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义子这种事,自古就有。
战乱年代,割据一方的人物尤其喜欢收义子。十几个甚至几十个义子都正常。有时候义子甚至比义父的年纪还大也是有的。大魏朝强盛的时候,甚至还有节度使给皇帝宠爱的贵妃当义子的。
节度使的年纪甚至可以给那贵妃当爹。
义子并非过继,更不是嗣子,没有继承权。仅仅是作为维系关系、表示器重的笼络手段而已。
唐明杰这孩子无依无靠,给他个义子的身份让人不至于被人欺负。
占领一个地方,不光是打赢战斗就行,后期全是琐碎的事。
首先一个,清理唐家堡的资产,这资产不仅是金银财帛这些浮财,更重要的是田产土地。
凡有能力建立坞堡的,都是大地主。唐家果然有很多良田和佃户。在过去这些年,都被那门客和恶仆给霸占瓜分了。
好在坞堡内册簿俱全,地契都在,很容易厘得清。
方城的土地叶家堡没有将其划为私产,而是都分给了流民。
因为若只是要流民做叶家堡的佃户,待日后世道好些,人心思归,就很难留住人。
要想把这些流民留在邓州,真正地变成叶碎金的子民,就得让他们有恒产。
但唐州这里倒不必。
土地上还有人,农田还有人在耕种。他们都是本乡本土的百姓。
所以原唐家堡的资产,如今便易主,成为了叶家的资产。
所有这些,都归了叶家。
用了两日才厘清全部,叶碎金把唐明杰叫到跟前,抽出几张地契放到他面前:“这些给你。”
“但是你必须得明白,”她说,“并非因为你姓唐,所以该得这些田产。”
“唐家,早就失去了一切了。你和你姐姐没有本事夺回来,你家的田地资财早就变成别人的了。”
“我若晚来几年,你说不定就病死在井下。想来你姐姐也没本事帮你求医问药。”
“你还要知道,你义母我不是大善人。”
“我来到这里,本就不是来给唐家平冤的。我来到这里,凭自己的本事从别人手里夺取了这些,因此这坞堡田地,从此都姓叶,这是我们叶家凭本事得到的。”
“我不欠你的。”她告诉唐明杰,“给你这些,是怜悯你姐姐。”
如果不是井里还有个弟弟等着她偷偷投喂,或许以唐小姐的刚烈,根本不会茍且偷生,早就在那时候就自行了结了。
那样也就不会受这些年的辱,还要为仇人忍受生育之苦。
“给你这些,是为了让你不要忘记你姐姐。”她说,“能听得懂吗?”
唐明杰很明显脑子现在有点慢。
他花了一些时间,才能全部消化叶碎金告诉他的事。
“懂。”他说,“坏人,抢了我家,变成他的。”
“我家,没了。”
“义母,抢过来,变成,义母的。”
“不是我的。”
“我,不会忘记姐姐。”
叶碎金摸摸他的头:“说话恢复了很多。”
唐明杰说:“阿锦叔叔……同我说话。”
叶碎金失笑:“他怎是叔叔,他还是个孩子呢。”
唐明杰道:“他说……是叔叔,不是哥哥。”
叶碎金揉揉他的头:“好,叔叔就叔叔。”
她想了想,解下腰间的刀给了唐明杰:“这个也给你。阿锦的武艺就很好,他不会被人欺负。你以后也好好学武艺,就再不会被人欺负了。”
他捅人捅不进去的时候,就是段锦握着他的手,教他怎么发力怎么杀人的。
段锦很会杀人。
哪有人敢欺负这样的人。
唐明杰握紧了那柄他用来手刃仇人的刀,用力点了点头。
唐家堡地理位置实在不错。叶碎金既然选中了它作军堡,便直接驻扎在了这里。
太多事情要忙,从三郎到十郎,都忙得脚打后脑勺。叶碎金把他们使唤得团团转。
坞堡内部的防务是第一件整顿的事,其实那日夺下坞堡天亮的时候,就已经被叶家军接手了。现在好好整顿一下,重新正式排班轮值。
这些都还好,因为叶家堡也是坞堡,这些防务的事叶家子弟从小就熟悉的。
但厘清唐家田地资产的事真的琐碎。年轻郎君都不爱干这些事,他们只爱骑马打仗,行军布阵。
十郎抱怨道:“早知道让我爹跟着过来就好了,不让他留在上马就好了。”
因为这些事,长辈们做的更熟。
但叶碎金逼着他们去干。
“以后遇事就喊爹是吗?”叶碎金问。
兄弟们大笑。
叶碎金告诉他们:“以后这种事还会有很多,当然不是次次都要你们亲自去做,但若不趁着眼前把这些事都弄懂,将来容易被下面的人蒙蔽糊弄。”
叶碎金并不用语言给他们画大饼搞煽情。
但经常地,她的只言片语中泄露的,好像长长画卷的一角。总叫人心痒,不知道整幅画卷到底有多广阔。
