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了!是岳字旗!补给来了!”
叶碎金哄住了皇帝,安抚了关将军,在唐州、邓州、均州制造了自己还在的假象,悄悄率军南下。
她如今对北边来说是晋臣,要在南边做的事,自然不能让晋帝知道。
她与卢青檐约定,在南边化姓为“岳”。
叶、岳发音相近。以后,在这里没有叶碎金,只有岳六娘。
卢青檐踩着舢板下了船。
他虽然不是武人,但也是年轻男子,尤其特意穿得干练利落,箭袖四叉袍子,从衣着上与众人拉近距离。
这些都是小节,众人的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他带来的船。
卢青檐快步上前走到叶碎金面前,肃然行礼:“虽路上颇多困难曲折,但……幸不辱命!”
队伍中爆发出了欢呼声。
所有的将领都松了口气。
卢青檐一挥手,船工们一袋子一袋子地开始往岸上擡粮食。
十郎带了一队人直接冲上去了:“让开吧!我们来!”
男人们饿得眼睛发绿,见着粮食不要命了简直。
各处都在埋锅造饭。
三郎四郎则跟卢青檐说话,问他路上遇到了什么。
卢青檐讲得绘声绘色,如何避开关卡,如何贿赂军官等等。大家都叹:“亏得你赶来了!”
之前因这个南方人细狗弱鸡的,又生得太美,大家对他颇有些距离。
这一下子,所有人看他都顺眼极了。俱都在叹幸亏有他。
卢青檐含笑自谦。
转目间,却看到叶碎金在看着他。
她的眼睛像看不到底的深渊,又寒又森。
卢青檐的心里,忽然打了个突。
不会的,她不会识破的。
她怎可能识破呢。
世上的约定原就是这样,又没有千里传音的仙术,路上遇到什么、发生什么,晚了、迟了,都是正常的。
卢青檐坚定地告诉自己,不会,她没这个本事。
但叶碎金却开口唤他:“玉庭,跟我来。”
见叶碎金转身朝军帐走去,卢青檐顿了顿。三郎还拍了拍他的背,似是说“去吧,去受赏吧”。
很明显,叶家诸将跟他之间的距离被拉近了。他在饥饿中来投喂他们,他们对他生出了难以描述的好感。
这些东西很难系统地去总结,但卢青檐从小就知道怎么操作便可以得到人心。
得了三郎的鼓励,他整整衣襟,跟着进去了中军大帐。
叶碎金站在几案前,背对着帐口,扶着刀。
她在女子中属于身形高挑的,背影特别挺拔有力。
中军大帐常有军机密事,卢青檐进去,亲兵便放下了帘子。
卢青檐走到叶碎金背后:“大人唤……”
话没说完,只觉得脑子一懵,眼前仿佛泼了水彩,耳边仿佛响着锣鼓罄钹,又天旋地转,想用手去扶什么,摸到的竟是地上的毡子——
却是叶碎金转身就给了他脸上一肘子!
叶碎金冷冷地看着这个美人在地上爬。
他虽年轻力健,终究不是武人。叶碎金这一记肘击,能让他半天缓不过神来。
他摸索着,摸到个支撑,爬过去趴上去,睁开眼一看,原来是放物品的木箱。
卢青檐后领一紧,被叶碎金拎起来翻转又扔到了地上。
木箱撞得他后背疼。
叶碎金压上来,按住他的肩膀,匕首抵住了他细细的颈子,咬牙切齿:“卢玉庭,今天这事,再有下次,我宰了你!”
卢青檐急促呼吸。
他一生和许多女子都这么贴近过,但不曾这么疼过,也没有被女人这样卡住脖子过。
他深呼吸,道:“大人,死也要让我死个明白,否则,属下不服!”
不会的。
她怎可能发现。
叶碎金劈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她重生以来,还是头一次这么发怒。
卢青檐被扇得脸偏过去,嘴唇都咬破了,血流出来染红了唇,艳丽似妖姬。
偏转回头,瞪着眼睛,直直地与叶碎金瞪视。
仿佛一头冤屈,满身傲骨。
仿佛他不曾做过。
人虽弱,气场半分不弱。
演得真好。
叶碎金扼住他咽喉:“你以为你骗得了我?”
“你故意拖延了时间,你一定已经知道我到了此处,你是故意迟到的。你想让我焦虑、绝望,然后再像救世主一样地出现,是不是?”
“人在这种情况下,会自然而然地对这个人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依赖和亲密。自己或许不察,但在一些微妙的时刻,就是会左右人的判断力和决策。”
“你想要的就是这个是不是?”
叶碎金收紧了手。
“上不了我的床榻,想进入我的心里?”
