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三郎和叶八叔都不是第一次来京城了,可以说已经熟门熟路。
他们一入京畿地区的郊县,就向当地的县官表达了来意:进献祥瑞。
县官不敢怠慢,还整了一队锣鼓队,挂上大红绸,吹吹打打地往京城送。
待入京,自然引起一番轰动。
自入城,百姓都闻声来围观。
叶八叔尽得叶碎金精髓,骑在高头大马上,连连冲百姓拱手,与有荣焉般不停地重复:“陛下乃真天子!”
许多百姓都赶紧跪下,给天道之意叩头。
乔槐:“……”
“……”严笑对叶三郎道,“令叔……嗯,佩服,佩服。”
叶三郎目不斜视:“成大事者不要拘于这些小节。”
此,叶碎金原话。
皇帝当然得到了禀报,而且大公主也亲自跑进宫里来说:“可热闹了!百姓围得水泄不通。好多人山呼万岁。”
皇帝嘴角抽抽。
“这个邓州叶碎金……”他搓搓额角。
“是个妙人。”大公主掩口笑着说,“哎呀,可惜她没有亲自来,否则我非要跟她结交一番不可。”
的确是个妙人。
因伪朝余孽见大势不可挡,竟发出檄文,痛斥晋帝割让幽云十六州,神州失土,十六州百姓衣冠不存,自此沦为蛮夷,实为逆天之行,百世恶业,号召天下英豪群起共诛此贼。
虽然不可能扭转乾坤,但一想到这檄文将来也被载入史书,便是晋帝,也烦恼起千古后人的指指点点来。
邓州这个祥瑞,进得可真是时候,正正是他需要的。
大公主道:“她可真是能耐,还说服了房州的人来一同上表,父皇见见吧。”
大公主都进言了,且这次动静确实大,一行人才入住驿馆收拾洗漱,便被召入宫中。
四个人都有幸得到召见。
叶八叔倒头就拜,从三皇五帝一直说到叶家怎么从河滩上挖到这块祥瑞,论证了晋帝坐大位的宿命论,天道论。说到动情处,眼含泪花。
叶家本家就这么一个读书人,果然没有白读。
乔槐严笑:“……”
皇帝自然不停点头。
叶八叔抹着眼泪道:“邓州虽安稳了,唐州却乱匪丛生。过去,我们二州是一个刺史兼领的。那边一直没人管,百姓听说这边有皇恩沐荡,都往我们这边跑。我们大人说这怎么行,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岂能坐视不管。发了我们这一点家底子去为陛下剿匪,总算唐州没那么乱了。只我们家底子本来就薄,折损颇重,如今更是不堪重负。”
“方城那里流民安顿了,去年还抢种了一茬豆子,可是田地都抛荒太久了,收成不尽人意。我们大人免了那里三年钱粮。这下子荷包更是捉襟见肘。”
一个字:俺们穷,陛下你看着办吧。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叶碎金识趣,皇帝也不能小气,挥挥手:“唐州既然已经清理,叫她一并领了吧。邓州、唐州,免去三年税赋。”
本来也根本好多年没有向中央缴纳过了。
又赐了紫金鱼袋和犀带给叶碎金以为恩宠。
叶八叔深深叩首:“谢主隆恩。”
轮到房州的人上场了。
乔槐老头子上来就嚎啕大哭:“请陛下主持公道,为我剑南裴家做主啊!”
叶三郎:“……”
严笑:“……”
我方演技不输给亲家。
乔槐还真不是演技。
他是真正从剑南道出来的人。
一说起往事,心酸与痛苦全都是真的,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也都是真的,哭得停不下来。
但,随着乔槐痛斥蜀国王荣篡夺剑南,目无君上,叶三郎和严笑都看到了皇帝的嘴角分明微微翘了起来。
正如叶碎金所说的那样,皇帝喜欢裴家这身世。
果然,皇帝接受了房州裴氏称臣,还温言安慰了一通老将,表示感同身受,王贼可恨,待来日,你我君臣共讨之。
亦赐了金鱼袋,又赐了玉带。
裴泽在房州也名正言顺了。
叶八叔又启奏:“房州一直心向陛下,奈何均州作祟,百般阻挡。房州力弱,不得突围而来。均州于京畿,近于房州,分明狼子野心,有逆天之意。叶家虽力弱,也愿为陛下讨之。”
裴家才归附,说话还没分量,这个话由叶家提起。
乔槐眼泪一抹:“原与邓州共讨之。”
均州就是个墙头草。
皇帝其实知道均州也上表了。但是最近一段时间,颇多大大小小的势力都开始低头了。京城了挤了好多家的使者,排着队等着皇帝召见。
皇帝恼他们之前观望,也有意晾着他们。
均州的使者不清楚京城形势,没找对门路,后来的上表都得到批复了,他家的还在案头压着。
其实各家对皇帝来说大差不差的,今日不低头明日也要揍得他们低头的。
但皇帝手指在几案上扣扣,擡眼看了眼前两家。
这两家是真顺眼的。
“着,房州刺史裴泽、邓州节度使叶碎金,共讨均州。”
行嘞,名正言顺了。
四人一同叩首:“谨遵陛下之命。”
均州使者还在衙门里一趟又一趟地跑动,尚不知道老窝已经被人盯上。
四月中旬,四人回到了比阳。
去的时候穿邓州而过的,已经觉得富足安稳了,回程为了见叶碎金,从唐州回,实被比阳的繁华震惊。
“这……”严笑道,“厉害了,这不输给京城的嘛!”