叫人不由自主地便是精神一振。
郎君们虽忙得脚打后脑壳,也忙得心甘情愿了。
叶碎金叫人护送了唐明杰去了叶家堡。
因唐明杰不仅语言和脑子都需要循序恢复,他这些年还缺失了教育。先得把基础补起来。
她写了信给叶四叔,把这些事都托给了他。
看三郎、五郎便知道,叶四叔其实还挺会教孩子的。
青衫黑裤的外地人的队伍攻占了唐家堡,本地人已经晓得了。
很快,这些人就动作迅速地来到了田庄,通知了各庄庄头,去拜见新的主人。让佃户们知晓,他们又换东家了。
农夫是百姓中最温顺的一群人。
只要不抢他们的田地,还给他们留一口足够活命的粮食,他们就会一直温顺。至于东家姓什么,都不重要。
只这几年那伙人刮得狠了些,大家的日子不太好过。忽然来姓叶的新东家,宣布的佃租比例竟减了许多。虽没减到从前唐家那时候,但对大家伙来说,也可以稍稍松松裤腰带,多吃一口了。
且前面那伙人,还常干欺男霸女的恶事。
新来的东家的队伍,青衫黑裤,人看着都精神,做事规规矩矩的,不像是要作恶的人。
对这一场变更没有人有异议,反而恨不得举双手双脚欢迎。
这些事虽然琐碎,但都还顺利。
叶碎金的重心放在了整改坞堡上。
唐家堡是个意外的战利品,但很不错。可以好好利用。
但它是个民堡,大地主用来保护自家身家性命和财产的院墙而已。离军堡还差了一些。
叶家堡就不一样,从最早开始就是按照军堡修建的。毕竟是将门之家。
搞军堡,是叶碎金的老本行。
她派人送唐明杰回邓州,同时给了指令把五叔和杨先生接过来,想让他们两个负责唐家堡整改的事。
弟弟们太年轻了,这些钱粮建造之事,还是叔叔们更好用。
这一来一回得好几日,因为送去的是个小孩,要接过来的杨先生是个半老头子,不可能像斥候、驿兵那样三百里加急的速度。
趁这时间,叶碎金让兄弟们轮流带兵扫荡周边。什么剪径贼、小股盗匪,统统扫干净。
一时间把附近的治安清理得极好。
她自己则坐在堡中画图,设计军堡。
哪知道,忽然有自称唐家族人的人上门。
“唐家?”叶碎金听到禀报,撩起眼皮,“我以为唐家除了唐明杰,都死绝了?”
“说是族亲。”段锦冷笑,“必无好事。”
段锦和十郎同岁,但他完全没有十郎的天真。
纵再得宠爱,也只是一个受宠的小厮而已。毕竟是在下人堆里长大的,见多了眼色高低、人情冷暖、手腕心机。
他说完,一擡眼,却见叶碎金凝视着他,神情有些怔忡。
“主人?”
段锦不知道,叶碎金是从十八年后重生回来的。
在别人眼里,他俨然已经长成,初具了男人的轮廓。大家已经开始热情地给他说亲保媒,觉得他该娶妻成家了。毕竟同龄人也有做爹的。
五郎、七郎、九郎、十郎还没娶亲,是因为他们要娶门当户对的妻子。大户人家有资本把女儿多留几年,多享享福。
小厮们可不需要。
体面的大丫鬟也会多留一年,为着把小丫鬟带出师。
粗使丫鬟们没有奔头,常也是到了年纪就嫁人,赶紧生孩子去。
但叶碎金重生自十八年后,刻在她记忆里的是身经百战屹立朝堂的镇军大将军段锦。
那个男人挺拔彪悍,身上有股子野气,谁也不服。
只有叶碎金能收服他。
爱他的人爱极他,恨他的人恨得牙痒痒,又拿他没办法。
直到燕云十六州全部光复,他们下了黑手。
因为揣摩过帝心,这趟段锦若活着回来,必然要成为骠骑大将军。
但对一个帝王来说,死去的骠骑大将军,才是最好的骠骑大将军。
大将军段锦没能活着回来,但他的模样永远地刻在了叶碎金的心里。
可,重回十八年前,十五岁的段锦,并不是大将军段锦。
少年青涩稚嫩,张扬又美好,可他终究和那个出征前以额头碰触她鞋尖珍珠的男人不一样。
莫说少年段锦,其实就连三郎这兄长,在重生的叶碎金眼中,都还只是孩子。
人的心,真的很难年轻回去的。
刚才,段锦微微冷笑。有那么一刹那,叶碎金从他身上看到了大将军段锦的模样。
她贪婪地想再多看一眼,可段锦擡起眼,又是少年了。
面对少年疑惑的目光,叶碎金微微一笑,低头:“没事。”
她又擡起头:“都谁在堡里?叫大家都过来,一起见见唐家人。”
成长不只在战场上,人的一生要面对太多的人和事。
段锦就是因为和她一起见过、经历过,才有了后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