卢青檐瞳孔微缩。
几乎一字不差,她……全说对了。
这世上竟还有如他一样,如此洞悉人心的人。
他不知道,在叶碎金眼里,他和赵景文都是顶顶会玩弄人心的人,天生的能力。
他们两个若是双贱合璧,那就真天下无敌了。
万幸,他们互相看对方不顺眼,怎么都吃不到一个锅里去。
她的力气惊人地大。卢青檐不得不紧紧捉住她的手腕,以防她真的将他扼死。
当你被人看穿看透的时候,狡辩只会暴露你的无力。
卢青檐当即认罪:“属下错了。大人息怒。”
但叶碎金知道他其实根本不知道他错在哪。
她扼紧他的喉咙将他提起再狠狠一顿!
卢青檐的后脑重重撞在木箱上,眼前阵阵发黑。
他长这么大,虽生意上吃过亏,却还从不曾在身体上受过苦遭过罪。
因生的好看的人总是被人不自觉地优待的,他生得何止是好看,男男女女见到他,便有不愉之处,多少也会怜惜下美人。就算舍得骂,也不舍得打。
这等美貌,太稀缺了。
“你可知你错在哪?你必以为我发怒是为着你竟企图操控我。你错了!”
“商场上,你大可以勾心斗角玩弄阴私手腕。因最多不过是破产,不过是卖身为奴,哪怕沦落下贱之地,人也都能活着。”
“可我这里是战场!”
“形势随时在变!时机稍纵即逝!”
“你有没有想过,你故意拖延,襄阳守军追上来我怎么办?一群饿得头晕眼花的人还扛不扛得起刀,还是任人屠杀?”
“你想没想过,军中哗变了我怎么办?镇压起来,是昔日以命相托的同袍刀枪相向,互取性命!”
“还有一种可能你想到过没有,我沉不住气等你,只能继续向前,待见了人烟百姓,我已经没有退路,只能拔刀劫掠。人的底线一旦被打破,便什么恶事都能做得出来。”
“我算来谋去,自以为尽在掌握,万不想,我叶家军,险被你一点私心毁于一旦!”
“枉我信任你的为人和能力!”
“你可知,这世上最不能辜负的,一是信任,二是伙伴!”
这一次亏吃得,只有叶碎金自己知道有多险。
而在旁人的眼里,全不是这样。
因隔了时间和空间的约定,确实就如卢青檐所说,又没有千里传音的法术,实是很难把控。便是战场上,也有说好的援军却迟迟不出现,甚至最终不见踪影的。
实际上在旁人眼里,这一次,叶碎金算无遗策,兵行险招,做到了过襄阳而不战。
在旁人眼里,卢青檐履行了约定,成功从江南西道运送了军粮补给到山南东道。
路上不知道要过几重关卡,要途径几人的地盘,必然是艰难而辛苦的。卢氏的财力和卢青檐本人的能力都得到了证明,是可信赖的合作伙伴。
只有叶碎金恨死了。
恨这家伙天生的贱,恨他辜负她对他的信任。
“我今日便杀了你,你也不无辜。”她咬牙道。
卢青檐抓着她的手腕,直直地盯着她。
他被她揍得七荤八素,既然脸都撕破了,便也不装柔弱也不装恭敬了。他直直地盯着叶碎金,道:“但你不会杀我,你还需要我。现在需要,以后也需要。”
叶碎金再次抓起他来猛地往木箱上一磕!
卢青檐又是一阵眼冒金星。
她道:“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卢家算什么!唐州如今引来的商人多的是!我不是非卢家不可,我也不是非你不可。待这事了,我写封信给你家老爷子,换你亲亲的好九兄来!如何!”
她今生开局比前世好太多,能用的资源也多了。前期虽借助了蒋引蚨和瑞云号之力,但局面一旦打开,选择就多了。
今生并非瑞云号卢家不可的。但她依然选了卢家,一是因为和卢青檐上辈子的感情,再是因为卢家上辈子已经证明了财力、能力,且她对卢家诸人都熟知,用起来更好掌握,更信赖。
人人都有七寸。
卢青檐被打中七寸,抿紧薄唇,盯着叶碎金。
许久,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属下错了。以后,再不会犯。”
他现在明白,这一次真的犯了大错。
非但没有得到他想要的,还失去了叶碎金曾经的信任。
他的心里不是不后悔的。只时光不能倒流,已经做下的事没法撤销。
他道:“大人,请罚我,青檐认罚。”
叶碎金盯着他。
她松开了他的咽喉,擡手挥了一下。
卢青檐是先看到她反手握着的匕首,才感到了脸上的凉。
匕首太锋利,一时甚至感受不到疼。
卢青檐不敢置信地擡起手,往脸上摸去……
非是轻轻地划破皮,掌心能感受到深深的裂缝。
肉绽开了。
摊开手,满手的血。
卢青檐擡眼看叶碎金。
她将匕首插回腰间,冷冷地看着他。
“你困于这张脸太久了。”
“你远不止这张脸。”
“卢玉庭,以后,当自己是个普通人。”
卢青檐看看她,再低头看看手心的血。
此时疼痛感袭来。
他才真的相信,叶碎金这个女人,一刀毁了他绝色的脸。
这一世,不再有卢美人,只有十四郎卢玉庭。