拨了人拨了银钱,着人好生看管那些藏书。
这才得了范深一句“大优点”。
毕竟范伯常这样气度如山的男人,得了乌陵藏书,都激动得失了常态。
待许国境内全部平定,七刀护送他们押着这两批书回了盛日城。这一趟许国之行,收益颇多。
然而最最珍贵的、让所有人都惊喜的收获,却是在班师回朝的路上,竹君忽然食欲不振,闻腥气作呕。
竹君二十八岁这一年,终于有孕。
王嗣之父,便是竹君麾下杀将,赵锋赵敛之。消息传至各军,上下皆是一片欢腾,人心大定。
还在陈国战线的韩毅将军听闻消息,拍着马鞍对副将感叹道:“我们澎国的根基,终于稳了。”
盛日城中,国相范伯常、振威将军赵敛之率文武众官奏请竹君称帝。
竹君终于十二章衮服加身,登基称帝,是为大澎开国女帝。
范伯常依旧为相,加封开国伯。大澎采用多相制,范伯常之下,有四位副相,范翎赫然在列。
范翎身在服紫之列,在其之下,朱衣、绿袍、皂衫,皆有女官女吏。澎国上下,已经不觉有异。
诸将军亦升品级,加封侯爵。开国候赵敛之依然为武将之首,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更让人侧目的身份——皇嗣之父。
盛日城终定为澎国都城,城中皇宫,去了旧名,另起新名。在报上来的名字中,女帝独爱“长宁”二字,遂改名“长宁宫”。
女帝坐拥前邯、丰、许、陈四国疆土,民富国盛,兵强马壮,霸主之姿已显露无疑。
大陆之上,诸国或惶惶,或警惕,或畏惧。
有相邻小国皇帝去帝位,贬损仪制,自降为王,又撤去殿顶鸱吻,以示尊奉邻国女帝。更有数国前来恭贺女帝登基时除了递上国书、贺礼,还承诺岁岁纳贡以求自保。
盛日城的长宁宫,第一次开国宴,宴请各国使臣。
各国使臣多是风仪过人,反应机敏,口舌便给之人,亦有皇子、王子亲来的。只有一国例外,来的是位公主。
这位公主照着国内习俗,居于席位之上,亦头戴幂篱。细细的朦胧白纱笼着她整个人,别人看不清她,她看旁人倒还好些。
隔着白纱,她凝目观察那位女帝,女帝的风姿果然令人倾倒,并不是传说中或者五大三粗,壮如男子,或者天生媚骨,祸国祸民的妖姬模样。
女帝生得十分美丽,但她的美貌反而是她身上最不重要的东西。公主记得自己第一眼看见女帝,根本没有注意她的美貌,直接便为她眉间气度所摄,不敢直视。此时悄悄观察,更是倾倒不已,心下暗暗忖度,世上怎么竟有女子会有这样的气度。她亦是公主,平时自觉高贵,此时仰望女帝,却觉得远如山峦,高不可攀。
传言女帝已经有孕,果不其然。礼服将腰束在了胸下,裙摆放开,隐隐能看出小腹隆起。
女帝说了几句场面话,与众人举杯,不过沾沾唇示意一下,便退场了。都知女帝有孕,谁敢令她作陪,众位丞相和外宾都起身恭送。
大人物退场,宴席才真正开始。国相范伯常带着几位副相招待各国来使。
先前公主全副身心都被女帝吸引,待得女帝离去,她却又被对面一人吸引。
那人紫袍玉带,丞相服制。只诸位丞相中,只这人衣袍与旁人不同。那衣袍显然是特制,你一眼看去,便知是丞相服色,然你一眼看去,也知……那是女装。
女丞相服!
像是感应到公主的视线,那位年近三十的女丞相忽然看向这边,冲公主微微一笑。
公主忙微微躬身还礼,两颊微热。
那一位就是小范相吗?她暗暗的想。
范氏父女同朝为相,各国褒贬不一。有惊叹信阳范氏之才的,也有怒斥礼教崩坏的。当然不管这些使臣内心怎样想,没人敢在长宁宫对小范相无礼的。
公主悄悄观察,发现殿中之人都对小范相的存在习以为常。小范相在四位副相中甚至并不是垫底,她资历排位第二,还有两位副相坐在她下首。那两位男子丝毫没有不满之色,对小范相态度中还有着能看得出来的敬重。
自来这种多国邦交就少不了唇枪舌剑的往来,席间,小范相不卑不亢,侃侃而谈,将一位挑衅的使臣说得哑口无言。
公主悄悄的注视了许久,忽然对身后侍女道:“与我取下幂篱。”
侍女惊得瞪大了眼睛。公主道:“此物多余。”侍女不敢违命,轻手轻脚的拢起白纱,取下幂篱。
殿中正有两人激辩,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没有人注意到公主这边的动静。唯有小范相,忽地转过头来,再次冲公主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