店铺中货物充足,许多在京城都见不到的东西也有的卖,只叫人看花了眼。
“这样的家底,居然还在皇帝面前哭穷。”严笑忿忿。
叶三郎哈哈大笑。
瑞云号的粮还没过来,但叶碎金杀光比阳大户,比阳周边田地尽落她手。更是抄出了数不尽的粮食。
只是唐州先前不安稳,商贾不兴,所有货物的流通性都差,包括粮食。
稻米能保存五年,粟米能存九年。但到底陈粮新粮不一样。
正好,先清理陈粮。
叶碎金道:“我也不坑你们,陈粮有陈粮的价,新粮有新粮的价。若想要新粮,我也有。”
乔槐忙道:“不必,不必,可以了。”
什么狗大户,当兵的都能吃新粮!
严笑酸死了。
房州。
裴定西告诉裴泽:“父亲,昨日我告诉赵景文,我原谅他了。”
裴泽“哦”了一声,问:“他这回送你什么了?”
裴定西道:“他承诺,以后姐姐再来烦我,他给我解决。”
裴泽撩起眼皮。
裴定西道:“我觉得他……”
裴泽看着他。
“我当时就觉得,这人其实也还挺好的。”裴定西叹气,“然后……”
然后反应过来,就有点冷汗。
裴泽点头:“也算是一种本事。有的人,就是有这种本事。人的本事千千万,哪一种都不可小觑。”
裴定西受教:“是。”
裴泽道:“你去告诉他,不,你去告诉你姐姐,赵景文的三百人并入房州兵马,自成一营,由他领着。粮草我来负责。”
这些天裴泽一直吊着赵景文。
赵景文在裴泽这里找不到突破口,自然从裴定西身上找,百般讨好。
姿态做够了,也该给他一个答复了。不管怎样,说出去,都是裴莲的夫婿。
这个人情,由裴定西做给裴莲,再由裴莲做给赵景文。
裴定西心想,大人的世界真是麻烦啊。
可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嫌麻烦,作为父亲唯一的儿子,不管有多少麻烦的事情,他都得扛起来。
他都快十岁了,已经长大了。
不能当自己是小孩子。
不日,有斥候从唐州归来报信:“乔将军、严将军押着粮食,三日后入房州。”
“叶节度使亲自来了。”
跑得真勤。
裴泽带上了裴定西,领兵去迎,双方在河□□割。
裴泽又见到了叶碎金,还是那么热情,浑身充满活力。
有点让人羡慕。因裴泽这几年,一年比一年觉得自己在老去。
其实人还在壮年,正是男人盛时。但故土遥望,光复无日,大仇不得报,日夜折磨在心头。又四敌环绕,日夜操劳。
人不老,心却沧桑。
怎比得叶碎金重获青春,重启人生,做什么都充满干劲,恨不得日日跑马一百圈才消耗得了这旺盛精力。
河口工事已经初显规模。
若长久在此驻兵,每年农闲时都修一修,五年十年,便又是一城。
汉水从均州流淌来,一路向南,流向了襄阳城。
比起河口,那里更是南北联通之枢纽,历代兵家必争之重地。
现在想襄阳,都是痴人说梦。裴泽才没这么容易被叶碎金画的大饼忽悠。
得先说眼前。
三万石粮食不算多,但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两家真正的合作,从这里开始。
对夏粮收获之前这段青黄不接的时日来说,更是如一颗定心丸。
连前来接粮的士卒们脸上都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人心,有口吃的就能安定。
这是最最基本的。
“叶大人何必亲自来送。”裴泽客气道,“派个人来就行了。”
“我喜欢到处跑。”叶碎金笑道,“成日关在高墙有什么意思。”
裴定西心想:看出来了,你真是喜欢到处跑。
不过他有点羡慕叶碎金。因为他还没出过真正的远门。最远也就是到河口了,上次是赫连陪着,这次是裴泽陪着,反正他离自己独立出远门,还有些年头呢。
大人们去说粮食的事去了,叶家那边有个大哥哥过来问他:“你是裴家公子?”
裴泽跟着的来的义子不动声色地靠近。
裴定西道:“是。阁下是?”
那少年道:“我是叶十郎。”
十郎伸着脖子左看右看,气得牙痒痒:“赵景文没跟来?他是不是不敢来?”
一边说,一边咔咔掰拳头。
这次硬跟着来了。而且六姐也答应了,如果看见赵景文,他非想揍,那就揍吧。
要不然憋着一口气憋坏了怎么办,比起赵景文,姐姐到底是心疼弟弟的。
哪知道赵景文没来。
义子面不改色,往旁边溜达了去。
裴定西劝道:“你是想揍他是不是?我已经揍过啦。”
“哦,你?”十郎上下打量他,不是很满意,“你这么小,力气一定不够。还是得我来。”
“不好吧。”裴定西语重心长地道,“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如今你我两家交好,还是以大事为重的好。”
小孩老气横秋:“十郎君,不要像个小孩子。”
叶十郎:“……”
十郎的鼻子都要气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